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此时依旧是平日里恬淡的神情,只是眼角新添的几道皱纹暗示着这位八十多岁的皇帝遇到儿孙内斗的事,内心其实与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分别。
萧含贞看到祖父慈爱的面容,心思立刻回到父亲被囚的事上,扑到祖父怀里泣声道:“皇爷爷,放了父王吧,他是被冤枉的!”
萧衍不答话,只是轻轻拍着孙女的背脊,过了片刻抬头对高淯说道:“修延,你也被贞儿拽来了?”
高淯点头道:“是啊,其实我已经对贞儿说过了,那么简单的栽赃手段,陛下怎能看不出来,不放湘东王出来自然有陛下的道理,不用求了,但她也是一片孝心,我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萧衍微微皱眉道:“的确像是栽赃的手段,但如果是湘东故意做出来给我们识破的,又该如何呢?”
高淯道:“陛下多虑了,现实中不会有佛法中诸多辩证之法,如果真是湘东王做下恶事,哪有多此一举使自己无端受困的必要?随处丢弃也比将罪证带在身上被翻出来强吧?”
萧衍叹了口气道:“朕何尝不是这么想,但如果这样,湘东是冤枉的,邵陵亦提前向太子请罪,那真正的罪人究竟是谁呢?”
高淯道:“说句外客不该说的话,祸首总逃不出当天到场的萧氏子弟中的一个。”
萧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须眉缓缓颤动,显然是高淯这句话说中了他心中所想,最是无情帝王家……当初宋孝武帝、齐明帝杀手足兄弟比杀敌人更狠,难道这种惨事也要发生在他治下的梁国了吗?
佛祖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让他们不再起兄弟相争之心?
老皇帝适才诵经时就不停的向佛祖问询,期待冥冥中的神祗能给自己一个指引,然而直到经文全部读完,萦绕在他心头的依然只是仁恕二字。
过了良久,萧衍对殿外高声道:“彦和,你进来。”
侍中朱异立刻进来垂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衍指着萧含贞道:“你拿上令牌,与贞儿走一趟,去将邵陵和湘东都放出来吧。”
朱异躬身道:“微臣遵旨,公主,那咱们这就去吧?”
萧含贞抹着泪水站起身来,看了祖父一眼,萧衍轻轻挥手道:“去吧,去放他们出来吧。”
待殿中只剩下一老一少二人,萧衍说道:“遇到这种事情,让修延见笑了。”
高淯摇头道:“没什么,陛下仁恕治国,的确是一代仁君。”
萧衍摇摇头道:“朕这一生,少年得意于文史,中年得意于志向,老年得意于佛学,本是何等的快意逍遥,没想到此时却要烦心于子弟间的纠葛,真是福祸相倚相生啊……”
高淯无言以对,这种皇家私事他这个外人不能过多插嘴,他看到老皇帝为儿孙所苦,想到自己家的众兄弟,如今都已有争斗的雏形,等到其父高欢不在了,还不知要闹出何等的事端来。
过了二刻时辰,在朱异的引领下,萧纶、萧绎与萧含贞一同来到净居殿门前,朱异走进殿中禀告道:“陛下,二位殿下都带来了,陛下要见他们吗?”
萧衍眉头微锁答道:“不见了,让他们各自回府吧……朕也倦了,修延,你与贞儿也去吧。”高淯起身答道:“陛下休息吧,我告辞了。”
几人离了净居殿,萧纶独自走在前方,萧绎与女儿走在中间,高淯则行于最后,四人分作三段,向南出了大司马门,两位皇子在关押一夜之后,再次重获自由。
之后的几天,过得倒也平静无事,萧含贞闲来无事就去寻高淯游玩,几天的时间将建康城玩了个遍,岳阳王萧詧得到在馆驿安排的眼线告知,暗中恨得牙根直痒。
七月二十三,正是午间用饭的时辰。
萧含贞与高淯来到名楼瓦官阁一带,寻了处素斋食肆走了进去,二人的穿着如同平民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一般,与往常不同的体验,让萧含贞感到十分有趣。
这家素斋食肆是僧尼居士经常光顾的名店,很多富贵人家供奉祖先的祭品也从这家店中购买。
二人走入店中,果然座无虚席,正好有一桌用罢起身,这才得了座位。
坐定后,依照堂倌的推荐点下饮食,等待上菜的时候,高淯听到旁桌的客人小声说道:“你说兰将军的儿子在这里做厨子?别开玩笑了,兰将军可是大大的贵人,怎么会允许子嗣做这有辱门风的下等行业?”
另一人啧了声说道:“你还别不信,兰将军的儿子就爱做菜,秦淮河那边早传开了,建康城里著名食肆都让他学遍了,这段时间正在学这素斋的镇肆名菜——罗汉斋,这是天性使然,兰将军又豪爽,管了几次管不住,也就由着他去了。”
头一个恍然说道:“那咱们这些菜,会不会有少将军做的?这可有口福了。”
第二个撇嘴笑道:“就你老兄点的这几个小菜,到不了二百钱的账面,哪能让少将军出手,歇了你的痴心妄想吧。”
头一个听了嘿嘿憨笑,不敢再乱说,只是低头吃菜。
高淯听了对萧含贞说道:“兰将军说的是哪位?”
萧含贞没听到他们谈话,诧异道:“哪个兰将军?最有名的自然是兰钦啦。”
高淯点点头道:“看来应该是他……”说着伸手朝堂倌招呼道:“我们这里再加一道罗汉斋。”
堂倌答应了,马上去后厨通传,旁坐的二人小声嘀咕道:“看看,说话让他听去了,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真拿钱不当钱用啊。”
萧含贞问道:“怎么又点一个?已经吃不下了。”
高淯道:“这个菜是你们兰钦将军的公子做的,怎么着也得给个颜面。”说着将刚才的一番话对萧含贞说了。
萧含贞听了低声笑道:“这兰公子真有趣,不做将军倒想做厨子,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高淯道:“各有所好吧,就像我们魏国有个聪明人爱偷东西一样。”
萧含贞诧异的问道:“聪明人爱偷东西?”
高淯伸出一个手指,将东魏怪才祖珽的事迹捡一两个对萧含贞说了。
萧含贞听了皱眉笑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怪人怪事,真有意思,看起来我以前简直是白活了。”
高淯见她听的高兴,正要再说个怪人,此刻突然听到一声大喝道:“你们这素斋还想不想干了?罗汉斋做得什么玩意?快给我重做!不然砸了你的食肆!”
这声喊叫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的英武青年站在门口,朱漆食盒丢在脚下,盒盖翻开,露出里面的菜肴。
众人看盒中的菜肴由各种菌菇、豆腐、笋干、萝卜、白果多样食材组成,即使被摔在地上,依然有阵阵香气散出,显见得色香味俱佳,是一道难得的佳肴,都不禁望着那青年,等他解说为何对其如此不满。
店主面带笑容走出来说道:“这位贵客,不知这菜有什么问题?还请说明了,我们也好修改。”
那青年冲店主瞪眼喝道:“还敢问我?自己拿回去琢磨!赶紧给我做好了拿出来,免得我生起气来砸了你的小店!”
店主不敢再问,哎哎连声的将食盒捡起拿进后厨,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又纠结的走出来,犹犹豫豫的说道:“还得请小官人说说毛病在哪?我们可都没看出来。”
青年冷哼了一声,鄙夷的说道:“都看不出来?那还开什么店?干脆关门算了!”
店主陪笑道:“小官人别恼,你说出来,我们马上修改,这样不是两厢方便吗?”
青年思索片刻挥手说道:“罢了,饶你们一马,你们这里面的萝卜怎么回事?怎么是白的,不是红的?还有那些蘑菇,都是什么怪味道?与我以前吃过的全不一样!”
店主听完脸上不由得硬气了一点,笑着说道:“请问小官人在哪吃过?”
青年皱眉道:“在洛阳城吃的!怎么着?”
店主不由得轻轻翻了个白眼道:“这可就是小官人不清楚行情了,咱梁国的罗汉斋一向是这么做,小官人之前吃的是北国做法,咱梁人可不会啊。”说罢歪嘴而笑,态度不似之前那般恭敬。
青年闻言怒道:“混账!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胆敢如此与我说话?告诉你,几天前要不是我父亲拼死护卫,你们梁国皇帝的性命早了账了!”
店主心下一突,虽然不知详情,但听他说的张扬跋扈,倒也不似作伪,语气变软说道:“这个……敢问……小官人的父亲是谁?”
青年横眉斥道:“凭你也配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吗?赶紧给我重做菜肴,今日是我祖父的忌日,我哪有闲工夫跟你这贱民废话!”
高淯和萧含贞对视了一眼,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就在此时只听厨房内一人冷冷的说道:“你不就是杨太仆的儿子吗!令尊做事一向谨慎,如果被他知道你在外面这么横行无忌,我倒想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说着帘幕掀起,一个健壮的少年身穿厨人服装,板着脸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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