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bindranath Tagore(186l—1941)
1913年获奖作家
——有男人、女人、动物,那都是些上面点缀着花纹的泥制品。他也画画,就这样把时光全耗在这些不必要的、没用的事儿上;人们嘲笑他,有时他也发誓要抛弃那些奇想,可这些奇想已根深蒂固了。
就像一些小男孩很少用功却能顺利通过考试一样,这人毕生致力于无用之事,而死后天国的大门却向他大大敞开着。
正当天国里的判官挥毫之际,掌管人们的天国信使却阴错阳差地把那人发配进了劳动者的乐园。
在这个乐园里,应有尽有,但独无闲暇。
这儿的男人说:“天啊,我们没有片刻暇余。”女人们也在欷歔:“加把劲呀,时光不饶人!”他们见人必言:“时间珍贵无比”,“我们有干不完的活儿,我们没有放走一分一秒!”如此这般,他们才感到骄傲和欢悦。
可这个新来乍到者,在人世间没做一丁点儿有用事儿就度完了一生的人,却适应不了这个劳动乐园的生活规律。他漫不经心地徘徊在大街小道,不时撞在那些忙碌的人们身上;即使躺在绿茸茸的草坪上,或湍急的小溪旁,也总让人感到碍手碍脚,当然免不了要受那些勤勉人的指责啰!
有个少女每天都要匆匆忙忙地去一个“无声”急流旁提水(在乐园里连急流也不会浪费它放声歌唱的精力)。
她轻移碎步,好似娴熟的手指在吉他琴弦上自如地翻飞着;她的乌发也未曾梳理,那缕缕青丝总是好奇地从她前额上飘垂下来,瞅着她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
那游手好闲之人站在小溪旁,目睹此情此景,心中陡然升起无限怜悯和同情,好似在看一个乞丐一般。
“啊一嘿!”少女关切地喊道,“您无活可干,是吗?”
这人叹道:“干活?!我从不干活!”
少女糊涂了,又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分点活给您。”
“‘无声’小溪的少女呀,我一直在等着从您那儿分点活儿。”“那您喜欢什么样的活儿呢?”
“就把您的水罐给我一个吧,那个空的。”
“水罐?您想从小溪里提水吗?”
“不,我在水罐上画些画。”
少女愕然:“画画,哼!我才没时间和你这号人磨嘴皮子呢!我走了!”她就离开了。
可是一个忙忙碌碌的人又怎能对付得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呢?他们每天都见面,每天他都对她说:“‘无声’小溪的少女呀,给我一个水罐吧,我要在上面画画。”
最后,少女终于让步了。她给了他一个水罐,他便画了起来,画了一条又一条的线,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颜色。画完后,少女举起水罐,细细地瞅着,她的眼光渐渐迷惘了,皱着眉头问:“这些线条和色彩是什么呀,要表达什么呢?”
这人大笑起来:“什么也不是。一幅画本来就可以不意味什么,也不表达什么。”
少女提起水罐走了。回到家里,她把水罐拿在灯下,用研审的目光,从各个角度翻来覆去地品味那些图案。深夜,她又起床点燃了灯,再静静地细看那水罐;她终于平生第一次发现了什么也不是、也不表达什么的东西。
第二天,她又去小溪提水,但已远非以前那样匆忙了。一种新的感觉从她心底萌发出来——一种什么也不是、也不为什么的感觉。
看见画家也站在小溪旁,她颇感慌乱:“您要我干什么?”“只想给您干更多的事儿。”“那您喜欢干啥呢?”“给您的乌发扎条彩带。”“为什么?”“不为什么!”
发带扎好,鲜艳而耀人。劳动乐园里忙碌的少女现在也开始每天花很多时间用彩带来扎头发了。时光在流逝,许多工作不了了之。
乐园里的工作开始荒芜,以前勤快的人现在也开始偷闲了,他们把宝贵的时光耗在了诸如画画、雕塑之类的事上。长老们大为愕然,召开了一次会议,大家一致认为,这种事态在乐园中是史无前例的。
天国信使也匆匆而至,向长老们鞠着躬,道着歉:“我错带一人进了乐园,这都怪他。”
那人被叫来了。他一进来,长老们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的奇装异服,及其精致的画笔、画板,也立刻就明白了这不是乐园中所需要的那种人。
酋长正言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赶快离开!”
这人宽慰地舒了口气,拾掇好他的画笔及画板。就在他即将离去之际,那少女飞奔而来。“等等我,我和您一块儿走!”
长老们呆住了,在劳动乐园里,以前可是从未有过这等事呀——一件什么也不是、也不为什么的事。
(时宏伟译)
编辑
妻子在世的时候,我对女儿普罗芭很少关照。那时,大部分时间为她有病的母亲奔波忙碌。看女儿玩耍嬉笑,听她牙牙学语,或是有意逗逗她,是很有趣味的。高兴的时候,抱抱她;她一哭闹,就交给她妈妈,自己便抽身走开。当时,从未想到要更多地关怀和抚育她。
妻子不幸过早地去世了。抚育孩子的责任,完全落到了我的肩上。孩子失去了母爱,父亲的神圣职责是倾注双倍的怜爱;父亲失去了妻子,女儿的天职是献上更多的关怀。可是,我却很少考虑这些。普罗芭六岁就开始操持家务。显然,她竭力想成为父亲唯一的照管人。
有时,我对普罗芭的关心,不免暗自发笑。可表面上却装得服服帖帖。我意识到,我愈显得无能为力,需要帮助,她就愈加高兴。如果我自己去拿衣服、取雨伞,她就会感到委屈,好像是侵犯了她的权利似的。以前,她从来没见过像爸爸这么大的洋娃娃。现在,她把整天服侍爸爸吃饭、穿衣、睡觉当作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只是在我教她识字和读书的时候,她才自觉不自觉地感到我作为父亲的权威。
时光流逝,女儿该出嫁了。嫁女儿需要许多的钱。我到哪里去弄这么一笔钱呢?另外,我女儿多少还有些文化,如果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粗鲁汉,那她将来的处境又会怎样?
我得想法子去挣钱。显然,到政府部门去工作,我的年龄太大了;到其他单位去工作,又苦于没有门路。想来想去,只好试试笔头,搞搞创作。
竹筒如果裂了缝,就既不能装油,也不能盛水,变得毫无价值;不过,如果竹筒钻上眼,它就成了竹笛,能吹奏出美妙的乐曲。我认为,如果世界上的各种职业都干不了,说不定能写出本好书来呢!抱着这样一股勇气,我写了一出喜剧。人们交口称赞,还被搬上了舞台!
喜剧带来了荣誉,也带来了不幸——我再也不能抛开已开始了的事业,整天愁眉苦脸,搜肠刮肚地写剧本。
“爸爸,”普罗芭笑眯眯亲切地提醒我,“你不去洗澡吗?”
“快走开,”我却不耐烦地叫道,“快走开!现在别打扰我,让我生气!”
姑娘脸上的笑容立即消逝了,就像一阵风把灯吹灭了似的。我甚至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怀着委屈的心情,悄悄地走了。
由于专注于创作,我的脾气也变得稀奇古怪起来。那时,我把女仆也赶走了,还时常殴打佣人。如有乞丐来讨饭,我也拿棍子把他们赶跑。我们家就在路旁,如果有行人问路,我也爱理不理,叫他们滚开。可谁也想象不到,我正在写幽默喜剧呢!
尽管我的兴趣和荣誉与日俱增,可收入并没增加多少。当时,我也没有想到钱的问题。给普罗芭找个好女婿的事,更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要是没有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可能至今我还没有清醒过来,仍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贾希尔村一家地主要出版一份小报,聘请我去当编辑,我欣然同意了。我尽心竭力地写文章,乃至我一出门,村里人都指手画脚地议论我,仿佛我是中午耀眼的阳光。
贾希尔村与阿希尔村毗邻。两村地主之间的敌对情绪,根深蒂固。以前,两村的人动辄就以棍棒相见。后来事情闹大了,地方长官迫使双方签字画押,保证不再进行械斗。现在,雇我来顶替以前打架斗殴的拳师爷。大家都说我在保卫本村的名誉。
我写的文章,火力猛烈,压得阿希尔村抬不起头来。我把所有的墨水,泼向他们的祖辈,泼向他们的家族史。
这段时期,我得意洋洋,脸上总是笑容可掬,身体也发福了。我那犀利的笔锋,指向阿希尔村的列祖列宗,抛出了一支又一支致命的投枪。整个贾希尔村,乐不可支,笑声不绝,像熟透了的甜瓜一样裂开了口。我也极为快活。
终于,阿希尔村也出版了一份小报。它用词毫不遮遮掩掩,而是以最不含糊的通俗语言,进行谩骂。报上的每个字母,仿佛都跳到我眼前号叫。两村的人对这种文章,都一目了然,十分清楚其含义。
可我的文章,风格迥然不同。由于我见多识广,写得非常诙谐幽默,再借助于高超的写作技巧,使文章更加隐蔽含蓄。攻击对方时,不论是敌人还是朋友,谁都难以把握话中的确切含义。
结果,常有这样的事——尽管我是胜利者,但大家还以为我失败了。我不得不打算写篇关于文雅问题的文章。我发现,我犯了一个大错误。要知道,嘲弄好的东西,比较容易;而要嘲弄应该讽刺的东西,却很难办到。正如猴子很容易模仿人类的动作,但人类却很难模仿猴子的动作一样。一般群众才不管文雅不文雅呢!
我的雇主对我没有原来那样重视了。在集会上我也没有什么威信。闲游时,也没有人来同我聊天。甚至有人开始嘲笑我了。
我写喜剧的声望,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我忽然意识到,我就像根火柴棍子,燃烧片刻之后,就完全熄灭了。
我心灰意懒,头痛得再也写不出一行字来。生活已失去了乐趣。
现在,普罗芭很胆怯,对我敬而远之。不叫她,就不敢到我身边来。她懂得了,泥娃娃要比父亲好得多,因为父亲只知道整天写文章,全然不理她。
最后,出现了更坏的情况:阿希尔村的小报,避开了我的主人——贾希尔村的地主,终于把矛头对准了我。文章的语言,极其粗鲁恶毒。熟悉我的朋友,带着报纸接踵来访。
他们哈哈大笑,念给我听。有的说,文章内容权且不论,语言却是勇气十足。也就是说,所要骂的,在语言上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整整一天,至少从20个人的嘴里,听得了类似的话。
我的住宅前面,有一座小花园。傍晚,我怀着极端沉闷的心情,独自在那里散步。鸟儿归巢了,停息了叽叽喳喳的叫声,主动让位给傍晚的静谧。我终于明白:鸟儿中间没有摇唇鼓舌的写作集团,它们之间也没有文雅不文雅的争论。
我陷入了沉思,考虑怎样来回答那恶毒的毁谤。道德清高也有它的不足之处——并非各种各样的人都能理解它。粗鲁的语言,倒是更易于被人接受。我准备就以这种想法,来写文章回击,决不承认失败。这时候,在漆黑的夜幕中,我听到了一种熟悉的、纤细温柔的声音。随后有一只滚烫的小手触及我的手掌。当时我很激动,心绪不宁,对这种声音和触及,麻木不仁,毫无反应。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仍在我耳边回响,那小手仍在我的掌中。女儿慢慢地靠近我,亲切温柔地叫了声“爸爸”。没有等我回答,她就将我的右手放到她的额头上,然后又悄悄地回到屋里。
许多天以来,普罗芭没有这样亲切地叫过我,没有主动靠近我,更没有表现得这么亲热,所以,今天她这温柔的举动,马上使我心情激动。
过了片刻,我回到屋里,只见普罗芭躺在床上。她身体不适,眼睛微闭,宛如黄昏时凋谢的花朵一样,萎靡不振。用手摸她的头才知道:她在发高烧,而且呼吸困难,头昏脑涨。我明白,女儿处在病中,是多么盼望父亲的抚爱和关心!然而遗憾得很,我这失职的父亲,却在为贾希尔村的报纸构思有力的回击呢!
我坐在女儿身旁。她一言不发,用两只发烫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默默地躺着。
我抓起贾希尔和阿希尔两村的报纸,投到火里,付之一炬。我再也不用回击了,我承认失败。可是,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妻子刚去世,我把女儿抱在怀里。今天,我决意结束这种卑贱的、像后妈一样虐待小孩的编辑生活时,我又抱起了我的女儿,回到里屋。
(黄志坤译)
美丽的邻居
我的隔壁住着一位年轻的寡妇,我对她怀有几分敬慕之情,至少我自己是这么想的。但这种真情,我对任何人也不曾流露过,就连我最知心的朋友奈宾也一无所知。我对能把这种真情深藏心底永保其完美而感到自豪。她像一朵美丽的花朵,过早地变成了落红。
然而激情有如山涧一样,一定要寻一条出路发泄出去。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用诗歌来抒发感情的原因,可是我的拙笔却不肯亵渎我所崇拜的对象。
凑巧的是,这个时候,我的朋友奈宾对诗也发生了兴趣。这个可怜的家伙以前从未写过诗,连韵脚和韵律都不懂,然而他却无法抑制这种突如其来的写诗的欲望。
无奈他只好找我帮忙。他那些诗仍是那种永恒的主题:全是献给某位心上人的。我打趣地拍拍他的肩膀问:“喂,老朋友,这位她是谁呀?”
奈宾笑着说:“没有具体的人。”
坦率地说,我在帮助朋友写诗的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我把内心所积蓄的热情,全都倾注在那些抒情诗中了。我认真地对他那些不成其为诗的诗稿加以修改、润色,最后使每首诗都变成了我自己的作品。
奈宾惊讶地说:“这正是我想说而又表达不出来的话,你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表达出这样美好的感情呢?”
我以诗人自居地答道:“那是纯属想象,如你所知,真理总是沉默的,唯有想象力才是永远活泼的。现实有如沉重的岩石,压抑情感的奔放。唯有想象力才是可以腾云驾雾,不受任何阻碍的。”
可怜的奈宾说:“对,是这样。”他停了一会之后,又喃喃自语地说:“说得不错,是这样。”
正像我已说过的,在我心底的爱念中有一种敬慕的情感,不允许我把它变成文字。可为人代庖,就再也没有什么妨碍我的文思了。我热情激昂地把我真挚的感情像流水一样倾泻到了我的诗行间。
有一次,奈宾对我说:“这完全是你写的诗,让我拿出去用你的名字发表了吧?”
“哪里的话呢!”我说,“明明是你写的,怎么说是我写的呢?我只是偶尔添上一两笔罢了。”
奈宾逐渐信以为真了。
不可否认,我有时像天文学家仰视星空一样怀着无限渴望的心情,把目光投向邻家的那扇窗户。然而那回敬的流盼的纯洁无瑕的目光,顿时消除了我感情中一切不高尚的杂念。
可是有一天真使我大吃一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万里晴空的下午,突然卷来一大片乌云,马上变得天昏地暗,我那芳邻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从那晶莹的黑眸子闪现出的恍惚神情里,我竟看出了那种无限企盼的心情。那种无限渴望的眼神,就像一只穿云破雾的小鸟,要寻找的不是上苍,而是某人心灵的窝巢。
这种传神的难以言喻的幽情,打动了我的心弦,我渴望以某种有实际意义的行为表白我的心迹,而不能局限于拙劣的诗句。最后我决心为促成这位孤孀的美事而竭尽全力。
奈宾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要终身守寡,”他说,“要保持贞节和宁静。那种沉静的美,有如仙境,倘若改嫁,岂不破坏了神圣的美吗?”
时至今日,对他的这种滥调我忍受不了了。试想在饥馑之年,一个酒足饭饱之徒,大谈特谈对吃喝的蔑视,奉劝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用风花雪月去充饥,你对此会有何感想。我当时愤愤地说:“奈宾,你听着,对一个画家来说,废墟也是美妙的景物,然而建造房屋是为了人住的,不仅仅是为了供画家来画的。不能为了艺术上的需要而不顾实际。你超然地把孀居加以理想化,固然很妙,但是你不要忘了,她也有一颗肉长的心,会受到痛苦和希望的煎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