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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请你保重,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道,随即站了起来,“你瞧,我正克服有理由的拘谨,开始练习这大胆冒失的称呼了。不错,天已经黑了!我可以想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突然闯了进来,一下子拧开灯,好让理性和人气占据上风——他就这臭毛病。明天见!我离开你房间时是如此快乐,如此骄傲,简直连做梦也想不到。祝你早日康复!你至少会有三天不发烧,在这三天一定能满足生活的所有要求。我真高兴,仿佛我真的是你。晚安!”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完)

瀑布总是富有吸引力的旅游目的地;对这飞流直下的景观,汉斯·卡斯托普更是格外倾心,所以对他至今从未去观赏过弗吕厄塔峡谷森林中那画一般的瀑布,我们就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了。对他跟约阿希姆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还可以拿他严于律己的表哥当挡箭牌,说他到这儿来是为完成疗养任务,不是待在这儿玩儿的,所以就实际而又实用地把他俩的眼界限制在了“山庄”周围和狭窄的范围里。不久表哥去世了——喏,即使在这之后,如果不算那些滑雪活动,汉斯·卡斯托普对游览当地自然风光的态度,仍旧保持着单调、保守的性质,而这与他内心经历之丰富和“执政” 范围之宽广反差明显、强烈;可恰恰正是这个反差,对于年轻的卡斯托普来说,甚至不无某些他自己心中有数的魅力。不过无论怎么讲,当身边这个连他共七个人的小圈子考虑乘车去看瀑布时,他还是热烈地表示了赞成。

又到了五月,也即平原上那些通俗小调所唱的欢乐的月份——此间山上的空气相当地清新,虽说气温还不够多么宜人,可融雪天气毕竟已经结束了。最后一些天甚至飞过几次鹅毛大雪,不过再也积不起来,所剩下的仅仅一点儿潮湿而已;冬天遗留下来的雪堆也点点滴滴地融化了,蒸发了,直至消失得没有了痕迹。这时候,大地青绿,道路干爽,人们想到外边干啥又可以干啥了。

可惜的只是最近几个星期,由于小团体的首脑伟大的皮特·佩佩尔科恩身体欠安,大伙儿的交往游乐颇受影响;老先生发了三日疟,不管是异常美好的天气,还是像贝伦斯顾问这样的大大夫开出的特效药,统统都对它没治。他经常卧床不起,不只是在疟疾逞凶的日子;他的脾和肝也出了麻烦,宫廷顾问背后对他亲近的人就这么讲的;还有他的肠胃状态也不特别好,以致贝伦斯不得不做出暗示:这老头尽管体质健壮,在当前情况下已不好完全排除可能出现慢性心力衰竭。

几个星期以来,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仅只到餐厅吃过一顿晚饭,集体散步除了走得不远的一次,其余全没有参加。不过,咱们私下讲吧,小圈子的松散状态倒让汉斯·卡斯托普感到某些轻松,因为他在与舒舍夫人的旅伴喝酒时发的誓言,令他很是头疼;它使他当着众人与佩佩尔科恩交谈变得如情敌之间对话似的“勉强拘束”“转弯抹角”,就跟佩佩尔科恩发现他当初和克拉芙迪娅说话的情形一样:例如称呼总是能省掉就省掉,实在不能省就委婉其词,花样百出。过去当着别人和克拉芙迪娅谈话,也包括当着她的主宰者和她谈话,总让卡斯托普陷入同样的尴尬或者相反的尴尬境地,现在在发出令对方满意的誓言之后,他更感觉得加倍地尴尬啦。

话说去观赏瀑布的计划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佩佩尔科恩自己确定了这个郊游目的地,并且自我感觉去一下身体也还行。那是发过疟疾后的第三天,老先生让大家知道,他希望充分加以利用。尽管当天前几次进餐,他都没来食堂,而是和最近经常一样地,单独和舒舍夫人一起在小客厅里进了点饮食;可是还在吃第一顿早餐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就收到了跛脚门房送来的指示:午餐后一小时做好出发郊游的准备,并向费尔格和魏萨尔传达指令,通知院外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和纳夫塔先生车会去接他们,最后再负责预定两辆三点钟上车的四座马车。

时候到了,大伙儿在“山庄”疗养院大楼的大门前集合: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已经聚在那里,等候着大人物们从特等病房里出来;他们一面等,一面拍弄着马玩儿,让马儿们用自己厚实的、湿漉漉的黑色嘴唇,从他们摊开的手里含食糖块儿。游伴们出现在门前的露天台阶顶上,只是稍稍迟了一点儿。佩佩尔科恩站在克拉芙迪娅身旁,身上穿着件有些破旧的双排扣长大衣,帝王的头颅显得消瘦了些,他用手提了提头上的圆形软帽,唇间含含糊糊地挤出几个音来表示招呼大伙儿。三位男士奔到台阶脚下去迎接他俩,他又跟三个人一一地握手。

“年轻人,”他一边用左手拍汉斯·卡斯托普的肩膀,一边问他,“……你好吗,我的孩子?”

“非常感谢!你也好吧?”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旭日当空,是一个晴朗、明媚的好天儿;不过恐怕还是穿上春秋季节的外套好些:坐在车上无疑会感觉得冷。舒舍夫人也穿了一件暖和的、束腰带的大格子花呢大衣,围着肩膀甚至还镶了皮毛。一条橄榄色的纱巾在她下巴底下打了个结儿,致使头上毡帽两侧的边沿儿俏皮地往下弯,让她看上去更加妩媚迷人,也害得在场的多数先生心头都更加难受——唯一的例外是费尔格,只有他没爱上克拉芙迪娅·舒舍。正是这不受约束的自由自主,影响住在院外的两位到来之前临时的座位分配,费尔格就坐在了第一辆车里,背靠车夫,面向佩佩尔科恩和克拉芙迪娅;汉斯·卡斯托普反而跟斐迪南·魏萨尔上的是第二辆车,结果引得克拉芙迪娅冲着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讪笑。佩佩尔科恩的马来仆人也参加郊游,这瘦弱的男子出现在自己的主人身后,随身带着个大提篮,从篮盖底下伸出两只葡萄酒瓶的长脖子;他把篮子放在头一辆车面朝后边的座位底下,自己则坐到车夫身边并把双臂往胸前一抱。这当儿,车夫给马儿发出信号,并且拉开车闸,马车便循着弧形的坡道行驶起来。

魏萨尔也留意到了舒舍夫人的讪笑,于是露出自己的一口烂牙,开始奚落起同车的卡斯托普来。

“瞧见了吗?”他问,“她在取笑您哩,因为你不得不单独跟我坐?是啊是啊,既然倒了霉,就不用在乎别人的挖苦讽刺啦。您这么坐在我身边,是不是感觉气恼和不是滋味儿呢?”

“您给我放尊重点儿,魏萨尔,说话别这么下流!”汉斯·卡斯托普斥责他,“女人一有机会就笑,为了笑而笑;每次见了都动脑筋,纯属无事找事。您干吗老操着个心啊?你跟我们大家一样,有自己的优点,也有自己的缺点。比如说吧,您弹《仲夏夜之梦》弹得很优美,这可不是人人都行的。希望您下次再弹弹好嘛。”

“是啊,现在您那么降尊纡贵地和我谈话,却根本不知道您的安抚包含着多少恬不知耻,”可悲的人儿回答,“不知道它只能更加感到侮辱。您说起来多么轻松,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我安慰几句,因为您尽管眼下出乖露丑了,但毕竟尝过天鹅肉,上过七重天,万能的上帝啊;毕竟在您的脖子周围感到过她那玉臂的温暖,那一切一切,万能的上帝啊,我一想起来就喉咙灼痛,心窝燃烧,五内俱焚!——您所享有的一切我全看在了眼里,我却忍受着一无所有的痛苦……”

“您这样讲不好,魏萨尔。这样讲甚至极其讨厌,我不必对您隐瞒,因为您已经骂了我恬不知耻。您这样确实讨厌,您甚至有意叫人讨厌,所以就不断糟蹋自己。未必您真的爱她爱得要命?”

“太要命啦!”魏萨尔摇着脑袋回答,“真的说不出我忍受了怎样的饥渴,怎样的煎熬,我只想讲,我只能讲,我快死了,然而她却叫我既活不成也死不了!她不在的期间,情况好了点儿,我渐渐把她忘了。可自从她回来以后,天天都在我眼前晃,有时搞得我只能咬自己的胳膊,只能在空中乱搂乱抱,没有任何别的法子。这样的情形本不该发生,可是想忍又忍不住——谁摊上了,谁也没法忍住,除非连命也不要了,可又不能不要命——真要死了还有什么指望?遂了心愿再死——那很高兴。死在她的怀里——求之不得。可在这之前,纯属胡来,要知道生命就是欲望,欲望就是生命,自己不可能反抗自己,这就叫进退维谷,这就是我承受的上帝的诅咒。我所谓‘上帝的诅咒’只是一句套话,好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我自己不会这样想自己。世间存在种种的苦刑,卡斯托普,谁上了这样的刑具,谁就希望逃脱,千方百计地拼命逃脱,逃脱就是他的目标。可是要想逃脱肉欲的苦刑只有一条道路,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使欲望得到满足——非这样不可,其他通通都白费劲儿!人生来如此,谁无此经历,他不会多想这种事;谁经历了,他才体会得到我主耶稣基督所受的痛苦,因此热泪盈眶。天上的主啊,这到底算什么安排,这到底怎么回事:肉体竟如此渴望接近肉体,仅仅因为后面这肉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一个别的灵魂——多么奇怪呀,仔细看看这要求也挺含蓄、友善,也一点儿不过分!完全可以讲:如果所欲仅此而已,看在上帝分上,满足他不就完啦!我到底希望什么,卡斯托普?我想杀害她吗?我想叫她流血而死吗?不,我只是想跟她亲热亲热!卡斯托普,亲爱的卡斯托普,原谅我,原谅我哭哭啼啼,可她,上帝保佑,也可以遂遂我的心愿哦!何况这并不贬低辱没她,卡斯托普,我可不是什么畜生,我也是个好端端的人啊!要是肉欲横冲直撞,毫无节制,无固定对象,我们就称其为兽欲。然而它要是固定在某个有特定长相的人身上,那我们马上就要改称其为爱情了。我可迷恋的不只是她丰腴的躯体,而还有她的芳容,设若她的容貌哪怕稍微只有那么一点点改变,你瞧吧,可能我对她的整个肉体都不感兴趣了;由此可见,我爱的是她整个身心,而我呢,也以自己的整个身心爱着她。要知道,对容貌的爱就是对心灵的爱……”

“您怎么啦,魏萨尔?您完全丢了魂儿似的,上帝知道您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可确实如此,确实这正是不幸之所在,”可怜的人继续说,“正是因为她也有心灵,她也是一个由肉体和心灵构成的人!由于她的心灵根本不想了解我的心灵,她的肉体根本不愿与我的肉体有任何瓜葛,这样就产生了不幸,产生了巨大的痛苦;如此一来我的欲念遭到诅咒,变成了耻辱,我的身体不得不扭曲挣扎,永无止境!为什么她的肉体和心灵都一点不肯了解我,卡斯托普,为什么我的欲念令她感到恐惧?难道我不是一个男人?一个令人讨厌的男人就不是男人?我甚至是个超级男人啊,我向您发誓,只要她对我张开她那温柔的臂膀,那如此美妙的、属于他心灵的容貌的臂膀,我对她的报答将超过这儿的所有男人!我将让她尝到世间所有的快乐,卡斯托普,如果关系到的只是肉体,而与容貌无涉;如果她那该死的心灵不那么厌恶我。可是,没了这心灵,我又完全不会迷恋她的肉体——这,正是鬼迷心窍似的进退两难,而我呢,就只有在里面永远地挣扎下去!”

“魏萨尔,嘘!小声点!车夫听得懂!他尽管脑袋一转没转,我却从他的脊背看出,他注意在听。”

“他听得懂并且在注意听,您说对了,卡斯托普!这下您又看见了人的天性,人的本能!如果我讲的是重演性变态或者……流体静力学,那他就听不懂,那他就一窍不通,因此也不再听,因此便一点不感兴趣。要知道这些可不通俗。然而,关系到肉体和心灵的事情,既是最高、最后和最隐秘的事情,你瞧,同时又是最最通俗的事情;这事人人懂得,并且喜闻乐见,如果有谁因为此事而白天愁眉苦脸,夜里辗转反侧,那大伙儿就更高兴!卡斯托普,亲爱的卡斯托普,您就让我哭哭哀哀吧,要知道,我熬过的是怎样的夜晚哦!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她,唉,她什么我不曾梦见过哟,一想到这些,我便喉咙冒火,五内俱焚!而最后每次都是她刮我耳光,照准我脸颊上揍,有时还啐我口水——厌恶得拉长了脸子啐我口水,随后我便大汗淋漓地醒来,既感羞耻又觉销魂……”

“这样,魏萨尔,现在咱们静一静好吗?让咱们闭上嘴坐一会儿,一到香料店就有谁要加入进来了。我这么建议,这么安排。我不想侮辱您,我知道您烦恼大着啦,不过咱们家里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遭到了惩罚,以致他一讲话嘴里就会钻出蛇或癞蛤蟆来,每讲一句话吐出一条蛇或一只癞蛤蟆。书里没讲他对此怎么办,但我总是推测,他最后的对策会是闭上嘴巴。”

“可这是人的需要喽,”魏萨尔可怜巴巴地说,“亲爱的卡斯托普,讲话是人的需要,如果他遇上了我这样的烦恼,必须让心里轻松轻松。”

“这甚至是人的权利,魏萨尔,您要是愿意说。不过按照我的观点,在一定的情况下,有些个权利还是不使用更明智些。”

于是遵照汉斯·卡斯托普的安排,他俩安静了下来;再说马车也很快驶抵香料店爬满葡萄藤的小屋前,在那儿一秒钟也用不着等待,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已经站在路上。塞特姆布里尼仍旧穿着他那件破皮夹克,纳夫塔则身着一件乳黄色的春天穿的外套,全身都收拢得紧巴巴的,很有些花花公子的味道。趁马车调转方向的机会,大伙儿相互挥手,彼此问候,两位后到的先生随即也上了车:纳夫塔成为前一辆车的第四名乘客,坐在费尔格的旁边;塞特姆布里尼情绪高昂,连珠炮似的说着打趣话,上了汉斯·卡斯托普和魏萨尔那辆车。魏萨尔把自己面朝前的正座让给了塞特姆布里尼,他呢,也就像参加花车游行似的,慢条斯理地坐了下去。

他大赞乘车出游是一种享受:身体于舒适平稳之中始终保持着动感,眼前的场景却随之不断转换。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表现出父亲般的关怀,甚至用手拍了拍可怜的魏萨尔的脸,要他忘掉自己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好好欣赏明媚的大自然,说时伸出他戴着只破皮手套的右手,东点点西指指。

他们一路顺畅。拉车的四匹马油光水滑,健壮结实,额头上全都有漂亮的白斑;路况很好,还没有什么灰尘,马蹄在路面上叩击出坚实而欢快的节奏。路边上时不时地有些乱石堆,从石头的裂隙中长出来了草和花;电线杆子一根一根飞速后退,山上的森林则逐渐长高起来,马车向上爬行和驶过的盘山道让沿途的景色一直保持着新鲜;在阳光照耀的远处,一部分积雪未消的群山始终笼罩在雾障之中。已经走出习惯了的峡谷地区,生活场所的更新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不久就到了林子边上:从此开始准备徒步前行,直奔目的地——与这目的地之间,尽管一开始大伙儿未曾察觉,其实早已存在微弱的感官联系;眼下,这联系正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一当马车停下,大家全注意到了远远传来时隐时现的声音,嘶叫声、震颤声、咆哮声浑成一片,叫人难以分辨,叫人驻足聆听。

“现在不过还显得怯生生的,”常来此地的塞特姆布里尼说,“可到了跟前,在这个季节就暴戾可怕——各位做好思想准备吧,咱们自己说些什么,都会听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