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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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山村,在地震余波中(2)

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竟是他的遗容。

那天,也就是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一辆卡车沿着崎岖而窄的山路摇晃到村前,车上躺着一副黑漆棺材。棺材里躺着的竟是堂大伯。

人们拥上去的时候,堂大妈率着她那一群如花的儿女,齐刷刷地给村里人跪下了。

祖坟坐落在山顶的一爿平地上,要想把堂大伯安置在祖坟里,需要村人帮助。我父亲等一干青壮年互相过了过眼神,毫不犹豫地就把堂大伯的棺材掮在了肩上。他们嘟囔着:“人都没了,还计较个啥?”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里,我感到山里人尊重死者。

堂大伯的父亲挤进人群,“先莫抬他,让我最后再看他一眼。”

打开那厚厚的棺材盖,我们看到了最后的堂大伯。堂大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但他的肚子却膨大的像一口锅,为了把他弄得安妥些,身子的左右、头上脚下都塞着一床床的棉被——因为他温暖到了极点,所以他的面容无一丝凄苦,妩媚得像正做着一个美梦。

堂大伯是因为肝病导致腹水而去的。应该说,最后的日子,他是很痛苦的;居然没有看到痛苦的影子,要知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到40岁啊!于是,村里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发出一片真诚的欷?。

堂大伯的父亲,整了整儿子的衣领,平静地挥了挥手,“送他走吧。”

灵柩移动起来了,堂大伯的那群如花美眷开始放声号哭。但是整个过程,堂大伯的父亲却始终平静如初。儿子虽然枯瘦地走了,但他身后的人儿却个个鲜亮、腴润——他走得好不亏心哩。

老人嘟囔道:“他日子过得太好了,要啥有啥,自然就短寿哩,老天爷长着眼哪。”

面对亲人的死亡,老人竟如此想得开,我的心受到一次强烈的触动。什么叫“老天长眼”?依老人家的逻辑,就是:因为死亡,给人间带来公平。

第三个,就是邻居天林之死。

天林跟我是同族同姓,因为旁系得远了,亲情的浓度就淡了。所以,虽然按辈分他还是我的一个长辈,但我们这一辈人还是管他叫天林。

天林有兄弟四个,他排老二。

他成家之后,父母只分给他一口铁锅和几只碗。虽然已是冬季了,父母连过冬的口粮都舍不得分给他一把。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娶父母指定的那个女子,而是娶了他喜爱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的一个女孩。那时,还有唯成分论的味道,成分不好的人家在村里受歧视,没有地位,就连工分都是给最低的一档。

父母嫌他不争气,给扫地出门了。

只有自己借钱盖房子,只有向村部借粮度冬日。

由于家庭基础不好,媳妇的工分又低,无论天林多么勤勉,也堵不上亏空。

但天林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忍受不了人们在背后对他的戳戳点点,便缩衣撙节,从牙缝里抠出收益来还账。

他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他每日的吃食,总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那时讲究学大寨,开山造堰田,要把穷山变成米粮川,所以,每日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那些青壮劳力,为了能撑持下去,即便是家境再不好,中午也要带些能挡嘴的干粮。可是天林却不,整个冬天,他每天的干粮却是两个柿子。

到了中午,他远离人群,窝在草窠子里,用震裂了虎口的手紧紧地捧着那两只柿子,偷偷地吞下去。

大伙知道他的情境,心里极不是味道,干活时,就给他分派一些省力气的活。但是,他执意要抡大锤,“都挣的是一样的工分,咱凭啥要人家照顾?”他生气地说。

后来,他就不会笑了,每日青灰着脸埋头干活,麻木得像一头牲口。

那天,轮到天林当放炮员。炮捻子点着了老半天了,还没见炮响,有人就说:“天林,你是咋搞的,到底是点着了没有?兴许是脚底下没劲儿,草草地就往回跑吧。”

话音未落,天林噌地就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我父亲一把拦住了他,“别冒失,再等一等吧。”

天林的脸色很难看,说:“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他挣脱了父亲的臂膀,一下子就窜出去了。

不久,就听到一声巨响,不久,就见到天林的一只断臂飞到人们的眼前。

父亲失声叫了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到那个说怪话的人脸上。“你个孽障!”他骂道。

事后人们分析,天林自尊的背后,是强烈的自卑,苦难的日子,使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亡,是他期待之中的。

天林的死,当时给了我深深的震撼——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天林这句话,久久地在我心里萦绕着,感到,人有时并不畏惧死,不可承受的却是生活对人的折磨。

从这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子就老了。

最后一个,就是我的同龄人明雁之死。

明雁的母亲屁股出奇地大,如果她坐在那里,从背后看去,她身体的轮廓,就只剩下一爿大大的臀座了。因此,具有很强的生育能力。一口气就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在家里却没有丝毫的地位,因为她生下的都是女孩。明雁的祖父、父亲都是独根单传,有断香火之虞,对男孩便有特别的期待。怀上明雁的时候,母亲对父亲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好好待我,这一次,我准会给你生个男孩。”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雁的父亲,便不让婆娘出工了。

在七个月头上,明雁母亲好好地就摔了一跤,身子疼得厉害,窝在炕上不敢动弹。

“你要是给老子把儿子弄掉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明雁父亲愤怒地说。

于是,热炕,红糖,鸡蛋,小米,精心地调养。但刚到八个月的日头,还是早产了。

明雁生下来的时候,比猫崽大不了多少,黑红的一团,不哭也不睁眼。农村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明雁父亲,连连叹气,彻底绝望了。

他连着三天不进产妇的门。

第四天,产房里传出了哭声,既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明雁一岁一岁地长大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虽然长了年龄,但却没有长大了身膀。

瘦,小,却机灵。

因为被父母百般呵护,明雁有跟别的孩子不同的脾气:自尊、任性、敏感,还有一点点自私。他听不进别人的话,看不得别人的脸色,容不得别人动他的东西,且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爷爷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可别学明雁,他那样的人,活得长不了。”

果然就应验了爷爷说的话,明雁小学五年级那年就死了。

他的死因很简单,就是他母亲担心他被淹死,而不让他到河里去玩水。

村里那条小河,是山里孩子的福地,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在那里撒欢儿。

而正是这个孩子们快乐的季节,明雁的父母却加强了对他的管束——一旦见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母亲就大呼小叫地沿着河边寻他。一旦在河里找到他,他的母亲便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去。我们都感到奇怪:他母亲既然那么娇惯他,咋就那么舍得揪他的耳朵?

更奇怪地,越是揪耳朵,越是不能管束住他到河里去的意志,相反,明雁学会了跟母亲兜圈子——在河里玩的时候,他会把衣裤脱在对岸,一旦听到他母亲的叫声,他便会老鼠一般迅疾地窜到岸上去,从与母亲相反的方向溜走了。

虽然逃过了母亲的捕捉,但是回到家里,仍然逃不过责罚。

虽然屋里只有母子二人,但母亲仍然没有放过他,依然像模像样地揪他的耳朵,且嘴里还叫嚷着:“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依然是不长记性,依然是逃避了监视下到河里去。

这一次,母亲已摸清了明雁的形迹,径直走到了对岸,把明雁的衣裤统统拿在了手里,尖利地喊道:“明雁,你给我回家!”喊完之后,便拿着明雁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明雁失声说道:“这下可完了。”因为山里人戏水,均是脱得一丝不挂的;而这时的明雁,已是进学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得沿岸的女孩子们惊惊咋咋地叫;我们男孩子则喊道:“明雁,你真可怜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种缘自母爱的羞辱,让他难以承受。

明雁本来已走离河岸很远了,却突然跑了回来。一猛子扎到那个有着厚厚的淤泥的河湾里。

久久不见他上来,我心里一震:明雁出事了。

待大人们把他从淤泥中捞上来,他已经铁青着脸,死了。

他的气性可真大啊!人们感叹道。

面对着同龄人猝然的死亡,我们一群孩子都瘫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们真不明白:明雁是他父母的宝贝蛋儿,含在嘴了怕化了,搁在地上怕碎了,被千疼万怜的一个人儿,对生命咋就没有一点怜惜呢?跟他相比,像我们这些从来不被父母放在眼里的、说饿饭就饿饭,说打骂就打骂的孩子,早该死上千次万次了——但是,我们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

我们没皮没脸地活着,好皮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