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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我爱的人不是他。

或者说,我已不再爱他。

雪还在下着,经过我们身旁的人都步履匆忙,这是北京,时间从来都不等人。我想起许子望还在等我,回头望了望,只见许子望已经朝这里走了过来。他们像老朋友那样打招呼:“嗨,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他们都维持着风度瞎聊,丝毫不像电视里的情敌相间。我默不作声地站在许子望旁边打量程嘉南,回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光在他身上雕琢了太多太多,如今的他之于我,更像是一个陌生人。说什么地老天荒,可谁知我们都在变。时间是海,将我们推向两岸,距离那么远。

许子望忽然说:“我们该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好的。”他并没有一丝不舍。

但我刚转身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小宝。”

那声音像来自天际的召唤,那么遥远那么轻微。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要摸一摸我的脸。但那个动作在半空中停止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整个人定在那里。他的手指离我最多十厘米远,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只是他没有再向前。

就好像某些感情,被压抑着收回,被痛苦地蒸发。

我们凝视对方,许子望在一旁看着,然后他笑一笑,对许子望说:“好好照顾她,再见。”

接着他转身走了,我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就像上一次,或者上上一次。究竟是第几次我面对着他的离去?但若说这一次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我在他的背影里看到了过去。我看到我十四岁的那个夏日,看到他把门打开一道逢时露出的眼睛;我看到我们坐在巷口吃拉面时的情景,他叼着烟,眯着眼睛说:“小朋友,跟我在一起会变坏的”;我看到他狠狠打来的一巴掌,眼睛里如同火焰般的怒气,那一次我激怒了他,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我做到了;我也看到了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刻,我们躺在床上,外面下着雨,我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睡;我看到他说“比如我对你的喜欢”……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呢?喜欢过多久呢?如果喜欢,又为什么离开?

而这些问题刚才没有问,那么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我有很强烈的预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他已经穿过了马路,一辆巴士经过,之后他就不见了。我很想大叫一声他的名字,大声跟他说“我爱你”,但我忍住了。在忍的同时我的心开始剧痛,像被人拿一把刀狠狠地插进去,转动几下,再撒上一把盐。还不够,还要把刀拔出来,塞一堆钉子进去。那鲜红的心,稚嫩的心。我看过的最残忍的手段都不足以形容那种痛,那种痛根本没有具体形式,却无处不在。

我松开了许子望的手,捂住胸口蹲了下来,许子望静默地望着我,等我抬起头时,早已满脸是泪。他有刹那的失神,接着将我拥进他的怀里。

我号啕大哭起来。

你可以不相信鳄鱼的眼泪,但你要相信一个女孩的眼泪。因为似是而非的爱情,这泪水变得清澈透明。

程嘉南,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爱你了。有些东西就像这场雪,很快地来,很快地走,积累再深,太阳一出也会化掉。我们最终都敌不过时间。

可是爱过你之后,我又怎么可能去爱别人?我不过只有一颗心,全部送给了你,你挥挥手,不带走。我弯下腰将它拾起,想要重新装回原本的位置,却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结了疤,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后来我又见到了西西,是2008年,我爸非要看奥运会,我就陪着他一起来了。晚上他在酒店里睡觉,我去了后海想要喝一杯,却发现Nirvana酒吧早已不在了。这时的后海早就是另一番模样,像跳蚤市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吆喝声。我站在河边闲闲地点了支烟,忽然有人叫我:“小宝?小宝是你吗?”

我转过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左边脸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但并不可怖。我好奇地望着她,她尖叫起来:“我是西西啊!还记得吗?曾经nirvana的西西!”

“西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整容了。”她说。她的普通话已经讲得很好,带着京味,丝毫看不出是在国外长大的。我问她:“为什么?”

“说来话长,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她拉着我朝外走,经过烟袋斜街,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那里有一家开在四合院的酒吧,我们坐在院子里,要来了啤酒。我始终盯着她脸上的疤看,她指着那条疤道:“就是因为这个,程嘉南当初才突然离开北京。”

这件事是真的说来话长,远在侧子打算跟程嘉南分手的那一年,程嘉南就已经认识了西西。侧子要走,他虽然不舍得却也不得不放手,再拖下去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但他总觉得亏欠了侧子一点什么,他知道侧子喜欢钱,就想办法去借钱。山羊是nirvana的常客,西西知道他是放高利贷的,便介绍他跟程嘉南认识。程嘉南从他那里拿到了钱,却背下了债。那债始终无法还清,因为他赚钱的速度从来都跟不上利息的脚步。西西看到程嘉南那么辛苦,就去同山羊求情,山羊答应了,条件却是让西西跟他在一起。

这些事我知道其中一部分,但不知道剩下的部分。西西说:“当时我的确是蛮喜欢山羊来着,就答应了他。但他嫉妒我跟阿南关系好,他坚决认为我们两个是一对狗男女。他打我骂我,我也都认了,谁让我爱他呢?可是阿南看不下去,他去找山羊理论的时候两个人打了起来,最后连刀都抄了起来。我去拉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指了指脸上的疤道:“那时候比现在还恐怖,我满脸是血,山羊扬言要剁了阿南,我怕极了,跟阿南两个人连夜逃到了浙江,我在那里有朋友,可以照顾我们。”

我听得津津有味,像是看冒险小说一般,问:“后来呢?”

“到了浙江后我痛不欲生,你想象不到我当时的脸有多可怕。阿南一直陪着我,他觉得是因为他我才变成这样。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要整容,但整容并不便宜,阿南那一年几乎什么都做,只要能赚到钱就再所不惜。他一天最多睡四个小时,我都看不下去了,跟他说没关系的,但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倔得很,根本不听劝。”

我点点头,重新拿出一支烟点上。侧子结婚那天我见到的他的确是很狼狈,身上的衣服旧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他在吃苦,但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后来终于攒够了钱,我就去了韩国,不过伤太深,不太好弄,就只能是现在这样啦。”西西笑了起来,只有在笑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一点点她过去的影子。我跟她碰了碰杯子,在炎夏喝啤酒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们整整喝完了两打啤酒,两个人酒量都不差,就这样如同巨鲸一般坐到12点。最后西西还是醉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小宝,阿南还是很喜欢你的。”

我默然,如果喜欢,就不应该独自去承担这些事情,如果喜欢,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一声吗?

“不过他一直都觉得你跟着他会很辛苦,所以他还是放弃了。你知道吗?他在浙江的时候很受老板赏识,居然做到了经理的位置!他工作的确很卖力,好好培养一下也是个人才,所以他去找你了。”

我抬起头来,西西继续说:“可惜那个时候,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只是在一起而已,他也还是有机会的。”我想起许子望来。

“不,他说你爱那个人。”西西笑了起来:“小宝你也许不知道,你爱一个人,根本藏都藏不住。”

“是吗?”我皱起眉头:“怎么会?”

“眼神,你的眼神从来都不肯出卖你的心。”

我怔住,是吗?你会觉得那个时候我爱许子望吗?而我竟然还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互相安慰而已。

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可笑之极,我哈哈大笑起来,西西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也跟着我笑。我们像两个女疯子一般,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一个外国人用瞥脚的中文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Nothing.”西西说。

Nothing is funny,没有什么是好笑的。

笑够了,西西才问我:“那么,你跟那个男孩还在一起吗?”

“没有了。”我摇摇头,她问原因,我说:“运气不好。”

如果不是因为西西,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感情跟运气的关系。与程嘉南的最后一次相见,他认为我爱上了许子望,而许子望却发现我还在爱程嘉南。西西说我的眼神不肯出卖我的心,那么请问,我的心究竟在爱着谁?

也许爱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想起有一次许子望困惑地问我:“小宝,难道我们一辈子也逃不出过去吗?”

“我不知道,”我说:“可是为什么非要逃掉呢?难道过去不是现在的一部分吗?”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有洁癖的人,想要清理掉内心所有杂乱的事情,像打扫卫生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出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空房子。”

“可是……如果没有旧的东西,房子又怎么空下来呢?就像如果没有过去的我们,我们大概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们。”

这大概是哲学问题,我们讨论了很久也没有讨论出结果。那时候我们的相处就已经出了问题,他不再像以往那么温和,开始常常烦躁、不讲道理。我们常常因为小事而争吵,如果这种争吵就是所谓的“相爱的烦恼”,那么还是不要相爱好了。

又一次争吵过后我问他:“你究竟想怎样啊?”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过。

我叹口气,打开门向外走去,下楼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侧子打来的,我接起问:“哎呀,你竟然有空打电话给我?今天不用做孕妇运动吗?”

她怀孕之后开始按照医生的嘱咐做运动,这件事时常被我拿来当笑柄,每次都遭到她的训斥。但这一次她没有训我,她静静地说:“小宝,订最快的飞机回三城。”

“怎么啦?你生了吗?”我说:“明天要考英文,我走不开,什么事这么急?”

“先别问了,回来再说。”她的声音非常冷静,我觉得有一点奇怪,侧子平常说话并不是这样的啊,难道是因为要做妈妈了的缘故?

突然我定住,问:“我爸他……”

“先回来好吗?”她的声音又轻了一些:“小宝,别胡思乱想,你爸他……他没事。”

我挂掉电话迅速向外跑去,我爸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的人都可以出事惟独他不能,所有的人都可以离开纬度他不能。噢我亲爱的老爸,他不可以出任何问题,否则我真的支撑不下去的。

在候机的时候我接到了许子望的电话,他说:“小宝,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静默,他继续说:“我们都不是好演员,我无法再继续扮一个体贴的男朋友,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我没有办法接受你心里装着别人,所以如果什么时候你忘记了程嘉南,再联系我。”

“我不会忘记他的,”我说:“但我也不会忘记你。谢谢你这段时间肯陪我,再见。”

我关掉了手机,大厅里的广播响起,我朝入口走去,经过垃圾桶时迟疑了一秒,还是把手机扔了进去。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机,用了三年,已经很旧了。但是手机可以换,别的却不可以。

我的灵魂跟我的心,已经用了整整二十一年,我可以换新的吗?

如果不可以,我又该怎样忘掉过去?

我爸的那辆奔驰并不如传闻中那么好,跟出租车相撞时竟然被出租车撞扁,这实在很像一个冷笑话。我爸的腿被卡在座位与方向盘之间,也不知道夹了多久,等救护车赶到时双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功能,也就是说,他残疾了。

手术进行了整整一天,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海格不停地安慰我:“不会有事的,你爸是好人,好人就会有好报。”

侧子握住我的手,我们两个人都静静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场只有海格一个人在紧张。我有时候觉得女人的直觉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也许那个时候我跟侧子就已经预测到了结果,所以在听到消息时也不觉得震惊。当医生说没有办法了的时候,我怔了一会儿,既而抬头问:“那……哪里有轮椅卖?”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仿佛我随时都会崩溃一般。但是没有,我镇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那段时间我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跑来跑去,交通局的人鉴定事故责任方是我爸,保险公司不赔偿,我们还要赔出租车司机的钱。那出租车司机是个很憨厚的人,一直抓着我的手说:“不用这么多,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你爸他……唉,以后劝他少喝点酒吧。”

我想跟他说我爸很少喝酒的,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个好心的大叔,只拿了一半的钱就走了,那些钱已经足够他买一辆新车。

抽空我给清和打了电话,让她帮我把宿舍里的东西寄过来,她说:“你不念了?”

“我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当初来北京他都不怎么同意,现在更不可能让我回去。”我说:“他现在是最需要我的时候,反正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