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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南非]约翰·马克斯维尔·库切

J.M.Coetzee(1940—)

2003年获奖作家

——这话难听了些——她的训练者了。

他把她想象为一头海豹——马戏团里一头又老又累的海豹。她必须再一次把身体拱出浴盆的水面,再一次表演她能用鼻子顶球的绝技。朝他游过去,让他哄她,倾心于她,让她表演完毕。

“这是他们所有的唯一方式,”他尽量把语气放温柔了,“他们敬仰您,他们想给您荣誉。这是他们能想出来的对您表示仰慕的最好的办法了。给您发奖金,宣传您的名字,通过这件事做那件事。”

她站在那张帝国风格的写字台前,哗啦哗啦翻阅着那些小册子,上面写着到哪里去购物,去哪儿吃饭,如何使用电话。她用嘲讽的眼神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瞪仍然具有使他吃惊的效力,让他知道她是谁。“是最好的办法吗?”她喃喃地说。

六点半钟他敲门。她准备好了,在等着,心中充满了疑虑,但是已准备好面对敌人了。她身穿一袭蓝色长裙,上身穿丝质外套,这是她作为女小说家的行头,脚穿一双白色皮鞋,穿这双鞋也没什么不对,但不知怎么的,使她看上去像戴茜鸭(唐老鸭的女朋友)。她洗了头,把头发向后面梳拢过去。头发看着还是有些油腻,但油得体面,像是海军或是机械师的头发了。她脸上已经显现出迫不得已的表情,你如果在一个少女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的话,你会称之为内向。这是一张没有个性的脸,那种摄影师拍照时得使劲儿才能区分得出来的表情。他想,就像是空洞接受的伟大倡导者济慈一样。

因为早在他记事时起,母亲就每天上午把自己关起来搞自己的创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打扰。他曾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孩子,孤单寂寞,缺少关爱。当他和妹妹感到特别难受的时候,就坐在锁着的门外,发出嘤嘤的哀鸣。最后这嘤嘤嘤就变成了嗡嗡嗡或唱起歌儿来,忘记了他们被遗弃,他们就感觉好受些。

现在这种情形已发生了变化。他已经长大成人,他不再是待在门外而是在门里看着她,看着她背对着窗户坐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那些空空如也的纸页作战,渐渐地黑发熬成了白头。这需要怎样的顽强啊。他想!她荣获奖章当之无愧,这是毫无疑问的,不但应该获这枚奖章,还应该荣膺其他许多奖章。其勇猛顽强远远超出了职责的需要。

这一变化是他33岁时到来的。直到那时候,她写的东西他连一个字都没读过。那是对她的回答,是对把他锁在门外的报复。她曾否定过他,因此他也否定过她。或者也许他拒绝读她的作品为的是保护自己。或许这才是更为深层的动机:来避开闪电的袭击。后来有一天,对谁连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对自己都没有说句话,他从图书馆借了她其中的一本书。此后他读了她的一切作品,在大庭广众之下阅读,在火车上读,在餐桌旁读。“你在看什么呢?”“我母亲的一本书。”

他沉浸在她的书,或者她一些书的世界里。他也认出了书中的一些人物,肯定也还有许多人他无法认识。她写性爱,写激情,写嫉妒,也写羡慕,写得入木三分,令他震惊。书写得如此猥亵下流。

她震撼了他,她大概同样也震撼了别的读者。大概就是她在更大意义上存在的原因。能震撼他人这该是一生中多么奇怪的奖励啊!把她送到宾夕法尼亚州的这个小镇,授予她奖金!因为她绝不是一个给人慰藉的作家。她甚至是残酷无情的,是女人特有的冷酷无情,而男人则很少有这副心肠。说真的,她算是什么动物呢?不是一头海豹:她可没有友善到那个份儿上。但也不是一头鲨鱼。是只猫科动物,猫科动物包括猫、狮子、老虎、豹等。在英语里,猫(cat)也可以指心地恶毒的女人或爱说坏话的女人。这里这两层意思兼而有之吧。是那种大型的猫科动物,在把它们的猎物开膛破肚之后,稍作停顿,隔着那撕裂的肚皮,用黄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你看。

楼下有个女人在等他们,还是去飞机场接他们的那个女人。她叫特丽莎,是阿尔托纳学院的一名讲师,但在斯托奖颁奖活动中,她只是个工作人员,一个打杂的,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是个小人物。他坐在汽车的前排,紧挨着特丽莎,他母亲则坐在后排。特丽莎非常激动,激动得一个劲儿喋喋不休。她给他们讲汽车沿途经过的地方,讲阿尔托纳学院及其历史,讲他们要去的饭店。就在她喋喋不休的当口,她还设法进行突然袭击,像老鼠似的,很快插入两个她自己的问题。“去年秋天我们在这儿接待了A.S.拜厄特,”她说,“科斯特洛女士,您认为A.S.拜厄特如何?”后来又问:“科斯特洛女士,您觉得多丽丝·莱辛怎么样?”她在写一本有关女作家和政治的书。她有几个暑假都在伦敦度过,进行她所谓的研究工作。要是她在汽车里藏了一台录音机,他也不会感到惊奇。

他们来到了饭店。天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特丽莎让他们在饭店门口下车,然后去存车。一时间,人行道上只剩下他们母子俩。“我们还可以偷偷逃走。”他说,“现在还不太晚。我们可以叫一辆出租车,到宾馆取了我们的东西,到八点三十分赶到飞机场,一有航班我们就登机出逃。等皇家骑警队赶到现场,我们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笑了。她也笑了。几乎不消说,他们得走完这个过场。不过至少玩味一下逃跑的想法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开开玩笑,保守秘密;纷繁复杂;这里瞄一眼,那里说句话:人生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他会做她的随从,她做他的骑士。他将永远保护她。然后他会帮她穿上盔甲,扶她跨上战马,帮她固定好臂膀上的小圆盾,把长矛枪递给她,然后后退。

就这样,举行了颁奖仪式。仪式完毕,他母亲一个人被留在了讲台上,发表受奖辞,标题是:《什么是现实主义》。她展示她才华的时候到了。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戴上看书用的眼镜。“女士们,先生们,”她说,接着开始念了起来。

“我于1955年在伦敦居住期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伦敦当时可是澳大利亚人心目中的文化大都市啊。我清楚地记得包裹寄来的那一天,那是寄给作者的新书样本。手里捧着书,我激动不已,书印出来装订好了,这不可否认,可是真家伙啊。但有些事使我忧心忡忡。我就给我的出版商打了电话。保留本都寄出去了吗?我问。他们说,保留本将于当天下午寄出,寄往苏格兰、牛津大学图书馆等等,但最重要的是,要寄往大英博物馆。直到听了他们的上述保证,我才安下心来。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架上有我的一席之地,和其他以字母C开头的伟大人物摩肩接踵(下面提到的作家或诗人卡莱尔、乔叟、科勒律治和康拉德以及后面提到的科莱莉的名字都以字母C开头),如:卡莱尔、乔叟、科勒律治和康拉德(有一个笑话,就是最后和我挨得最近的文学邻居是玛丽·科莱莉)。这可是我的伟大理想啊。

“有人此刻会笑我如此直言不讳。然而在我焦虑的疑问背后有着严肃的东西,反过来,在这种严肃的东西背后,有些令人悲哀的东西,这种东西要承认可不容易。

“容我解释一下。对你写的所有的书你都别太看重,因为它们都将灰飞烟灭——都会被重新打成纸浆,因为没有人买;有人会打开书,看上那么一两页,就哈欠连天,就永远束之高阁了;还有的书被丢弃在海滨酒店里,被丢弃在火车上——我们在把这些弃置一边的书不当回事的时候,我们一定会觉得,至少有一本不仅会有人看,有人呵护,给它一个家园,给它在书架上安排一个地方,并且永远是属于它的地方。我关心保留本背后的动机是希望,即使我自己第二天被公共汽车撞死了,这个新生的我将会有一个可以在里面打盹儿的家园;如果命运眷顾的话,在以后的一百年,没有人会过来用手杖捅捅它,看它是不是还活着。

“这就是我给出版商打电话的一方面的原因:如果我,这具凡人的躯壳,会死去的话,那么至少让我通过我创作的作品继续活下去。”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继续谈着对名誉的想法。

“……当我站在你们面前,我有许多理由让我无法确定自己。尽管这个大奖承诺我已跻身于在我之前获此大奖的杰出作家之列,但是时光那嫉妒的双手是留不住我的。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现实些,虽然你们给了这些书以荣誉,而我呢,和这些书有些渊源,然而过不了多久,这些书就不会再有人读,最终也不会有人记得。迟早只是个时间问题。出现这种情况是适当的。我们强加给我们的孩子和孙子,要他们记忆的负担一定得有某个限度。他们将会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所起的作用应该越来越小。谢谢大家。”

他们在威廉斯敦的差事结束了。电视台的拍摄人员在打点行装。半个小时以后,一辆出租车将会把他们送往飞机场。或多或少她算是获奖了,还是在异国土地上获的奖,是远离祖国获的奖。她可以以她真实的自我平平安安地回家了,留下一个形象,一个虚假的形象,像所有的形象一样……

这时他们坐进出租车,穿过一条条街道,这些街道已经有了行将被遗忘的街道的气息。

“这么说,”他母亲说,“逃得干净利落。”

“我的确认为是这样。您把支票放好了吗?”

“支票,奖章,一切都放好了。”

在飞机上,她几乎没有碰一下吃的东西。她一连要了两杯白兰地酒,喝完就睡着了。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在洛杉矶机场开始降落时,她还在呼呼大睡。空中小姐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太太,您的安全带。”她连动都不动。他和空中小姐交换一下眼神,他侧过身去,把安全带绕过她的大腿扣上了扣环。

她整个身子半躺在座位上。头歪向一边,嘴大张着。她打着轻微的鼾声。飞机转弯时灯光从舷窗外一闪而过。加利福尼亚南部的落日余晖无比的壮丽辉煌。他抬头可以看到她的鼻孔,看到她嘴里去,并往下看到她喉咙的后部。他看不到的部位他可以想象:那粉红色的食道丑陋无比,咽东西时像条蟒蛇一样收缩,把东西拉到下面那个鸭梨形状的肚囊之中。他扭过脸,紧了紧他自己的安全带,坐直了,脸朝前看。不,他告诉自己,我不是从那个地方诞生的,不是那儿。

(杜松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