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天,副将突然快马加鞭的回来找我。他们已经回来了,而且决定在其他的地方驻扎,他这次回来,就是领了尾生的命令来接我的。
“龙军医,你可不知道怎么我们有多高兴。我们打了一个大胜仗!大家都在庆祝,可是将军就是把自己关在营帐里不出来,你去就好了,劝将军出来,大家现在把将军当作神一样崇拜呢!”
“打了一个大胜仗?将军的计划成功了?”我问,骑上天马和他一起飞往我们的新营地。
“自然会成功!有将军出马,什么事情解决不了!从今以后,北军就不足为惧了,杏奴已经死了,北王妃也疯疯癫癫的,听说还逃出了北军,到处伤人,国王已经派人抓她了。以前她还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现在不用我们对付了。那个时候都说她说北军的巾帼英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一个疯子而已。他们再也没有人了。”副将的嘴巴一打开居然没完没了。完全不给我插嘴的机会。我想知道的就只有尾生的情况啊!
“那将军呢?将军的躯体还好吗?”
“将军的躯体还是那样!”副将回答,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将军不仅打败了杏奴,还把他的尸体运了回来……”
我再也受不了他的聒噪,拍拍天马的头叫它加快速度,把副将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副将在我的身后一直怪怪的叫着,我知道他在笑我的心急。被他笑有什么关系,只要可以早一秒见到尾生,我愿意拿十年的生命去换!
我到达他们的新营地,直奔尾生的营帐。尾生刚要生气,一看是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身后又挤进几个战士,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看样子他们对我抱的希望很大,等我劝说尾生接受他们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庆祝。
“战争是一种集体暴力。”尾生说,脸上满是忧愁。他把所有的士兵都赶了出去,脸色突然变的很不好。我蹭蹭他的额头,热的烫手。
“你病了……”我有些惊慌。虽然早就知道了他躯体不好,但是前一阵子他都没有什么事,即使他会咳嗽,会发烧,也总是吃一副药,有时候甚至是连药也不吃,只要睡一会就会好。可是,现在,出现在他脸上的疲倦和病态都叫我很担心,很害怕。外面的士兵们都在欢呼今天的胜利,只有他这个将军不开心。
尾生逮住我,抱住我。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在抖栗。
“你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也不用做。只要陪着我就好了。”尾生的声音很无力,相拥我的力量也很轻。我想,他是真的太累了。连日以来的高度的紧张,使他原本就不好的躯体每况愈下。现在,确实是他可以暂时的卸下心里的包袱的时候了。
“素素,你还怪我吗?”
“怪你什么?怪你对我爱搭不理,怪你三翻四次的赶我走,还是怪你不接受我这个军医的劝戒和治疗?”我问。尾生今天的态度有一些奇怪。
“都不是……”尾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想问,你还怪我杀死了小玉吗?”
我的躯体一震,我想,他是感觉到了,而且感觉的很清楚。
“小玉不是你杀死的……”我慢慢的回答,有些明白尾生反常的原因了。小玉,那个永远很骄傲的顶着一张张扬的脸,一开口永远是本公主,生命永远的定格在花样年华的活泼美丽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尾生提到,我几乎已经忘记她了。也许,是我自己太过懦弱,无法面对她已死的事实;也许,是我太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负担起自己的责任;再或许,是这场战争使每一个人都心力交瘁。所以在很多的时候,我都记不起她,忽略了她的存在,或者说,我把她放到了一个位子,要她永远的留在哪里等我。
“杀死她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说,使劲反抱住他,整理他乱糟糟的头发,亲吻他的脸。他的脸很冰冷,因为他流泪了。
“如果你这么想,说明你还没有原谅我。”尾生说,又笑了,很自嘲。外面的战士吆喝着要他出去参加他们的庆祝活动,被他又一次拒绝了。
“在今天以前,我认为杀死小玉的人不仅是我,还有鹤龄,是杏奴,他们才是真正的主犯。我心里无时无刻的在想,如果我杀了杏奴和鹤龄,就可以洗清我的罪孽,也可以卸下你心里的负担,还可以为小玉报仇。只要他们死了,我们之间就再没有阴影,就可以问心无愧的幸福的生活在阳光之下。可是,当我杀了杏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错了。杀死小玉的凶手,谁也不是,或者说,谁也是……战争是所有人的暴力,他让人产生同仇敌忾的兄弟情谊,叫人轻忽他人的生命,叫人产生错误的希望。素素,你看到杏奴的尸体了吗?”尾生问。目光虽然落在我的身上,我却清楚的感觉到他看到的不是我。
他的脸上有悲悯,有自责,有无奈,有许许多多的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话语。这些表情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把他带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没有。我没有看到他。”
“我知道。我只是问问。他死的很……悲惨。是我亲手给了他最后的一刀。他看向我的时候,居然是一副感激的样子……他对我说,‘谢谢!’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战士,最有血性的军人……”
尾生拉我走出帐篷,在离战士们很远的地方和我并排坐着看星星。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所以星星很少,只有疏疏落落的几个,隐没在月亮银白色的光线里,顽强的散发着自己的光辉。野外的风无始无终的吹拂着,天上的云迅疾的变幻着形状,夜色很晴朗,天空似乎是透亮的。我仰望着星空,听着夹杂在风里的死去的魂魄的哭泣的声音。遥远的云端之上,龙的灵魂也无奈的看着整片被战火烧的焦黑,狼烟四起的土地。在此时此刻,我突然非常想念小玉,想念的几乎想用死去的方式见到她。
尾生长久的沉默不语。他抬头看着天空出神,又低头默默的盘算什么。风吹的我的头脑格外的清醒,把胜利在我心里引起的狂热的情感一并吹散了。也不知道我们坐了多久,吹了多久的风,尾生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花了很多的精力,终于一步步的把他诱到了我的埋伏圈。战争打的很惨烈。那些好不容易才搬到富庶之地的极北之地的战士,自然是不愿意放弃用血泪攻打下来的土地,和我们占开了殊死的搏斗。双方的战士都很顽强,双方都发誓要与阵地共存亡,所以,杏奴的战士,全部都被我杀死了。我带领战士们到达他们营地的时候,杏奴刚刚把最后一个重伤在身的咒术师杀了……他一个人对抗我们一百多个人。一个人喊着冲锋向我们进攻,一个人喊着,一个人进攻……”
尾生的眼神又变的迷离起来,好象那场血腥的搏杀已经种植在了他的头脑里一般,“即使是胳膊被砍断了,武器也被挑开了,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还是喊着冲锋向我们进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认真那么凌厉的眼神,好象他真的有千军万马带在身边……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了。他最后冲向我们的时候,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被一把刀刺穿了胸口。可是,他还是顽强的站起来,走向我,断断续续的说,要和我挑战,要和我决斗,于是,我答应了他,给了他最后的一刀,也是最致命的一刀。如果我硬是把他抓回来,他的伤还是有希望治好的,可是,我还是杀了他。他是一名战士。战士可以死在战场上,而不能死在敌人的监狱里……”
尾生的声音渐渐的减小了。一阵劲风吹过来,有一些冷。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就像是扯开金属的声音。他的脸被憋的通红。我慌张的替他拍着背。他仍然是剧烈的咳,咳,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了。远方的战士们欢笑的声音一波又一波的传过来,此起彼伏。未得见真的有什么使人发笑的事情发生,那只那是被压抑了许久之后,束缚被丢开的开怀,虽酣畅淋漓,豪爽中却也暗含了无限悲凉。尾生看着他们的方向微笑着。微笑了一会,又对着我笑:“素素,听到他们有多在笑了吗?以前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可现在不是了。这个世界,有人笑就有人哭,杏奴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对手,我却杀死了他。想他那么年轻,曾经那样的强悍,叱咤风云,到最后,连一具全尸也没有。”
“没有留下全尸?”我被震惊了。“你不是把他的尸体运回来了吗?”
“我运回他的尸体,只是为了给战士们出气。杏奴一死,所有的人都醒悟过来似的,纷纷上前围住他的尸体拳打脚踢,最后,不知道是谁开了先例,用刀一刀刀的刺他。我怎么也喝止不住。我们的战士被北军欺压的太久,我们的百姓被北军奴役的也太过悲惨,我根本就无力阻止他们的愤怒。杏奴最后的下场,是一堆肉泥。”
我被他吓了一跳。肉泥?那样残忍的行经,真的是这支号称是仁义之师的军队做出来的,我们的军队真的有这么残酷……现在那些战士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庆祝,笑声爽朗,豪气冲天,我很难想象他们会集体对一具尸体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们打下了落音峡,来接管的官吏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屠杀从极北之地迁来的居民。好多的人都被烧死,好多的人被活埋,好多的人流离失所,那些死去的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孩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恻隐之心,还自以为很仁慈,说我们对待北军的方式,对待极北之地居民的方式实在是仁慈多了。”
确实是仁慈了很多,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什么区别。
“战争,会使人疯狂,使人把流淌在血液里的涵养全部烧干净,把隐含在血液里的野蛮残忍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人们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冷漠的对待生,冷漠的对待死……我已经累了,彻底的厌倦了。我已经向京都提出了请求,说自己的躯体状况严重的恶化,不能再参加战争了。我想,很快就会有回音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前,尾生从来没有表现的如此的脆弱,如此的迷茫。
“我参加战争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百姓,不是为了炼就一群不分是非的冷血恶魔。”
尾生和我一直坐着,直到他的副将过来再三邀请他,说战士们一定要和他一起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他微微考虑了一下,似乎有话对我说,但是喉头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回头告诉副将他一定会去一趟。
副将看着我,一脸的笑,问:“龙军医不和将军一起去吗?”
“啊?我……当然会去。”我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身边的人了。他们的顽强勇猛,他们的血腥残忍,叫我生出几分迷茫,我现在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确定的了。
尾生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又迅速的折了回来,逮住我的手飞快急切的问:“素素,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说的那么突兀,我愣住了,他的副将也愣住了。我看着他殷切紧张的脸,傻呆呆的问了一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