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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英国]多丽丝·莱辛(2)

他向那躯壳俯下身去,抚摸头颅上的两个窟窿,他疑惑地想:那就是眼睛的位置;同时记起了雄鹿明亮的黑眸子。然后,他把那细小的前腿骨扭弯,横在手心上摆动。

那天清晨,也许就在一小时前,这只小动物还自豪而自由地漫步穿过灌木丛,甚至跟他一样,身上觉得挺冷,但被寒气刺激得振奋。它自豪地漫步在大地上,摇晃着鹿角,甩动着漂亮的白尾巴,呼吸着清晨的冷空气。它像帝王和征服者那样,穿过它自由支配的灌木丛,每一根草为它而生长,清澈的粼粼河水为它解渴而奔流。

可是,以后发生了什么呀?这么一只脚步稳健而又敏捷的动物,难道会被一群蚂蚁捉住吗?

男孩好奇地向躯壳俯下身去。最上面的那条后腿由于垂死挣扎时的紧张而伸得笔直,他发现大腿的中部折断了,碎骨头横七竖八无端地突出来。原来如此!它瘸着腿跑进蚂蚁群,当它觉察到危险时,却没法脱身了。不错,但是那条腿是怎样折断的呢?或许摔了一跤?不可能,雄鹿太矫捷、优雅了,不会摔跤的。那么,难道是哪只妒忌的冤家用角触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有几个非洲人向它掷石头,碰断了它的腿吧。他们为了吃鹿肉,往往就是那么干的。对,肯定是那么回事。

他头脑中映现出一群呼喊着奔跑的非洲人、疾飞的石子、跳跃着逃走的雄鹿,可是,就在那时,脑中出现另一幅画面:他望见自己在晴朗、清新的早晨,陶醉在兴奋之中,向一只未看清的雄鹿猝然开了一枪;他放下猎枪,吃不准是否打中了。他终于想起已经晚了,该吃早饭了,不值得跟踪几英里追一只动物,因为十之八九那雄鹿会把他甩掉的。

刹那间,他不愿再想象了。他又变成了男孩,耷拉着脑袋,抱着与己无关的态度,绷着脸踢那躯壳。

他挺起身,面带古怪的沮丧的神色,俯视那堆白骨,怒气一股脑儿地消了。脑子里空空如也,他只看见周围的蚂蚁像涓涓细流在草丛中消失,窸窣声变得微弱,干巴巴的,宛如蛇蜕的皮在轻微地沙沙作响。

最后,他提枪朝家走去。他有些自嘲地提醒自己该吃早饭了;他跟自己说,天很热了,热得没法在灌木丛中漫游了。

他真的累了,吃力地走着,也不看看走在哪儿。当他看见自己的屋子时,蹙紧眉头站住了。有些事还得想个明白。小鹿之死是同他有关的,他压根儿没有了结此事,它依然留在他的后脑勺,叫他不舒服。

不久,就在第二天清晨,他将避开一切人,走进灌木丛,思考这件事。

(沈黎译孙梁校)

我最终是怎样把心丢了的

如果我说我拿起刀子剖开胸膛取出心脏丢掉心脏很容易,然而不幸的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也并非是我与常人有异,不经常想这么做。

事情发生在我与两个男人分别吃过午饭喝过茶之后。他们离开我奔赴新牧场时,我过了二年或许是三年半死的日子,我的心变成了石头一块,心已不能随身而动,觉得其他器官都压在心上了。严肃的爱情是人生至要或者说差不多是最重要的,我们大多数人都忙于对它的寻寻觅觅。然而即便当我们正严肃地爱着某个人时,我们仍然瞪着第八只眼看是否会邂逅某个陌生人而后证明该陌生人更值得严肃对待。人生第二重要的是赚钱。

我离题了。我把跟我共进午餐的人(我们称之为A)视为我的初恋,另外那个B为我真正的初恋,尽管弗罗伊德的信徒们坚持把我父亲视为A而且可能把我哥哥视为B,还可能问:那你的二个丈夫及那些风流韵事算什么?他们算什么?我没有真正爱过他们,像爱A和B那样。我与B一拍即合,我们像炸弹一样爆炸,尽管没有跟A那样简单,因为我的心受伤了红肿了,很可能是因为A的抛弃,也因为与A的断藕连丝尚未一一扯清,尽管如此,一时间我与B如起火老屋,继而转入悲哀,我的心再度负重。与A共进午餐,与B喝下午茶,此二人消磨了我花样年华的十年光景(期间的韵事不算),公平地讲,这平衡了所有的喜(多而浓烈)和悲(哦上帝,上帝)——从一个人漂泊到另一人,亲昵地谈这谈那,与此同时我的心不过在淡淡的回忆中挣扎,记忆之鱼在长长的松松的线的一端……

那天晚上我准备见C,虽然我几乎记不得他的模样,不过说到底他可能成为C。于是我站在窗前想着不必为A和B遗憾(爱过失去过比从未爱过强)。毫无疑问,A和B都使我遭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痛,那么,我为什么还要盼望C?我该以最快的速度逃才是。我站在那里,描过眉着过衣点过朱唇涂过黑眼圈风情万种;而在另一扇窗前站着C,擦过皮鞋洗过脸刮过胡子面带微笑魅力无限(我认为)。他在想:或许她可能成为D、C抑或A或3或?或%(管他用什么代号呢)。我们被空间所隔却有相似的预想。我们都把心握在手里两颗心都是粉粉的颤颤的,准备迎接快乐和痛苦,我们打算把这样的心像抛雪球或板球一样(如何?)抛到对方脸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像抛大伤口一样:“接着我的伤口。”此刻人们绝对想不到去接受别人的伤痛,人们只想祛除自己的伤痛。

我的心在与A共进午餐与B喝过茶以及盼望C之后进行膨胀状态……不过一颗刚从胸腔里拿出来的心是赤裸裸血淋淋的,绝非最美的养眼物,我很震惊也确实很尴尬:这就是多年以来爱情和时光的消磨物,徜我略有所知——唉,不说啦。

我的问题是怎么摆脱它。你会说:很简单,扔进垃圾桶呗。嗯,我向垃圾桶走去想松开手指。松不开,粘住了。我该怎么办?我坐下,点燃一支香烟(用一只手,两膝间夹着火柴盒)。抽完烟,我把包食物用的锡箔剥下来给我的心做了个套。它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银光闪闪的球,有型又有款,我几乎觉得需要在另一只手上放上一个王节才对称……不过这东西概括起来只有一个字——俗,于是我在它上面裹了条丝巾。与此同时我打电话给C,现在他永远也不会成为C了。我能感觉到紧粘在手指上的心的每一次跳动和战栗,为拥有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而如释重负。我对他说了某种关于流感而不能赴约的白痴谎话。嗯,他恼羞成怒却礼貌地掩饰着,就像我也会做的那样。

四天以来,不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将心分割——相反它像一颗溶化了的糖果一样长在我的手上了,我已筋疲力尽。我再次用锡箔和丝巾把它包起来。已是上午10时,这是伦敦普普通通的一天,既不太冷也不太热也不太晴也不太阴也不太湿也不太干。我出了房门下了电梯看到一张张面孔从我旁边闪过,一如平时。多奇怪这些人与我会以这种方式偶遇,多奇怪我们再也不会见或者说即便我们再见应不知。我走上熙熙攘攘的站台上了火车找了个座位仰了仰合上了眼刚要睡着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低语抑或宣言:“一个金烟盒,那东西不错,不是么?我一定要说,一个金烟盒,是么……”

这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使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瘦削苍白的女人,穿了件绿色棉布大衣、棕色平底鞋,莱尔线长袜,没戴手套。她半蜷在椅子上,头从左边扭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旁边的年老男人的肚子。人们在笑或交换眼色或做鬼脸或视而不见,而她却对我们一律不在意。突然,她转过身子在椅子上坐正把声音和凝视转向对面的座位:“嗯,这么说你是这么想的,你是这么想的对吗,嗯,你以为我会在家里等你,可你给了她一个金盒还……”而后她小小的身体做了个钟摆动作又恢复了对邻座肚子的凝视。那个老年男人和年轻男人都很不自在,却决意要保持被逗乐的样子。我们都坐着,温柔地看着前面。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夫人,你疯了——要我送你回家吗?或者:可怜的人,不要这样啦,没用,你知道的——离开他算了,那样他才会清醒过来……

停止。扭动。凝视。可她不在那里,那里有什么,她是谁,无法说清。突然,在丝巾和锡箔下面,我的手指轻了,因为我的心掉下来了。我赶忙把心拿出来,我能看到火车里的人不再看那个可怜的疯女人转而高兴地看着我和我的心。我站了起来走了四步左右到她跟前把心放到她凝视的座位上。开始她没反应,接着她呻吟着或者说欣慰地低语着,完全是戏剧的悲哀。她俯身捡起闪亮的心紧紧地抱在怀里前后摇着,甚至把脸偎了上去仰起头来似乎凝视着她的丈夫说:看我得到了什么,我不再在意你和你的烟盒。

我起身,在车厢里人们的颔首和微笑中下了火车上了电梯到了街上向公园走去。没有心。彻底没有心啦。怎样的极乐。怎样的自由……听到那声音了么?那是笑声,是的。那是我在笑,是的,那是我。

(张白桦译)

作家不会出自没有书的房子里

我站在门口眺望飞扬如烟的尘土。我听说那里仍然有未被砍伐的森林。我穿过几英里长的布满树桩的林地,看见残火未烬。这片我见过的最奇妙的森林已经被彻底毁掉了,因为这里的人们不得不伐木生火。

这是上世纪80年代津巴布韦西北部的情形。那时,我去那里看望一位曾在伦敦教书的老师。他心怀理想主义的激情前往那里,然而事实却使他震撼而感到异常消沉。学校是一间挨一间的砖房,每一间屋子的后面是图书室。但图书室里没有小学生们愿意读的书,有的只是一些美国大学淘汰的大部头或者侦探故事及恋爱故事什么的,有的书孩子们搬都搬不动。教室使用黑板,但我的朋友不得不把粉笔藏在口袋里,不然就会被偷。学校里没有地图、地球仪、课本、练习册或者圆珠笔一类的东西。我的朋友身无分文,因为老师和学生都跟他借钱,借而不还。他们向我讨要书,有人对我说:“他们教我们读书,可是我们没有书读。”

第二天,我回到北伦敦,来到一座人所共知的男子学校。这里的小学生每周都有机会见大人物,我也确信这里的很多人都可能得奖。然而,在这所贵族学校里,许多孩子从来不读书,图书馆的使用率不到一半,这里的孩子们想象不出津巴布韦的贫穷。

我们处在一个断裂的文化当中。电脑、互联网和电视的发明是令人惊异的,是一种革命,但这不是我们人类的第一项发明。印刷革命不是几十年前发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它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愚蠢的是,我们竟然全部接受下来,而不去问一问,伴随着印刷革命,我们身边将要发生什么?我们也不应该停止追问,新的互联网将使我们的思想发生什么样的改变?互联网诱使一整代人陷入虚空。头脑还算清醒的人承认,一旦沉迷于网络就难以自拔,一整天就会不知不觉地在网聊中度过。

阅读与书籍曾是常规教育的一部分,使人全方位地接触信息、历史和各种各样的知识。

我出生在非洲,那时家里有四间屋子,每一间的四壁都是书。我的父母从英国带来许多书,母亲还给她的孩子们从英国订购一些书。那些装在棕色包裹里的书是我儿时的快乐。一间泥土屋,但布满了书。

写作和作家不会出自没有书的房子里。我看过过去几位得奖人的演讲稿。看看伟大的帕慕克,他说他父亲有1500册藏书。他的天才不是来自空中,而与伟大的传统相关。要想写作、创作文学,你必须与图书馆、书籍和传统紧密相关。所有作家的文学之路都是艰难的,当作家很孤独。

我想谈谈那些没有写出来的书。作家们常被问及诸如你是如何写作的?是用文字处理器写,还是用电子打字机、鹅毛笔、一般手写?问题的根本是,在你写作的时候,你是否找到了一个环绕着你的“空间”?进入这个创作的空间就好像是一种形式的倾听与关注,然后话语就流淌出来了,从你笔下的人物口里流淌出来,还有你的思想和灵感。如果作家找不到这个创作空间,那么,诗或者故事就可能胎死腹中。

我们抽到了一个下签——我们生活在受威胁的世界里。有些话语或思想我们已经很少用,然而,我们也想储存一些词语——那些已经失去力量的词语。回到古埃及、希腊和罗马,我们拥有一个文学的宝库。它们的存在是文学的财富,它们被那些太过幸运的偶遇它们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发现。

我们拥有语言、诗歌和历史的遗产,它永远不会枯竭。我们有丰富的故事遗产,由讲故事的人为我们保留。这些人有的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字,有的我们不知道。

故事深藏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讲故事者。讲故事的人永远伴随着我们。

(李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