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五年正月初三,邺都一片祥和气氛,虽然没有往年的岁末大傩之礼,但这些大礼本就距离百姓的生活很遥远,这几天可是他们一年中少有的心安理得好好休息的日子。
官吏们也乐得清闲,不用大冷天的出城受冷风吹,在家抱着暖炉,拥着娇妻美妾,何等的其乐融融。
就连皇帝元善见都稍有的十分好心情,他特意传了新任散骑常侍、皇帝侍讲官荀济老夫子一同出宫,同往北城东柏堂游玩,一来为了看看皇姊元仲华,二来上次答应为外甥高孝琬找个启蒙夫子的事情,也该办了。
当然,这一切如此祥和,是因为晋阳那边的消息尚未传来……
皇帝的车驾从正北永阳门驶出,这边广阔的邺宫南部还有大量没有使用土地,元善见拉着老夫子荀济同乘皇帝车辇,由北城永平里与吉阳里之间的大道向北而行,行到位于昔日曹魏邺北城的宫殿附近,元善见指着刚刚开土动工的建筑说道:“夫子请看,高丞相要在此处建一座大寺庙。”
荀济皱眉亢声道:“此处虽然破败,但终究是昔日帝王宅院,高丞相怎能如此僭越,将皇居旧地改建为佛家寺院呢?”
元善见摆手道:“夫子过于激动了,此事尚书令曾与朕询问过,朕也是同意了的。”
荀济叹道:“陛下就是太仁善,才使高氏一再张狂,自古不臣之心都是渐渐长出来的!”
元善见点头道:“夫子之言有理,只是仓促间不易改变,且留待朕慢慢改变吧,你看尚书令待朕不是就比大将军要懂事很多吗?”
荀济思索片刻道:“那也是因为高澄乃自古至今第一等的张狂之徒,与之相比,任是谁也都成了贤臣孝子了!臣听说,就算他已经二十多岁了,高丞相还时常苛责于他,可见高丞相对其也是不满意的。”
元善见笑道:“夫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太直,太直接不好,那可是要出问题的。”
荀济捋着硬硬的胡须不服气的说道:“老夫老矣,脾性难改,陛下若是看不惯,可以不用臣做侍讲。”
元善见摇头笑道:“夫子耿介,朕如何不喜?只是当着旁人时,还是不要毫无顾忌的直抒胸臆为好。”
荀济听罢低头不语,过了片刻才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了。
说话声中,车驾已转过北城东西大道,在雅致的东柏堂门前停下了。
东柏堂中众人早已得到了通知,早早就在堂前等候,这时看到皇帝车驾到来,一起在正室元仲华的带领下跪倒行礼,迎接皇帝御驾亲临,口中山呼道:“臣妾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善见拉着荀济的手,仪态雍容的从车架上走下来,朗声对众人说道:“都平身吧。”走到皇姊元仲华旁边,指着荀济夫子说道:“皇姊,这位是朕的侍讲荀济夫子,你上次说想给孝琬找个启蒙老师,朕就举荐他了。”
元仲华闻言微笑着对荀济施礼说道:“荀夫子,我家孝琬有些顽劣,还望夫子悉心教导,使他早日成才。”
荀济还礼道:“不敢当公主如此大礼,看在小公子是陛下之甥的份上,老夫也会好生管教的。”
元仲华听到荀济似乎话中有话,眼睛朝元善见看了一眼,元善见却好似茫然未觉的样子,看着站在两侧的众人,之后对元仲华说道:“皇姊,大将军还是颇好内宠啊,看人数,倒似比朕的妃嫔还多。”
元仲华脸带些许尴尬,不自然的笑笑,转而言他道:“陛下里边请吧,我们就不要在门前久留了。”
元善见点点头,当先而走,元仲华与荀济随在身后,高澄的众姬妾,如李昌仪等等都跟随其后,全部进入东柏堂。
东柏堂正中听政殿内,元善见独坐上位,众人随侍两旁,说了几句闲话后,元善见说道:“孝琬呢?怎么也不来见朕这个舅舅?”
元仲华微笑道:“孝琬说见舅舅是大事,得着装庄重才能出来,现在还在自己房中捣鼓呢。”
元善见笑道:“这小子,上次朕见他时还拉着你的手不放,怎么刚几个月的光景,竟懂得人靠衣装的道理了?”
元仲华答道:“小孩子嘛,总是变化很快,我印象中他还是怀中抱着的小儿呢,如今都敢和他二兄孝珩打架了。”
元善见面露微笑,他向来挺喜欢自己这个外甥,当初元仲华产子后的第三日,就派人送来锦帛万匹,堆满了高澄府中的十个仓库,以示对高元联姻之子的重视程度。
元仲华看兄弟少有的眉头舒展,显得心情不错,也不禁为他开心,自己这个兄弟,自幼就做了傀儡天子,十几年的皇帝位子坐下来,在旁人看来尊贵无比,但元仲华却知道,她的弟弟从小心气就高,这些年对他一定是个漫长的过程。
这次丈夫高澄少见的离开邺都赶赴晋阳,另派来二叔高洋坐镇,看来高家要渡劫了,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故。
元仲华打从心眼儿里不愿再起纷争,她对如今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说实话,元家早在河阴之变时就已经没有了根基,之后的皇位那都只是样子货而已,无实权而居高位,这早晚会带给元氏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的,南国朝代更替时对前朝宗室的杀戮惨状,也许同样会在北国重演的。
所以元仲华一直刻意教导儿郎孝琬,让他心中没有仇恨的种子,期盼他能够成为高氏与元氏平稳过渡的保障,用和平的手段,保证元氏宗亲让国后的安宁,但孝琬还小,区区五岁而已,在这之后由丈夫高澄主导的岁月中,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变故。
提到丈夫高澄,元仲华唯有暗自垂泪,耳闻眼见中,哪家王孙公子娶了公主为妻之后,再好女色也只是另筑别室,哪有堂而皇之的领回家来的道理?何况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出这种事?
就连适才元善见也说了,看人数竟比宫中的妃嫔还要多呢……但她又能怎样呢?她自己也不过是维系高氏与元氏的一条纽带而已,这条纽带一旁是孱弱已极的宗族,一旁是虎视眈眈的六镇兵种,一强一弱的对比,使她不敢丝毫妄动,生怕一个不慎,惹恼了那尊煞神,就不知他会做下什么事来。
也许正因为她的隐忍,才让高澄更加的肆无忌惮,一个接一个永无止尽,宋娘、王娘、陈娘、燕娘、还有许许多多露水姻缘的女子,元仲华开始还有些心痛,后来也就看的开了,只是悉心管教儿子孝琬与两个女儿,尽量不离闲杂俗事。
正想着,只听一声清脆的童稚声音响起:“外甥高孝琬拜见皇帝舅舅。”
众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朱红朝服,头戴玉冠的小小儿郎站在堂中,鼻子上翘,剑眉斜扫,小小的嘴唇,好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儿,看模样既有着高澄的明朗之气,又有元家南迁以后形成的儒雅内涵,正是高元联姻的产物,高澄嫡子三郎高孝琬。
元善见欣然点头,伸手虚托道:“起来吧!快过来,让舅舅看看!”高孝琬一听立刻不再装小大人的样子,露出顽童的表情,蹦蹦跳跳的跑到元善见身边,甜甜的叫道:“舅舅,你怎么总不来看我?”
元善见道:“舅舅的事情多啊,但听说你母亲要给你请启蒙夫子,朕不就着急的赶来了吗?怎么样,舅舅待你好不好?”
孝琬露出个甜美的笑容道:“当然好了,但你是皇帝,什么都不缺,可让我怎么报答呢?这样吧,回头我进宫去送给长仁几样玩具,我和他也很久没见啦。”
元长仁也与高孝琬一样,是高元联姻的产物,年纪比孝琬小着几岁,表兄弟俩一向合得来,不过个把月没见,就已经如隔三秋。
元善见道:“你别岔开话题,朕给你带来的夫子,你来见见吧。”说着朝荀济一引道:“这位荀济老夫子,饱学宿儒,是朕的老师,朕毫不藏私,让他也给你做老师如何?”
孝琬好奇的看着表情僵硬的荀老夫子,见他颌下的胡子微微抖动,心中真想上去揪一把,好在他倒也知道轻重,暗想只要这老头儿当了自己的先生,早晚有机会整治他,倒也不急在一时,便甜甜的说道:“老夫子在上,请受孝琬一拜。”说着学着大人的样子,朝老夫子躬身行礼。
不料刚一低头,荀济却断然喝道:“慢!”同时伸手托起孝琬的额头,严肃的说道:“小公子,你要先回答老夫一个问题,老夫才能决定是不是要收你做徒弟。”
孝琬被拦下倒也不以为忤,好奇的问道:“好啊,夫子请问吧。”
荀济看了元善见一眼,对元仲华说道:“请公主让闲杂人等退下吧,老夫好清静的与小公子聊几句。”
元仲华暗暗担忧,不知这倔老头要说什么话,面上微笑道:“既然荀夫子授课不想我们偷师,我们还是别惹人嫌,大家都去了吧。”说着当先起身,其余众人自然不能停留,也随之起身,一同往殿外去了。
殿中只余下皇帝元善见、侍讲荀济、小儿高孝琬,以及几个如同泥偶般的仆人在内。
荀济低头盯着孝琬俊俏的小脸儿,肃然问道:“小公子,老夫要问你的是,你如何看待你父亲目无君父的逆臣行为?”
别说孝琬听了满头困惑,就连元善见也蓦地瞪大眼睛,荀夫子,你还真敢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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