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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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晚饭后的集体娱乐,最先提供了让咱们学者感到愕然的契机。大伙儿玩儿着各式各样的猜测游戏;接着是借助钢琴声寻找藏匿起来的物件,就是找的人越接近目标,琴声便越响,反之找错了方向,琴声也越来越弱;随后又变为把一个人关在门外,等里边的人商量好了一连串的任务,才放他进来尝试着逐一完成:例如先叫某两个人交换戒指,再三鞠躬邀请某人跳舞,再把图书室里指定的某本书抽出来递给这个那个,如此等等。需要指出的是,“山庄”疗养院的女士先生们原本是不习惯玩这类游戏的。是谁造起来的这股风,事后也没法搞清楚了。可以肯定不是艾伦。只不过人们之入迷上瘾,却又是在她上山以后。

参加者嘛,几乎全是我们的老熟人,汉斯·卡斯托普也在他们里面。他们玩儿起来表现有好有差,也有完全不行的。艾伦·布朗特的能耐却非同一般,出色之极,简直甭提啦。她寻找藏起来的东西十拿九稳,博得了大伙儿的喝彩、惊叹和欢笑;等到她再完成了那一连串的动作,人们却一个个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不管大伙儿悄悄地给她规定些什么,她一样完成,总能完成,而且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毫不犹豫踌躇,也无需琴声引导,一进门来就开始行动:她从厨房里抓来一撮盐,把它撒在帕拉范特检察官的头顶上,然后拽着他的手一起走到钢琴前,用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出《飞来一只小鸟儿》的开头。接着她又把检察官领回座位,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再拖过来一只小板凳,最后在他的脚边上坐了下来——严格按照众人绞尽脑汁为她设想出来的程序。

如此说来她窃听了哦!

艾莉脸颊绯红;看见她害羞了,大伙儿心里真叫轻松,齐声地责骂她,她呢,却极力辩解:不,不,不是这样,请别这么想她!她没在外边偷听,没贴着门偷听,肯定真的没有!

没在外面偷听,没贴着门偷听?

“哦,没有,请——原谅!”她是在房里听见的,当她进来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不听不行喽。

不听不行?在房里?

老有谁咬她耳朵,她说,悄悄告诉她该怎么做,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却再清晰不过。

这就是坦白交代,很显然。小艾伦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骗人了嘛。她原本就该声明,她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因为有谁把什么都对她讲了。一个参加者如果对其他参加者拥有超自然的优势,竞赛就失去了任何意义。按照体育道德的原则,艾伦突然之间就遭到了淘汰,致使这淘汰的理由,叫不少人在听她承认错误时脊背阵阵发凉。几条嗓子同时呼唤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于是就有人跑去请他,他来了:矮矮壮壮的,笑呵呵地,好像什么全清楚,整个儿一副胸有成竹的德性叫你不能不放心。路上人家已气喘吁吁地向他报告,出了怪事啦,出了一个什么全知道的女的,一个能听到许多声音的小女娃子——嗯,嗯,还有什么?静一静,朋友们!咱们瞧瞧。这正是他的地盘喽——所有别的人站上来都东倒西歪,感到脚下空虚,他却四平八稳,行动自如。他提出问题,他侧耳细听。嗯,嗯,这就对啦!“你的情况是这样么,孩子?”他把手抚在小姑娘头上,谁都喜欢把手抚在她头上。有许多理由重视这件事,却毫无理由大惊小怪。他把自己带异国情调的褐色目光沉浸到艾伦的淡蓝色目光中,同时手轻轻从她头顶往下抚摸到了肩膀上,手臂上。艾伦回应他的目光越来越虔诚,也就是慢慢朝胸前和肩膀耷拉下脑袋,眼睛越更仰望着他。这位饱学之士随意地在她的脸面前扬了扬手,小姑娘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散乱起来,他于是宣布一切都没有问题,激动的疗养客们全都可以静卧去了,只有艾伦·布朗特得留下,他还想跟她“聊聊”。

聊聊!可以想象会怎么聊。在听见愉快、亲切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又用这个词的时候,没有谁感觉是滋味。每个人心里都凉了一下子,汉斯·卡斯托普也是如此;他一边慢慢撑开那呱呱叫的躺椅,一边回忆起当艾莉完成着她不可思议的表演,并为此不好意思地做检讨的时候,他脚下的地板动摇了,心里感到阵阵恶心和恐惧,就跟在海上有些个晕船时一样。他从来没经历过地震,但他对自己说,地震的感觉必定也差不多这么可怕——不同的只是艾伦·布朗特的特异功能还令他产生了好奇,这好奇却又包含着对自身的严重绝望感,意思就是:意识到了精神达不到这个它意欲摸索的领域,所以便产生了怀疑,不知道它是徒劳的呢还是罪恶的,虽说这并未妨碍它仍然是它,也即是好奇心。在自己有生之年,汉斯·卡斯托普跟任何别的人一样,也听见过这个那个有关神秘自然或者超自然现象的传说——是的,比如关于一位能预见未来的太姑婆,就传到他耳里来了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只不过呢,他虽说不拒绝理论上抽象承认这个神秘世界的存在,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个世界却从未走进过他,使他有一些亲身的体验;而且对这样的体验怀有反感——如果允许我们在谈我们绝对平凡的主人公时,也用这样一些意义非凡的词语的话——这是一种情趣的反感,审美的反感,出自人类自豪的反感;他这反感与他的强烈好奇,差不多旗鼓相当。他预先感到,清清楚楚地感到,不管将有怎样的体验也永远不可能变成另一个样子,而只会是乏味,只会令人不解,只会有损人的尊严。然而尽管如此,他仍心急火燎,期待着获得对超自然现象的体验。他理解,“徒劳或者罪过”作为一种选择,已经够糟糕的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为一种选择,而是本来就一码事,精神的无望本来就是道德犯禁的外在表现而已。他那位必然会强烈反对这些尝试的导师,他对汉斯·卡斯托普的告诫已牢牢扎根在他的思想中;他的道德意识终究跟他的好奇心发生了碰撞,大概一直就在发生碰撞;他这是一个外出游学的人必不可免的好奇心,也许在他对那位王者般的神秘人物着迷的时候,就已经离眼下出现的超自然领域不远了;这好奇心表现出一种军人性格:一旦需要,违禁就违禁。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决定坚守阵地,不回避逃跑,要是艾伦·布朗特继续冒险的话。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颁布了一条严厉的禁令,今后不准外行再拿布朗特小姐的特异功能做试验。他已用科学把这孩子包裹起来,经常和她一起坐在他的心理分析实验室里谈话,据说还对她施过催眠术,拼命地发掘她身上的潜能并使之规范化,还想弄清楚她的心理生活史。最后这件事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也就是那位像母亲一样关怀她的朋友和保护神,同样也在进行。在保证绝对不外传的前提下,她从小姑娘嘴里套出了这个那个,又在保证绝对不继续传的前提下,传得个全院直到传达室里都无人不知。例如她打听出来,小姑娘在完成任务时咬她耳朵的那人或那物,名字叫霍尔格——就是那个小年轻儿霍尔格,就是一个精灵,她跟他很熟,一个消失了、气化了的生命,就是小艾伦的保护神什么的——这么说,就是他告诉她抓盐和拉起帕拉范特的食指的喽?——是的,使他把影影幢幢的嘴唇亲热地凑到她耳边,害得她痒痒的差点儿笑出来,悄悄告诉了她要做的事——从前在学校里,霍尔格要是提前把她没有准备的考题答案告诉他,那就太美啦——对这个问题艾伦保持沉默。霍尔格大概不允许这样做,她后来说。考试这样严肃的事情,他不好插手;再说呢,他自个儿恐怕也不真正知道答案哩。

后来又探听出,艾伦打小儿就常看见幻象,尽管其间相隔的时间相当久——有形的幻象和无形的幻象——什么叫无形的幻象?——举例说。她十六岁时,一天独自坐在父母家中起居室的圆桌旁做针线,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父亲的哈巴狗弗雷亚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圆桌上铺着一条花台布,就像老太太们叠成三角形披在肩上的那种土耳其纱巾:台布成对角铺在桌子上,使得每一方都短短地垂下来一个角。可是艾伦突然发现,她对面的那个台布角慢慢卷了起来:静静地,仔细地,规则地,朝着圆桌的中央卷了好大一块,最后就形成了一个长长的圆布筒;与此同时,弗雷亚也蹿了起来,前爪趴在地上,耸起皮毛,蹲坐在后腿上,随即狂吠着冲进隔壁房间,钻到了沙发底下;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再怎么哄它都不肯再踏进起居室一步。

卷台布的是不是霍尔格呢?克勒费特小姐问——布朗特小姑娘不清楚——当时,她看见这个情况到底想的什么?——可当时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想法,所以艾伦她也就什么也没有想来着——她有没有告诉她父母?——没有——这就稀罕啦。尽管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什么都不能想,可艾伦她毕竟还是有些感觉,所以嘛才会对此事和类似的经历讳莫如深,羞于启齿,严格保守秘密不是——那她有没有因此挺难受——不,不特别难受。一块桌布卷起来了有什么好难受的。倒是另外的情况叫她难受些。例如:

一年前,也是在欧登赛的父母家里, 一天清晨还很早很早,她便离开在底层的卧室,穿过前厅登上楼梯准备去到二楼的就餐室,想照老习惯赶在父母到来之前煮好咖啡。差不多走到了楼梯中间转弯的平台,她突然看见在上面的楼梯口上,站着她早已经嫁到美国去了的姐姐索菲——活生生的她本人:一身白色的衣裙,头戴一顶奇怪的用睡莲编成的花冠,双手握在肩膀旁边,冲她点着脑袋。“不错,可真是你吗,索菲?”艾伦脚下生了根,又是欣喜又是害怕地问。索菲再次点了点头,随即就慢慢虚无缥缈。一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很快便只能看见一条流动的蒸汽,再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前面的路又给艾伦空了出来。事情很快得到证实,就在那天清早,索菲姐姐在新泽西州患心肌炎死啦。

喏,在克勒费特小姐对他讲完以后,汉斯·卡斯托普表示,这种情况应该比较容易理解,也值得听一听。这边出现幻象,那边人真死了——无论如何,两者之间看得出来某些值得注意的联系。于是,他答应参加她组织的一次显灵活动。这个活动,是悄悄避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带嫉妒味道的禁令,由克勒费特小姐用一只玻璃杯在艾伦·布朗特身上进行试验。

试验在赫尔米娜·克勒费特的卧室里进行,应邀参加的只是某些关系不错的人:除了东道主、汉斯·卡斯托普和小布朗特,就只有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以及阿尔宾先生、捷克人文泽尔和丁富博士。入夜,钟已经敲过十点,大伙儿才脚步轻轻地聚到一起,悄声议论着注意看赫尔米娜已进行的准备。准备的情况是,在她房间中央立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桌上没铺台布,而是中间底儿朝天地倒扣着一只葡萄酒杯,酒杯的四周,靠着桌子的边沿,隔着均匀的距离,摆着一张张通常是用来当筹码的骨牌,在牌的背面用笔和墨水写上了字母表的二十五个字母。首先女主人上了茶,对此大伙儿真是非常感激;因为尽管活动如儿戏一般没啥可虑之处,施托尔和莱薇两位女士还是手脚冰凉,心怦怦乱跳。在享用完热饮以后,大伙儿才坐在桌子边;为了营造气氛,克勒费特还关掉室内的顶灯,给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也罩上了布,使一切都沉浸在黯淡的红光里面。接着,根据要求,每个人都把右手的一根指头轻轻按在酒杯的脚底面上,开始等待酒杯自行移动的时刻到来。

挺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桌面光滑,杯子边儿又是磨光了的,按在上面嗦嗦发抖的手指即使再轻也会产生压力,压力自然不会均匀,这个可能垂直往下按,那个则更多地横着在用力,久而久之就足以使得杯子离开中央的位置。杯子在移动中碰到了周围的骨牌,如果被碰的骨牌背面的字母组合成了有一定意义的词,那就成了表明内心复杂以致龌龊的幻象,它是意识、半意识和无意识等因素混合而成的产物,是个别参与者的欲望——不管其本身是否承认自己这一举动——和集体黑暗心灵的默契以及地下的神秘力量,共同起作用而促成的看似意外的结果;每个人都在潜意识中或多或少地参与并发挥了作用,只是可爱的小艾莉作用可能最突出罢了。这一点,大伙儿事先全都心中有底儿,只不过唯有汉斯·卡斯托普耐不住性子,才把它捅了出来,其他人却都手指哆嗦着坐在那儿等待。还有女士们的手脚冰凉和怦然心悸,还有男士们的沉闷压抑,也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心中有数,也正因为都知道,他们之所以深更半夜地聚到这里来,等着出现那个称为魔法的幻想或曰半物质现象,只是为了跟自己的天性玩一个肮脏龌龊的游戏,只是为了对自身一些暧昧不明的部分进行一次好奇而可怕的试验。至于他们遵循传统,企图通过玻璃杯的异动召唤死者对聚会的众人显灵,那差不多只是一种表面形式罢了。阿尔宾先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大伙儿的代表,跟那些据说将出现的亡灵对话,因为他过去已经在这里那里参加过这种招神引鬼的聚会。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窃窃私语的话题逐渐枯竭,一开始的紧张已趋缓和。众人都用左手支撑着右臂的臂肘。捷克人文泽尔眼看打起瞌睡来了。艾伦·布朗特手指仍按在酒杯底儿上,大而纯洁的孩子般的眼睛却越过面前的物体,注视着床头柜上小灯的灯光。

突然间酒杯翻倒了,从坐在周围的人的手底下蹦了出来。大伙儿拼命用手指追赶它。它却一滑滑到桌沿儿边,顺着边沿滑了一段,随后却又呈直线大致回到了中央的位置上。到那里再蹦了一下,便静静地停住了。

众人大惊失色,心里却既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恐惧。施托尔太太哭声哭气地声明,还是别再玩儿了好些;可别人告诉她,她该早些考虑好才是,这会儿只能悄悄儿待着啦。事情看来顺利。大家商定先不要求玻璃杯去碰那些字母,只是以蹦一下和蹦两下来回答“是”或“不是”就够了。

“有个灵魂来了吗?”阿尔宾先生表情严肃,越过众人的脑袋对空发出询问……

跟着出现片刻的犹豫。随后酒杯晃动一下,回答了“是”。

“你姓什么?”阿尔宾先生语气近乎严厉,脑袋一摆加强了问话的力度。

杯子移动起来,果断地划着折线,从一个筹码滑向另一个筹码,在筹码与筹码之间总是要空跑一段,先返回到桌子中央去。它跑到了H,再到了O,再到了L,之后似乎没了劲儿,乱套了,不再知道该怎么办,可接着又成了,又找到了G,找到了E和R。早想到啦!是霍尔格本人,是霍尔格的灵魂,就是他偷听了撒盐什么什么的,可是对学校里的考试答案自然不便插手。他就在眼前,就浮荡在空中,浮荡在众人的头顶上。而今该怎样打发他呢?众人发起呆来。然后用手蒙着嘴悄悄商量,看还希望了解他什么。阿尔宾先生做出抉择,问霍尔格生前的地位和职业是什么。他问了,口气仍跟审讯犯人一样,皱着眉头,表情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