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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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比唐山地震大10岁

我穿起一件大褂子,如同大人踱步,沿街走着看着。脚下多见裂开的地缝,不免让人恐惧。除了少数草顶房屋,大部分建筑都已不甚完整,勉强站立的也是缺边掉角。听人们议论说,村里的公益墓地已经太挤了,经大队干部紧急商议,就在河堤内侧底部一字排开,权且入土罢。哪里还能讲究棺椁厚葬?绝大多数都是席片一卷,草草掩埋。那天的农历是七月初二,过后每到忌日,阵阵的哭声和飘飞的冥币便笼罩着整个河滩,让人不忍去听去看。

10岁的我,已经有了难过的感觉。这也确实让人压抑。见面的伙伴们交换着信息,诉说着一个个遇难同学的名字,接着便是满眼泪水。据说,几乎没有被房屋倒塌时飞落砖石砸中而离世,大多都是在废墟中窒息而死。有一家姐仨个,两个是我们同学。浩劫袭来时,父亲在外地上班,娘儿四个全被捂在倒塌的砖石木料堆中。她们还曾有过对话:“妈,这是咋回事啊?”“咋回事,这就叫天塌地陷……”可是,随着空气渐渐稀薄,三个小姐妹都没挺过来,只有母亲被“刨”出了一条命,这些经过,都是听这位母亲含着泪水、哽咽着诉说的。我的同学谈起时,还想到这样一件事:前一天,他“欺负”了姐妹中的老二,被老师好一顿狠骂,因天色太晚暂且被饶过,但老师要求他第二天上学时,首先要给人家道歉。可现在……这才叫无法弥补的遗憾,终生的遗憾,隔世的遗憾。

每家每户都搭起窝棚,仅够容身。街面上,也用生产队打场的大块苫布,攒成如两间房般大小的帐篷。此情此景,“家庭”的界限已经不是那么严格,任何一个男女老幼,都可在此闲坐,和睦融洽,苦中求乐。锅灶大都无法使用,由队长分派,街头支起了硕大的铁锅,烙开了“集体饼”。生产队的一头老牛被砸死在饲养棚,每人还能分到一小份牛肉。不过,缺油少盐的,没觉出怎么好吃,尽管那是第一次品尝享用这种美味。

傍晚时候,又发生了一次大的余震。此时我正在屋后的水塘边,看那些不时蹿出水面的泥鳅。余震来时,只见水塘如同端不稳的大盆,水在里面摇摇晃晃,微波溅到我的脚面。泥鳅、蛤蟆,叫叫跳跳,闹得更欢了。它们大概也想逃命吧?你还能跳出这汪水塘么?脚下的裂缝,似乎增大了宽度,吓得我不敢看。扭头望见了房顶,“哗哗哗哗”,苇草草把交叉错落,搞乱了本该齐整的秩序,甚至扭曲得不像样子。余震停止,房顶恢复平静,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深知,那里面已经乱了套了。

小小少年,本不该承受如此变故,可数日后,更远的消息一点点传至小村。唐山,平啦!死伤不计其数。原以为震中就在附近,因为村子里“走”了那么多人,加上邻近各村总数,够惨的了!谁知道关于唐山的传言是真是假?一些在唐山有亲戚的人家便开始坐立不安,而这时,有个在唐山市里上班躲过一劫的乡亲,以步代车回家探望,证实了这残酷的说法。那人还说,刊载新闻的报纸无处寻觅,不过已经恢复送电的公社大队,开始收听电台的广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是“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相比之下,本村让人心颤的厄运,便也微乎其微了。电波飞向全国各地,远在江西谋职的叔婶听得愣了神。婶的老家正好是丰南,双方的故园都被划为震中重灾区。思维醒来后,更是肝肠寸断。灾区的邮政尚未恢复,平日写信的联络方式如今暂不能实现。只能惴惴地等待。那感觉……

与世纪同龄的70多岁的奶奶,此时便开始念叨市里的亲戚。父亲骑上那辆“国防”自行车,带着足够的干粮,上路了。当时的市区号称“100万人口”,我家的几户亲戚累计一起,也不过二十多口人,但足以让人牵肠挂肚。傍晚父亲就返回家中,神情沉重了些,带来的消息吉凶各半,并说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亲戚们讲,震后的日子里,眼前随处可见堆放的死尸。徒步跑来的解放军战士进驻后,清理废墟,救出伤者,将遇难同胞集聚一处,等待车辆和直升飞机运走处理。医疗队有条不紊地救助轻伤员,伤势严重者统一转至外地。死伤数字渐渐上升。救助清理基本完成后,官方宣布的统计数字是24万遇难,16万重伤。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这数字实实地砸在耳朵里,震得生疼。

不久要恢复上课了。自带马扎、小凳,坐在没有屋顶和四壁的教室基座,开设露天课堂。经过灾难洗礼的小学生,还在回想着那熟悉却永远消失的面孔们,不再嬉闹,听起课来全神贯注。该是一种珍惜吧?对学习机会,对友谊,对生命。

也有支农劳动课。我记得对小学生,最适合的活计是捡棉花。棉田垄沟里,不时露出一座座小“沙丘”,那是大震时翻浆遗留下的痕迹。中间休息时,带我们劳动的妇女队长,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轻松地讲故事。她家的孩子比我们略大,也在河堤下长眠。从此,她便改变了性格,持续了多年沉默寡言的状态。

入秋,就在露天教室里,有天下午三点的“重要广播”,又把我们刚趋平静的心跳大肆搅动了一番。毛主席逝世!以前我们不知关心时事,弄得好几个同学不懂“逝世”是啥。老师哭着解释给我们。我们又经历了一场“地震”。校北不远处,农田劳作的女社员坐于地上,哇哇嚎啕。听那声音,超过了一个多月以来所有村人的任何一次……

我比那场地震大10岁。这就是说,每到一次10年大祭,我的年轮都要划上整整10圈。如今年届不惑,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也已逝去30年。这30年中,坎坷挫折可谓不少,但对我来说,任何困难都不会再让我退缩。劫难的锤炼,已经将无畏融进骨髓,她会伴我一生,去征服严峻的命运,塑造一种足以使任何灾祸都给人类让步的境界。

1976年8月28日凌晨,忽然一声巨响,地坼天崩,一场空前的灾难,降临唐山。几秒钟,这座百年城市,被夷为平地。新修建的剧团小楼,剩下颓垣断壁,惨不忍睹。祸结衅深,《节振国》剧组的34条鲜活生命被推进死亡的深渊。

“文革”狂飙降临前夕,戏曲影片《节振国》使一个抗日英雄的名字为全国民众耳熟能详,然而这部佳作和为之呕心沥血的人们,却在其后遭遇的政治、自然的双重浩劫中留下了值得缅怀和回味的故事。

《节振国》是唐山的抗日民族英雄,他的传奇故事,在冀东地区广为流传。把他的事迹搬上舞台,是唐山文艺工作者多年的夙愿。1958年,我受命到开滦赵各庄矿进行采访,写成京剧《节振国》的初稿。这个戏,在唐山连续演出一百多场。先后经过十四次大的修改。1964年,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受到广泛好评。不久,拍成戏曲电影,在全国放映。

正在这个戏如日中天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陈伯达来到唐山,诬蔑冀东的党是国共合作的党。当时,狼奔豕突,糜沸蚊动。《节振国》成了为反党集团树碑立传的黑戏。市里的造反组织,专门出了一张小报,要把这个戏批倒批臭,打下十八层地狱。为这个戏呕心沥血的同志,纷纷被揪出。有的划为“黑帮”,有的关进“牛棚”,有的惨遭毒打,有的挂牌游街,有的折磨致死……在剧中贡献最大,第一个扮演节振国并为全剧设计唱腔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徐荣奎,就在一次批斗中,突发心肌梗塞,死在黑屋里。那些日子,黑云压城,人们谈《节》色变。《节振国》沉沦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正当一些人弹冠相庆时,1976年春天,毛主席在病中看了影片《节振国》,说它是一出好戏,北京的剧团也要排。一石激起千层浪。“四人帮”乱了手脚。剧团的同志长舒一口气。大家欢欣鼓舞,跃跃欲试……

1976年7月28日凌晨,忽然一声巨响,地坼天崩,一场空前的灾难,降临唐山。几秒钟,这座百年城市,被夷为平地。新修建的剧团小楼,剩下颓垣断壁,惨不忍睹。祸结衅深,《节振国》剧组的34条鲜活生命被推进死亡的深渊。

导演张先猷,平日为人低调,身无长物。没有固定住房,寄居在市话剧团宿舍。地震时,有人听见他撕心裂肺一声叫喊,就再无声息。留下一个孤儿,几个老同志准备共同抚养。后来,孩子远在上海的叔叔,把他领走。张先猷才思敏捷,彪炳手眼,推动京剧革新,功不可没。扮演杨大娘的闫俊英,也在地震中遇难。她专功老生,颇有造诣。为了《节振国》这个戏,改演老旦。给人留下脍炙人口的大段唱腔。她的爱人凌云霄,博识多艺,聪慧灵快。是《节》剧初稿的导演。那时在艺校,春风得意。也陪她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有“活滨田”之称的邓玉峥,演技熟稔,善于刻画人物,每当人们哼唱“节振国节振国飞檐走壁,游击队游击队专打游击”的时候,他塑造的舞台形象就会闪现在眼前。他同样没能躲过那场灭顶之灾。丑角演员任正春,他扮演的叛徒夏连凤,入木三分。他的罹难带走了一身精湛的技艺,令人十分惋惜。著名老艺人周杰英,他是徐荣奎的老师,剧团最早的台柱子。《节》剧中,他扮演老矿工冯老顺,他的死,带走京剧的“万宝全书”。名鼓师王久山,也离我们而去。他留下的两面锣曲牌,极富创造性,成为京剧打击乐之经典。俊异独绝的老美工师马述铭,震亡在他家门口。他为《节》剧巧手制作的活天轮,被北京专家誉为“会说话的道具”。地震发生时,金鸿森被埋在废墟里。他不断呼喊:“我叫金鸿森,杨小霖就是我演的。快救我出去,我还要继续演……”可是,废墟上预制板犬牙交错,无法营救。几个小时过去,他的声音渐渐微弱,直到消失。人们眼睁睁地望着瓦砾堆,默默无语。最叫人动心和震撼的是,两个青年女演员,一个叫樊宝珠,一个叫王惠英。她们同时压在一个千斤预制板的两端。没有吊车,只能用撬棍。撬动一端,全部重量将压在对方身上。两个好姐妹,争着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两人唱起《红色娘子军》中的唱段“我是打不死的吴琼花……”等到人们找来救援工具,她们已悄悄闭上了眼睛。那时,剧团的书记、团长都没有下落(后来知道书记震亡了,一个副团长亦罹难,另一个副团长重伤后转往外地),我从瓦砾中被救出,眼前没有房屋,没有街道,一望无际的断壁颓垣。多方打听同志们的消息,杳若烟云。不久,我出差到石家庄,在一家医院里找到另一个副团长宋跃田。他已截瘫,生命垂危,不久死在医院里。一天,剧团忽然接到一个通知,叫我们到车站去领崇松启的骨灰。崇松启是著名乐师,曾为梅兰芳伴奏,技艺精深。他砸伤后转到外地,不治而亡。又过了一些日子,见到从海兴县治伤归来的耿苓秋,她骨盆被砸坏。面对满目疮痍的唐山,谈起剧团的悲惨遭遇,不禁潸然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