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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2)

我一向认为奈宾很顽固,要想使他改变看法,非一朝一夕之事。然而,我却意外地发现,他沉思了片刻以后,竟完全同意了我的看法。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奈宾跑来找我说,如果我能帮助他,他准备娶一个寡妇。

我对他表示祝贺,满口答应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奈宾于是向我透露了全部实情。

这时我才知道,奈宾的爱恋非属想象,他也在向往着一位孀妇,只不过从未吐露真情而已。原来,经常刊载奈宾的诗作——莫不如说是我的诗作——的杂志,被那位美人看到了,看来这些诗算没有白写。

奈宾用这种方式表白自己的心迹,原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据他说,他根本不知道那位遗孀识文断字。他经常把杂志匿名邮给那位遗孀的兄弟,这只是他呼天不应的一种无奈之举。

这就像给上帝奉献花环一样,至于上帝是否感恩,那就不是爱慕者的事了。

奈宾极力向我解释,当他想方设法和孤孀兄弟结识时,并无特殊的用意,心上人的任何亲属对他来说都必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后来,那位兄弟的一场病导致他们得以相见。诗人的出现,自然而然会引起一番对诗歌的评论,当然也会涉及其他方面。

在他上次信服了我的看法之后,便鼓起了勇气向那位寡妇求婚,起初她未能应允。但当他借用了我那一套有说服力的话语,再加上自己的一两滴泪水,这位佳人便无条件地投降了。现在,需要的就是筹办婚礼了。

“那就开始准备吧。”我说。

“可是,”奈宾说,“你知道,我父亲现在还不同意这门亲事,等他同意时,不就一切都晚了吗?”

我毫不踌躇地给他开了一张所需的支票,然后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她是谁了吧。你不必担心我会成为你的情敌,我可以发誓我不会写诗给她,只能给你。”

“别傻了,”奈宾说,“我没告诉你她是谁,难道是怕你不成!是她让我不向朋友们谈及此事的,她对自己的这种抉择深感不安。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她住在十九号,就是你的那位邻居。”

假如我的心是一个锅炉的话,肯定会立刻爆炸的。“这么说,她已不坚持终生守寡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现在不了。”奈宾微笑着答道。

“那些诗句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完全有。你知道,我的诗本来就写得很动人,”奈宾说,“你说不是吗?”

我心里诅咒起来。

我该诅咒谁呢?诅咒他?诅咒我自己?还是诅咒上帝?反正都是一样,诅咒谁都无济于事。

(宋韵声施雪译)

小媳妇

石博纳特是教我们二三年级的老师。他的胡须刮得净光,头发剪得很短,只在后脑勺上留有一撮毛。学生们一看见他,心里都很紧张。

在动物界中可以观察到这样一些动物,它们身上长着刺,但是却没有牙齿。可是在我们的这位教师先生身上,这两种东西都长在一块儿了。一方面,他的巴掌、拳头、耳光,犹如击打花园中幼苗的箭雨一样,纷纷落在学生们的身上;另一方面,他那种刻薄火舌般的语言会烧得学生们灵魂出壳。

他经常抱怨说,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师生关系了;学生们已不再像敬奉天神那样对待老师了。所以,他就把自己那副不受尊敬的神仙般的威严使劲儿向学生们的头脑里灌输,并且时常发出威胁性的喊叫,在这种喊叫中夹杂着一些十分下流的恶言秽语。如果把他的喊叫看做是雷公怒吼,那是决不会错的,如果伴随着雷鸣般喊叫的漫骂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他那副渺小的孟加拉人的嘴脸就会暴露无遗。

不管怎么说,如果把我们学校三年级二班的这位师神称作因陀罗、旃陀罗、伐楼拿或加尔迪克,那是不会犯错误的;唯有一位神可以和他的形象相提并论,这位神的名字就叫做阎摩,在过了这么多年月之后,现在承认我们有下列想法既不算什么过错,也不必担惊受怕了,当时我们心里都默默地盼望,他能够尽快前往上述那位神仙的地府。

不过,有一点是很容易理解的:像人神这样的恶神再也没有了。住在天上的天神是不欺压人的。从树上摘取一朵花献上,他们就会很高兴;不献花,他们也不强求。可是我们的人神却奢望很高,一旦我们出了一点儿差错,他们就会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匆匆赶来进行追究,因此,人们就不再把他们尊为神了。

我们的老师石博纳特,有一件专门用来惩罚学生的武器,这件武器看上去微不足道,可是实际上它非常令人生畏。这个武器就是给学生们起新的名字——外号。名字这种东西,除了发音,就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一般说来,人们对于自己的名字比对自己本人更珍爱;一个人为了使自己出名,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呢?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

这种珍爱名声的人们,其名字一旦受到玷污,他们就会感到自己内心的要害部位受到伤害。如果给一个名叫普托纳特的人起个外号,叫他诺利尼康托,那么,他还可以忍受。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们把精神的东西看得比物质的东西还重要,并且认为,人的价值比黄金还珍贵,人的尊严比生命还珍贵,人的名声比本人还珍贵。

由于人们内心中的所有这些潜在的情感规律在起作用,所以,当教师先生给绍什舍科尔起了一个“歪嘴鱼”的外号时,这个孩子心里就非常痛苦。特别是,当他得知在这个绰号中蕴含着对他相貌的暗示时,就更加双倍地加重了他内心的痛苦,但是他还是十分平静地忍受了这一切,不声不响地坐在教室里。

阿舒的外号叫做小媳妇。与这个外号相联系的还有一段故事。

阿舒在班级里是一个最值得同情的好孩子。他和谁都不说话,很腼腆,大概他的年龄比班里所有孩子都小;大家跟他说话时,他只是微微一笑;阿舒学习很好;学校里的许多孩子都想和他交朋友,可是他不同任何孩子玩耍,一放学他立刻回家,一分钟也不在学校里耽搁。

有一个时期,他家的女仆常常带着用莎罗树叶包着的甜食和一个小铜水罐,来学校给他送吃的和水。阿舒为此简直羞得要死;只是当女仆走了之后,他才仿佛又活了过来。他作为学校的一个好学生,是有许多优点长处的,可是他从来不愿意向同学们显示自己的优点长处。他也从来不肯向同学们透露他的家庭出身、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的情况,好像这些都是秘密似的。

阿舒在学习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他有时迟到。每当石博纳特老师询问他迟到原因的时候,他总是不能作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因此,他常常受到带有污辱性的惩罚。老师叫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腰站在走廊里的楼梯旁;他这副羞愧而又可怜的样子,四个年级的同学都看到了。

学校放了一天假。次日,教师先生走进教室,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教室的门。这时候,阿舒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石板和几本用一块沾满墨迹的旧布包着的书,他显得比往日更加腼腆了。

石博纳特先生冷笑了一下,说道:“啊,小媳妇来了。”

上完课之后,石博纳特先生对全班同学说:“注意,你们都听着!”

地球的所有吸引力仿佛都在使劲儿把阿舒吸往地面似的,但是小阿舒仍然面对着全班同学的目光坐在凳子上,围裤的一角和他那两只小脚在不停地摇摆着。毫无疑问,随着岁月的流逝,阿舒的年龄也将会增加,他在生活中也会经历许多苦乐羞荣之日,但是没有哪一日能与那一天相比,因为那一天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一段痛苦的历史痕迹。

不过,这件事并不大,用两句话就可以叙述完。

阿舒有一个小妹妹。这个小妹既没有同龄的女友,也没有姐妹,所以她只能同阿舒一起玩耍。

阿舒家里的凉台下面就是他家的停车场,四周围着铁栅栏,铁栅栏上设有门。那一天,天上布满了乌云,大雨下个不停。街上,有几个行人提着鞋打着伞,在匆匆赶路,他们无暇东张西望。在这个阴雨连绵、云天昏暗的日子里,学校放了假。阿舒和小妹坐在停车场的台阶上玩耍。

那一天,他们是在玩洋娃娃结婚。阿舒一边忙着布置结婚仪式,一边指导小妹做事。

当时他们忽然想起,还没有主婚祭司呢。小姑娘迅速跑到一个人跟前,问道:“喂,你能不能做我们的主婚祭司呀?”

阿舒转过身来,看见石博纳特老师站在他们的停车场里,他已把湿漉漉的雨伞折起来,全身几乎被雨淋透,他本来是路过这里的,当雨下大了的时候,他就走进来避雨。小姑娘建议他为洋娃娃结婚做祭司。

阿舒一看见石博纳特老师,就放弃玩耍,扔下妹妹,立即跑进屋里躲起来。这一天的假日彻底被毁了。

第二天,当石博纳特老师以讥笑的口气,作为开场白讲述了这件事情,并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阿舒起了一个“小媳妇”的绰号的时候,阿舒起初只是以微笑作为对教师讲述的回答,还企图以自己的微笑来参与周围同学们的取笑逗乐。就在这个时候铃声响了,其他班级也下了课,阿舒家的女仆拿着用莎罗树叶包裹的两块点心、提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水罐走了进来,立在门旁。

当时阿舒虽然面带微笑,可是他的脸和耳朵一下子全红了,额头上的静脉都突现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簌簌滚落下来。

石博纳特先生在休息室里喝一点儿水之后,就开始心安理得地抽起烟来。同学们却在兴致勃勃地围着阿舒,大声叫着:“小媳妇!小媳妇!”阿舒开始意识到,那一个假日与妹妹玩耍,是他一生中一次最丢脸的过失;他不相信,世人会在什么时候忘掉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董友忱译)

过失

我不得不离乡背井。为什么呢?这个嘛,我可不能开诚布公地告诉你,而只能隐晦地暗示一下。

我是本地的一个乡村医生。家就住在警察所的对面。对警察所里的先生们,我总是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真是比对阎王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非常清楚,这些保护神会给人们带来各种苦难。

宝石能使首饰更加名贵生辉,首饰能使宝石更加璀璨夺目。我和警察所的关系也是如此——我的职业能给警察所带来好处,而他们的营生也能使我增加收入。

由于这种紧密的联系,自然而然,我和警察所长乔克罗博尔蒂就成了挚友。所长多次对我说,他亲戚有个无依无靠的女儿,打算嫁给我做妻子。这使我很为难,因为我的前妻留下了一个女儿——绍希,我不愿把她交给后娘。这样,春去秋来,我放过了好多完婚的良辰吉日,见过多少体面的和不体面的新娘花轿从眼前经过。可我,只是随着迎亲的队伍,到别人的婚宴上品尝美味珍馐,然后,叹息着独身回家。

绍希已满12岁,进13岁了。我希望尽量多积蓄些钱。只有这样,女儿才能与大户人家的子弟结亲。嫁了女儿,我再着手操办自己的婚事。

正在我筹办这笔要紧钱财的当口,图尔希村的霍里纳特·英宗达尔找上门来,抱着我的脚哭泣哀求。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那孀居的女儿,夜里不幸突然死了。他的仇敌给警察所长写了一封匿名信,诬告是堕胎而死的。现在警察所打算把他女儿的尸体弄来检查。

霍里纳特不能忍受对刚去世的女儿进行这样恶毒的诽谤和侮辱。由于我是医生,而且还是所长的朋友,所以他来找我,只有我能搭救他。

拉克什米女神的行踪是难以琢磨的。她既可以堂而皇之从正门而入,也可不请自来,从后面而进。我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种事情可不简单哟!”

随后我就讲了几个瞎编的事例,吓得霍里纳特老汉战战兢兢,像小孩子一样哭得更惨了。

不必赘述,为了安葬女儿,霍里纳特被弄得彻底破产了。

我女儿绍希以同情的语调问我:“爸爸,这个老头怎么跪在你脚下,这样号啕大哭呢?”

“去!去!去!”我生气地对女儿说,“这件事与你毫不相干!”

经办这件事后,女儿婚事的款项迎刃而解,结婚的日期都定好了。独生女儿,婚宴当然要准备得非常丰盛。家里没有主妇,女邻居们都主动来帮助我。完全破产的霍里纳特,也怀着感激的心情,为我日夜操劳。

婚礼的前一天,半夜三更,突然发现我女儿绍希得了霍乱。病情发展极快。我尽了最大努力,也无成效。最后,我把药瓶扔到地上,跑到霍里纳特跟前,抱着他的脚,说:“好兄弟,请原谅我,原谅我这罪人!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啊!”

“医生先生,你这是干什么?”霍里纳特被弄得莫名其妙,说,“我感激你一辈子,快起来吧!”

我说:“你没有过错,我却使你破产。我所犯的罪孽,使我女儿遭到了报应。”

我对着上苍大声叫喊起来:“我的天啊!我对这位老人犯了罪,我应该受到他的惩罚。天神啊,请救救我的绍希吧!”

说完后,我脱下霍里纳特穿的便鞋,朝自己头上抽打起来,老头连忙从我手里把鞋子夺了下来。

第二天10点钟,绍希全身发黄,离开了人世,永远安息了。

过了一天,警察所长对我说:“喂,别耽搁了,你马上就成亲吧!要不要先派人去打听一下?”

对别人揪心的痛苦,采取这样令人发指的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使魔鬼也会相形见绌。可是,通过形形色色事件,我早就懂得,对警察所长的这种人道精神,最好还是缄口不言。这一天,所长对我的友情,仿佛成了抽打我的鞭子,使我感到耻辱。

不管心情是多么沉痛,生活却不会停滞。像过去一样,我仍得为食品,为衣着,乃至为烧的柴火和鞋带,忙碌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