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115500000067

第67章 陌客(1)

女婿和小女儿在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失踪了,后来知道是去了广州。一个月回来后,工程师的儿子和鲁桂花的大女儿办理了离婚手续,在外边租了处房子,和鲁桂花的小女儿住到了一起,和谁都不用商量。

伫立寒风中,鲁桂花经常想起那个来人给她介绍老伴的夜晚:满堂儿女,不如……

我一低头,一个景象如同画面一样跳入我的眼帘;在这唐山人睡过的床前,靠近床头的地上,竟有二三十个捏瘪了的烟头,一大片洒落的烟灰和废火柴棍儿。我心中不觉一惊,啊!他整整一夜没有睡觉呢!跟着我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出差在外,住那种简陋蹩脚的低等小旅店,再碰上一位打呼噜如牛吼的同屋伙伴,便是最倒霉不过的了。

我偏偏碰上一位。一看他皮松肉肥、肚大腰圆的模样,便知一准是个打呼噜的老手。虽然我常常失眠,又常常出差住店,对各种怪腔调的呼噜声都耳闻过。但听到这位伙伴的呼噜,仍不免大为惊异!他每晚躺上床,几乎没有完全入睡,鼾声即起,很快就如雷贯耳了。而且要打上整整一夜,中间很少停歇,还能变换出各种花样!我最怕他一种呼噜,就是一声声愈紧愈响,到达高潮,忽然停歇,然后“噗”地一声,好像把含了满满的一口水喷出来,跟着重新再来。因此他每一停顿时,我都要用被子捂住耳朵,怕听他那不知什么时候“噗”地一下。原来世界上不单有吵人的呼噜,还有吓人的呼噜。

偏偏不巧的是,我所办的事情碰上了棘手的环节,看来还要在这里住上半个月。如果照此下去,白天跑一天,夜里提心吊胆睡不着,可得累垮了。我真佩服同屋的另一伙伴——一个年轻人,爱说,爱热闹,事事好奇,喜欢打听盘问;他是打东北本溪市来的,为厂里搞一台真空镀铝机。这个世界更适合年轻人,他们的事好办得多,机器早就弄到手,但他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厂里很多同事托他代买的皮鞋、玩具、糖果、衣料还没购齐。他就整天上街去转,排队挨个,争买抢购,晚上回来讲讲白天碰到的趣闻,有说有笑,然后躺下就呼呼大睡,丝毫不觉得同屋那位呼噜大王对他有什么妨碍。

一个人总会由于自己的某种缺陷不足而羡慕别人。脸黑的羡慕脸白的;记性差的羡慕记性好的;牙齿糟烂的,羡慕别人的一口好牙;手笨的,羡慕人家心灵手巧;老年人羡慕青年人精力有余。我这个多年患有神经衰弱的人,自然对这个能玩能睡的东北小伙子羡慕万分。同时,也暗暗巴望这位呼噜大王尽快离去。我无可奈何,正要换一个旅店时,呼噜大王忽然收到家里打来的加急电报,催他回去。这真是谢天谢地了!

这人一走,屋里静得出奇,好像搬走了一个乐队。我对同屋的东北小伙子说:“你晚上别出去了,咱早点睡觉吧!我得把这半个月缺的觉补回来。”说到这儿,我心里忽有所动,有些顾虑地说,“但愿今晚咱屋空出这铺位,别再有人来睡了。”

晚饭后,天阴上来,又是风,又是雨。嘿!天助人愿,这种天气,这种时候,多半不会有人来住店了。我打了一盆热水烫脚,打算今晚舒舒服服睡一大觉。那东北小伙子正在床上整理他白天抢购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忽然有人推门进来,用一种平稳的低音问我:“这屋里是有个空床位吗?”

呀,来新客人了。我的运气真糟!

对于我来说,任何一个同屋的新伙伴,没有经过睡一觉的考验,便都是一个令人担心的未知数。

这是一位50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手提一个耷拉着背带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一件旧蓝布上衣的肩头,给雨水打湿。一顶普普通通的蓝便帽,帽檐低低压在眉毛上边;帽檐下是一张发暗而陌生的脸。在我这常出差的人的眼里,一望而知,这也是个整年在外边奔波办事的人,而且准是刚下火车就赶来住店了。

他倒不像爱打呼噜那种人——这并非自我安慰。瞧他,干瘦、利索、沉稳,不是躺在床上就虎啸猿啼那副架势。他进来后,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就从提包里拿出水碗斟一杯热水,放在眼前的桌角上。也不和我们说话,只是打量一下我和那东北小伙子两眼,随后就掏出烟,坐在床头,左臂肘支在床架子上,一动不动地抽起烟来。不多时候,这人就像山顶上烟云缭绕的一块石头了。

这大概是那种孤僻、冷漠、落落寡欢的人。如果他不打呼噜,有这么一个半哑的人做伴倒也省得说话应付,劳心费神。

可是,那个事事好奇、没话找话的东北小伙子好像有事做了,他把嘴巴对准这位新来的陌客开了腔:

“您是出差来的?”

“嗯。”那人头也没抬,只出一声。

“采购吗?”

“不,到商业部办点事。”

“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

那人明显地是在应付问话。东北小伙子却偏偏听不出来,仍旧蛮有兴致地问:

“您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一早。”

“您是打哪儿来的?”

“唐山。”那人依旧没有抬头。

“哎——”东北小伙子好似更来了兴致,目光都发亮了,“唐山?地震时您在唐山吗?”

“在。”

“怎么样?厉害吧!听说八层的水泥大楼都塌成一摊,真的吗?”东北小伙子盘腿坐在床上。此刻他支楞着耳朵,把脑袋极力伸向唐山人,好像要钻进唐山人的嘴里去听。

唐山人对这话题却毫无兴趣,他依旧低着头,只是平静地回答一句:

“是真的。”

“呀!可真是呢!您给讲讲,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您当时怎么样,您家的房子也塌了吧?”东北小伙子真像遇到一种新奇的游戏。唐山人好像一块磁石,吸引他不停地挪动屁股,现在移到床尾这边来了。

唐山人始终低着头,默默地、一动不动地抽着烟,没有答话。我便说:

“我家在天津。虽然震得远不如唐山厉害,但地震时我家的屋顶塌下来,屋里的东西一点没剩,粉粉碎碎。所幸的是人没伤着。”

唐山人听了,一直半低垂的脸总算抬起来,看了看我。这是一张满是皱痕、显得苍老的瘦瘦的脸。他目光十分沉静,镇定自若,听了我的遭遇也没有半点惊愕之情。大概由于他是在惊涛骇浪里过来的人,自然不把我这个海边的弄潮儿当做一回事。

东北小伙子却在一旁大叫:

“老冯,你也遇过这种险事吗?你说说,你家是什么样的房子?地震时你躲在哪儿了?你又不是神人,怎么房子塌了,就砸不着你……”

我没回答。我的注意力一直没离开对面这位沉默寡言的唐山人。我问他:

“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这是经历过大地震,我才学会的对于共同患难的人所表示的一种含蓄的关切。

“嗯,还好吧!地震时,我失去了老母亲、爱人和一个女孩儿。现在还剩下一个男孩儿在家。”他回答。保持着出奇的平静,仿佛连目光也没颤动一下。真叫人难以想像——一个人失去这样几个连心的亲人,怎么还能够保持这般沉静和镇定?即令谈到别人这样的遭遇,也会不免带进感情呀!如果不是他个性过于冷漠无情,便是在那非同寻常的悲痛的打击下,有些变态了。

人家有这样的遭遇,我不便再说什么了。

旁边那东北小伙子,好像获得一件头号奇闻。他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死死追问唐山人惨烈的遭遇。活人的悲剧比舞台上的悲剧,更能满足一个人的好奇心。这唐山人的遭遇中会有多少揪扯人心的细节啊!于是他问起大地震的经过,这唐山人的母亲妻小怎样丧命,唐山人和儿子又是怎么幸免于横祸的。这唐山人终于被问得一点点开了口。当这人谈到实情,就不再是勉强应付,而是认认真真回答了。东北小伙子也听得十分认真,他一边听,一边吃惊得呀呀直叫,感叹得欷?有声,流露出同情。同情才是真正打开别人心扉的钥匙。特别是东北小伙子问到唐山人和死去的亲人们的感情时,唐山人竟然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他的目光不再是沉静和镇定的了,而是感触万千,时而涌出一阵泪光,亮晶晶地包住眼球,时而这泪光又被他强忍下去,剩下一对干枯而空茫的眸子。他瘦瘦的嘴巴微微直抖,声音给激情冲击得颤抖不止。此时,他已经不再需要别人再问他什么,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说得冲动时,一手抓起帽子扔在床上,露出一头花白稀疏的头发;手里的烟卷早灭了也不知道,还夹着一截烟蒂比比画画。

“……后来,我爱人和女儿的尸体找到了,和许多人合葬一起……我母亲的……却始终没有找到。我在废墟里只找到她老人家一根银分头针,作为纪念……”

他哽咽了,但他越过这感情的障碍继续说下去,就像涨满的湖水,突然决了堤,泛滥开来,恣情奔泻,任什么也阻挡不住了。

看他这样子,简直要大哭一场!

一个镇定自若的人,转眼变成这副样子,尤其使那东北小伙子莫解,他反倒想来阻止这人神经质发作般地发泄下去了,但他没办法。我便对这唐山人说:

“过去的事儿就过去吧,老兄!人的一生什么事都可能碰到的。但活着总要往前走,那就不能往身上背包袱,而要往下卸包袱,感情的包袱也是一样。再说,我很佩服你们唐山人,经受了有史以来罕见的大灾难,居然挺住了。能够这样坚韧顽强、充满信心地生活,的确了不起。人没有这股劲儿,哪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