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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3)

工作之余,当我回到家里独自坐下来时,我的耳边就仿佛缭绕着那怜悯的问话:“爸爸,这个老头怎么跪在你脚下号啕大哭呢?”

我用自己的收入,为可怜的霍里纳特盖了一栋茅舍,把自家的奶牛送给了他,还把他典当在高利贷手中的农具家什赎了回来。

我的痛苦和悔恨仍然难以平息。在寂静的黄昏和不眠的夜晚,我总是在想——我那心地善良的闺女,虽然离开了尘世,但是,由于父亲的罪孽,她在阴间都得不到安宁。似乎她在悲伤地问我:“爸爸,你为什么要干这种缺德的事呢?”

我给穷人看病,不再要他们交钱了。看到任何生病的姑娘,总是当成我的绍希在受病痛折磨似的,尽心尽力为她们治疗。

雨季开始了。大水淹没了村庄和稻田,出门就得乘船。大雨滂沱,从早到晚下个不停。

有一天,地主家找我去看病。派来的仆人船夫,急急忙忙,不耐烦地催促我启程。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出门之前,女儿总是事先撑开我那旧雨伞,看看是不是破了,并一再关照我,在这样的风雨天要多多保重。今天,在空无一人的家里,还得自己去找雨伞。这时,不免想起了那张亲切的小脸,我朝锁着的卧室看了一眼,心里想:对别人痛苦漠不关心的人,上苍是不会赐予他幸福的。我这么想着,走过女儿住过的房间时,心里怦怦直跳。外面传来了地主仆人的叫骂声,我忍住哀思,匆匆出门了。

坐船的时候,我看到警察所前面停了一只舢板。一个农民只是腰里缠着一块布,坐在船上任雨浇淋。我问道:“喂,发生了什么事?”

农民告诉我,昨天晚上,他女儿被蛇咬了一口死了。警察所要他从老远的村子里把尸体运来检验。我看到,他把自己仅有的一件上衣,盖在了死去的女儿身上。

地主的仆人不愿再等,把船划走了。

下午一点钟,我出诊回来,那个农民缩成一团,仍坐在船上。警察先生根本就没有来检查,我给他送了点食物,但他没有吃。

我急急忙忙吃了饭又出诊了。傍晚回家后,只见那位农民完全像个幽灵,坐在原地。问他时,已不能答话了,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此时,对于他来说,这河流、村庄、警察所,乃至这乌云密布、潮湿肮脏的整个世界,都如一场噩梦。经过反复询问,我才知道:有一次,一位警察来过,问他带钱来了没有,他说他一贫如洗,身边什么也没有,警察说了声“那就像现在这样坐着等吧”就扭头走了。

这样的场面,我过去就屡见不鲜,不过熟视无睹罢了。可今天却不同了。无论怎样,我再也克制忍耐不住了。我仿佛听到我女儿绍希那怜悯颤抖的嗓音,在阴沉的天空中回荡。这位失去女儿沉默不语的农民所受的无以复加的痛苦,仿佛在撞击我的胸膛。

我忽然像旋风一样,冲进了警察所长的家。所长正安闲自在地坐在藤椅上,吞云吐雾地吸着烟。旁边坐着他那刚从家乡来的姨父,他就是那位准备把女儿嫁给我的亲戚。我愤懑地质问所长:“你们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说完后,我把当天挣来的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所长面前,说:“你们想要钱花,都拿去吧!死的时候再带进棺材!请求你们现在就放了那个不幸的农民,让他回去安葬女儿!”

我和所长那渗透无数被压迫者眼泪的友谊,在这场风暴中完蛋了。

不久之后,尽管我拜倒在所长脚下,一再颂扬他的好心肠,多次检讨自己的过失,但是,最终仍然不得不离开故土,远走他乡。

(黄志坤译)

解脱

戈丽年轻貌美,出生于世代富豪之家,自幼娇生惯养。她的丈夫巴勒斯以前境况不好,但近来收入增多,稍有好转。当他还穷困潦倒的时候,他的岳父母怕自己女儿受苦,一直没让她去夫家。过了好几年之后,戈丽才进了夫家。

大概是由于这些原因吧,巴勒斯总觉得俊美的妻子和自己同床异梦。这种猜疑使得他的脾气变得古里古怪。

巴勒斯在西部一座小城里当律师。家中没有一个本族人,因此对妻子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总放心不下,有时会冷不丁地从法院赶回家来看看。起初戈丽对丈夫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捉摸不透。至于她后来是否明白其中奥妙,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巴勒斯还开始随意解雇家中的男仆。他不能容忍一个男仆在他家受雇的日子稍长一些。尤其是戈丽想减轻繁重的家务劳动坚持要雇的男仆,他更是非马上解雇不可。纯洁无邪的戈丽由此受到的刺激越大,她的丈夫就越不快,越做出一些没有准头的稀奇古怪的举动。

最后,当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把女仆叫到一边偷偷盘问她关于妻子的举止品行时,戈丽才若有所悟,知道一些前因后果。这个骄傲矜持的女人受了侮辱,像一头受伤的母狮烦躁不安地舐着自己的伤口。这种强烈的猜疑在夫妻之间产生了一条鸿沟,把两人完全隔开了。

巴勒斯终于公开向戈丽表明自己的疑心。这之后,他变得更加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动辄醋劲大发,天天同妻子无端争吵。而当戈丽在痛苦之余,用无言的蔑视和箭一般锐利的眼光把他刺伤时,他暴跳如雷,更加深了自己的猜疑。

从此,这个失去和谐的夫妻生活和无子无女的少妇开始诚心诚意地拜神念经。她请来毗湿奴神会的青年祭师巴勒马南达·斯瓦米,拜他为师,听他讲解《薄伽梵往世书》。她把内心的全部苦楚和爱情变成虔敬的心情供给师尊。

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巴勒马南达的崇高纯洁的品行。所有人都崇拜他。但是,巴勒斯由于无法说明自己的怀疑,变得极为暴躁不安。他的怀疑就像一个无形的毒疮慢慢地侵蚀他的心灵。

一日,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颗毒疮的脓终于喷涌而出。他当着妻子的面詈骂巴勒马南达是“下流胚”、“伪君子”,甚至冲口而出责问妻子:“你向神明起誓老实说,你心中爱不爱那个大骗子?”

戈丽像一条被人踩住的蛇,霎时间忘乎所以,索性以假当真,气呼呼地含泪道:“是的,我爱他!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巴勒斯立时就把她反锁在屋里,离家去法院。

戈丽忍无可忍,愤怒地砸开锁,奔出家门。

巴勒马南达正在自己安静的小屋里诵经,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骤然,戈丽闯了进来,像一声晴天霹雳打断了他的静思。

“你要干吗?”

他的信徒启齿道:“师尊,你带我走吧,把我从这个轻侮人的尘世中解救出来。我愿终生侍奉你。”

巴勒马南达痛责戈丽一顿,令她速速回家。然而这位师尊被突然打断的思路怎能重新归绪?

巴勒斯回家一见屋门洞开,忙问妻子,“谁来过了?”

妻子答:“谁也没来,是我到师尊那里去了一趟。”

巴勒斯唰地变得脸色惨白,俄顷,又血往头涌,狂怒地问:“去干吗?”

戈丽:“我愿意。”

从这天起,巴勒斯雇人看管大门,不许妻子外出。这件事闹得全城妇孺皆知,他成了众矢之的。

巴勒马南达自从得悉这一令人发指的暴行之后,再也没有心思敬神。他考虑起离开这个城市的问题,然而他不忍心放弃戈丽于不顾而自己一走了事。

这位出家人此后几天的行动除了天神之外,无人知晓。

被软禁在家的戈丽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写道:

徒儿,我已考虑成熟。从前许多贞节美貌的妻子出于对黑天神的爱,抛弃了家庭和一切。若是人世间的强暴使你的心受到伤害,请你务必告诉于我。天神将会助我解救他的仆人,为此我将不惜把自己供奉在天神面前。你若愿意,请在本月廿八(星期三)中午两点于你家附近水池边候我。

戈丽将信塞进自己的发髻。到了这天,为了洗澡方便,她打开发髻,一摸,信不见了!她蓦地想起:信也许在她睡觉时掉到了床上,也许丈夫此时正在读着信,气得七窍生烟。想到此,戈丽心中很痛快;同时,她又不愿意她的“头饰”——信落到一个小人手中受辱。

她快步走到丈夫房里,一看,丈夫躺在地上全身痉挛,口吐白沫,眼往上翻。

戈丽眼明手快地从丈夫手中取回信,叫来了医生。

医生诊断说:“是癫痫病。”

那时病人已经咽气。

这一天,巴勒斯本要出庭去为一桩重要案件辩护的。而那位出家人却堕落到如此地步:一听到巴勒斯的死讯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和戈丽相会。

刚成为寡妇的戈丽从窗口朝外一望,只见她的师尊像小偷一般躲在后门的水池边。陡然她恍如被雷电击中,垂下了头。在她的心目中,师尊的形象一下降低了。刹那间她的眼前闪现出他的可憎面目。

下面,师尊喊道:“戈丽!”

戈丽应声道:“就来,师尊!”

当巴勒斯的朋友获悉他的死讯前来吊丧时,发现戈丽躺在丈夫身边也死了。

她是服毒自尽的。这出乎意料的夫妻双双身亡的事件,蒙上了现代节妇殉夫的庄重色彩,使得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惊讶不已。

(陈宗荣译)

难以避免的灾祸

地主的总管吉里什·巴苏家里,从很远的他乡异地雇来了一个新的女仆。她名叫佩丽,年纪很轻,品行端庄,性格温柔。没干几天,佩丽就发现老总管不时地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出于自卫的考虑,到总管的老婆跟前哭诉了一番。

女主人对佩丽说:“孩子,你到别处去另谋生路吧!你是规矩人家的姑娘,待在这里对你不合适。”

说完后,女主人悄悄地给姑娘一点钱就打发她走了。

然而,要逃出此地也并非易事,她手头的路费太少。因此,佩丽只好到村里婆罗门霍里霍尔·波塔恰尔乔先生家里寻求庇护。

霍里霍尔几个深明事理的儿子说:“爹,你为什么要给家里招惹是非呢?”

“既然灾祸自己找上门来请求庇护,我就不能拒之门外,把姑娘再送回虎口。”霍里霍尔回答说。

过了不久,吉里什·巴苏来到霍里霍尔家里,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波塔恰尔乔先生,您为什么勾引我的使女呢?我家里事情很多,没有女佣是很不方便的。”

霍里霍尔怒气冲冲,直言不讳几句话就把总管顶了回去。这位婆罗门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会为了曲意逢迎而拐弯抹角地去打交道。总管暗自把他比作振翅发怒的蚂蚁,扭头走了。离开时,他向婆罗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触脚礼。

几天之后,警察来到了波塔恰尔乔的家里。从女主人的枕头下面,找出了总管妻子的一副耳环。女仆佩丽被当作窃贼抓进了监狱。至于波塔恰尔乔先生,由于德高望重远近闻名,总管才没敢控告他窝藏赃物。

总管告别时,又向婆罗门行了触脚礼。

霍里霍尔很明白,正是因为自己收留了佩丽,才使这不幸的姑娘蒙受了不白之冤。婆罗门心里很不安,如坐针毡。儿子们对他说:“我们把田地卖了,搬到加尔各答去住吧!在这里,我们还会遇到很多的麻烦的。”

霍里霍尔回答说:“如果命中注定,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是躲避不了灾祸的。我不能抛弃祖辈遗留下来的产业。”

就在这时候,由于总管想要大幅度增加地租,激起了佃户们奋起反抗。霍里霍尔所有的土地全是庙产,与地主没有任何瓜葛。总管向自己的主子报告说:“霍里霍尔唆使佃农发动暴乱。”

地主盛怒不已,吩咐道:“随你采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惩治波塔恰尔乔。”

总管向波塔恰尔乔又行了个触脚礼,说:“前面的这些土地夹在地主老爷的田地中间,应该交出来。”

霍里霍尔回答说:“这是什么话!那些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产业,而且是梵天赐予的!”

法院里收到一份申诉书,说什么与院子毗连的霍里霍尔的祖业,是地主的地产。

霍里霍尔听到这个消息后说:“这些土地要是该放弃就放弃吧,我这一大把年纪,不能去法院作证了。”

他的儿子可不答应。他们说:“把院子周围的土地交出去,全家以什么为生?”

老头子抱着一线希望——保全比生命还要珍贵的祖业,来到法院。他双腿颤抖,战战兢兢地站在证人席位上。法官诺博戈帕尔先生根据霍里霍尔的证词,终止了这件诉讼案。波塔恰尔乔的佃户们,为了这件事打算在村里隆重地庆祝一番。但霍里霍尔急忙制止了他们的庆祝活动。

过了不久,总管再次来到婆罗门家里,并特别恭敬地行了一个触脚礼,他的头几乎都碰到了地面。原来他又向法院递了一份上诉书。

律师们从霍里霍尔那里分文未取。他们一而再再而三信誓旦旦地对婆罗门说,这场官司他一定会大获全胜万无一失。白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黑夜。

听律师们这么一说,霍里霍尔就没有再过问这件事了。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

但是,有一天地主的公事房里突然传出了敲锣打鼓的喧哗声。总管家里杀猪宰羊,像庆祝杜尔伽大祭节一样的热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波塔恰尔乔得知:在诉讼中,他失败了。

波塔恰尔乔被弄得晕头转向,问律师道:“博尚托先生,这是怎么搞的?我该如何办呢?”

博尚托先生对他说了一下白天是怎样变成黑夜的内幕:“不久前刚当上首席法官的这位先生,早在当法官的时候,就与法官诺博戈帕尔先生结下了很深的宿怨。当时他们两个人的地位不相上下,他无可奈何。而现在,他刚一爬上首席法官的座位,就推翻了诺博戈帕尔的意见。因此,您就败诉了。”

懊恼不已的霍里霍尔问道:“还可不可以向最高法院上诉呢?”“上诉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博尚托说,“首席法官认为您的证人证词可疑,而对方证人的证词则真实可信。关于证词的问题,最高法院是不会受理的。”

老头子眼泪汪汪地问道:“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律师说。

第二天,吉里什·巴苏带着一帮子人来到了霍里霍尔的家里。他又恭恭敬敬地向婆罗门行了个触脚礼。告别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主的安排也就是你的意愿!”

(黄志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