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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玻璃杯沉默了半晌。然后歪歪倒倒地移动到了D,退回去以后又到了I。这会是啥?气氛紧张之极。丁富博士担心地道:霍尔格该不是小偷!②施托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但并未能使玻璃杯停止活动,只见它尽管磕磕碰碰,却仍滑到了C又滑到H,再触了一下T之后显然错误地拉下一个字母,以R作了结束。拼出来就成了Dichtr。③

我的老天,霍尔格是位诗人?——多此一举,看样子纯粹出于骄傲,那玻璃杯竟又蹦又跳,表示人们说得对。

“一位抒情诗人吗?”克勒费特问,说时却把“抒”念成了“虚”,叫汉斯·卡斯托普听得很不是滋味……

对这样的刨根问底儿霍尔格好像不以为然,没做进一步回答;倒是把刚才那个词重新拼了一遍,既快又稳而且清楚,刚才忘记了的E也补上了。

好啊,好啊,却原是位诗人。气氛越来越尴尬——某种特别的尴尬,对于自己内心某些无控制地带的展示而言,不过由于这展示具有隐蔽的半实体性质,所以又获得了通往外在的现实的方向。

那么处在他当前的状态,霍尔格是否感到惬意和幸福呢,大伙儿想知道——玻璃杯梦游似的划出了“从容”一词。原来如此,原来从从容容。是啊是啊,他们自己是不会想到这个词儿的,可玻璃杯却拼出来了,所以也多半只能喝彩叫好了是不是。

霍尔格他处于这样的从容状态,已经有多久了呢?——这时又出现了一点谁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一个像梦里自然而然地产生的答案,也就是:“瞬息匆匆。”——太妙啦!不是还可以反过来说“匆匆瞬息”吗?简直称得上是腹语一般神秘的诗的语言,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更不能不对其叫绝了。而这“瞬息匆匆”呢,便是霍尔格的时间单位,自然喽,他不得不以近乎警句格言的回答来打发这伙提问者,咱们尘世间的语言和计量单位他无疑已经十分生疏,不可能再使用了呗——还有谁想了解他什么吗?莱薇小姐承认自己对霍尔格的长相感到好奇,也就是想要知道,他当初长得像什么样子。他是不是个帅哥?——阿尔宾先生觉得提这种问题有损他的尊严,因而指示莱薇,她想问就自己问。于是莱薇小姐便与霍尔格的幽灵以你相称,问他道,他大概长着一头金色的卷发吧?

“一头漂亮的褐色、褐色的卷发。”玻璃杯游动起来,把褐色一词仔仔细细拼写了两遍。在座诸君这才叫兴高采烈喽。女士们公开表现出对霍尔格的爱慕,纷纷冲头顶上的天花板抛着飞吻;丁富博士却嘻嘻嘻地笑道:霍尔格先生看样子还颇有点爱虚荣哩。

这一讲玻璃杯真个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它像疯了似的在桌面上东冲西撞,狂翻筋斗,一下子从桌上滚了下去,落进了施托尔太太的怀里,吓得她脸色煞白,伸开双臂,低头死死地把玻璃杯盯住。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来,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把它放回原处。那中国人呢则挨了一顿臭骂。他怎么可以信口开河!瞧见啦,这就是他自作聪明的结果!现在霍尔格生气走了,不再吐露一个字,怎么办吗?于是大伙儿只得拼命地求那玻璃杯。它要是乐意,没准儿可以写一首诗来着!在它还没有浮游在“瞬息匆匆”里边之前,它可曾经是一位诗人呀。唉,他们全体都多么渴望感受到一些个诗意哦!他们全都将敞开心扉来体验欣赏它!

瞧啊,善良的玻璃杯蹦了一下,“行”。真的,在这一蹦一动里边,的确表现出了一些个善意与和解之意。接着,霍尔格之灵开始做起诗来,而一开了头就已诗兴大发,无需思索便写得来洋洋洒洒,一写不知写了多长时间——看那样子,你是根本别想让它再沉默下来啦!以腹语似的神秘语言写成功的,是一首真真正正令人惊讶莫名的诗,在座的人无不心怀钦佩之情,一字一句跟随着吟诵;题材实在而富有魔力,无涯无际犹如大海,而写的确实也主要就是海——一座沙岸陡斜的岛屿,环抱着一片蜿蜒宽阔的海湾,从海里升腾起来的一条条雾气,堆积在狭窄的海滩上面。瞧啊,无涯的大海渐渐呈惨绿色,没入远方永恒的虚无;在那远方一条条宽阔的雾带底下,夏日的夕阳泛着暗红色和乳白色的柔光,迟迟不肯沉入大海里去!谁也说不清楚,海水那颤动着的银色反光,何时和怎样化作了纯粹的贝母般的荧荧珠光,化作了月长石般的白色和五颜六色混杂而成的无以言表的梦幻色彩,斑驳陆离……唉,这无声的奇妙幻象神秘地产生,也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已经睡去。然而在远远的海上,仍留有落日余晖的温柔印记。直到深夜,天一直不会黑下来。在海岸高处的松树林中,总是明灭着点点幽光,在它的映照下,海滩上颜色惨淡的沙粒看上去竟如雪一般白。眼前宛若一座寒冬时节的静穆森林,一只猫头鹰振翅掠过,林间便卡塔卡塔地响起一片枯枝折断的脆响!我们该是处在这样一个时刻!脚步是如此轻柔,夜是如此高爽,如此平和!而那下边的大海,呼吸是那样地缓慢、深沉,就好像是在梦里说着长长的呓语。你可渴望重新见到这样的景象?要是渴望,那就走到岸边光滑的陡壁边来,踩着细软的沙子往上攀登,让冰凉的沙粒流进你的鞋里。灌木丛生的地面陡斜地向下延伸,直到变成一片石滩,而在浩渺无际的海平线上,残存的白昼仍隐隐约约,似现非现……在这上边的沙地里坐下来吧!它是那样地冰凉,那样地细软,一如丝绸,一如面粉!它将从你捏紧的拳头里流泻出来,如像一条没有颜色的细线,流到地上便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你认出了这条细流吗?它可就是那无声流经装点隐士穹庐的易碎器皿,流经他那玻璃计时器狭小孔眼的细细沙流啊。一部翻开了的书籍,一个空空如也的骷髅头,再加一具很容易装拼成的框架,架子里摆放着上下衔接的两个薄薄的玻璃球,球里盛着一点儿取自于无穷的沙粒,这沙粒就在里边玩着时间那神秘而又神圣的把戏……

如此这般,霍尔格的幽灵便天马行空似的即兴赋诗,从它故乡的大海一跳跳到了一位隐士和隐士用于静观默想的器物上面,而且还提及其他的种种话题,而且还用梦呓般的大胆语言评说了人性和神性,令在座诸君无不五体投地,随声附和,以至于没有时间插进鼓掌、喝彩来了;诗人霍尔格的思路真是太敏捷,太曲折蹊跷,太变幻莫测啦,它一个劲儿地往前奔进,简直就不想停下来——整整写了一小时还毫无停笔的迹象,说罢分娩的痛苦再说恋人的初吻,说罢苦难的巅峰极致再说上帝严父般的仁慈,真个是絮絮滔滔,没完没了,还深入探讨造物的奥秘,还忘情地述及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以及宇宙空间,一度甚至连加尔蒂亚人和黄道十二宫也扯到了,要不是各位欣赏者终于从玻璃杯上缩回了手指,那肯定会闹腾个通宵达旦。大伙儿只能对霍尔格千恩万谢,表明这一次已经够啦,真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美,永远的遗憾是没有谁边听边做笔录,这下子已写成功的诗肯定会遗忘掉了不是!可不,绝大部分已经给忘掉啦,就像做过的梦一样也没着没落,遗憾喽遗憾喽。下回得及时请上一名速记员,眼看着他白纸黑字地、一五一十地,统统保存下来。至于眼下嘛,在霍尔格先生又返回它那“瞬息匆匆”的从容状态之前,最好是不是还惠允他们再劳驾一下它,请它也许能给大伙儿回答这个那个问题——究竟什么问题还说不准,只不过在眼前的情况下,它是否原则上乐意特别关照一下大伙儿,满足一下大伙儿的心愿呢?

回答是:“行!”然而这一来却造成了尴尬:问什么好啊?情况就像童话里讲的一样,仙女或者小精灵同意了回答一个问题,可却把主人公推到了可能会白白浪费掉宝贵机会的危险境地。有关世界和未来,值得去了解的事情多着呐;要做出一个选择,那责任可是重大。由于谁也下不了决心,汉斯·卡斯托普才用拳头撑着左边腮帮,用一个指头按着玻璃杯,开口道:他原本只打算来山上住三个礼拜,现在想问问结果到底将会待多长时间。

也好,既然提不出任何别的像样的问题,幽灵先生也乐于凑凑合合,就此显示一下自己的博学多识。稍稍踌躇了一会儿,玻璃杯便开始移动起来。它画出一组挺奇特的曲线,线与线好似彼此毫无一点儿关联,没有谁能够窥出其中的奥妙。它先画成一个音节“Geh”,接着又画成一个词“Quer”,一开始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随后却画出来一点儿跟汉斯·卡斯托普的卧室有关的图像,这样便简单明了地发出一个指示:提问者应该横着穿过自己的卧室——横穿过他的卧室?横穿过三十四号房间?这是什么意思呀?大伙儿坐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摇头摆脑袋,却冷不防传来了拳头猛击房门的咚咚声。

所有人一下全呆住了。一次突然袭击?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站在门外,来取缔这违禁的集会来啦?大伙儿面面相觑,等待着那阴险狡诈的家伙出现。这当口儿桌子中央又发出一声巨响,同样像是猛地击了一拳,似乎要想表明,那第一声巨响不是外边传来的,而是出自室内。

原来是阿尔宾先生开了一个卑劣的玩笑!——这位自己却发誓赌咒加以否认;再说呢,即使阿尔宾没有信誓旦旦,大伙儿也几乎可以肯定,在他们这个圈子中真的也没谁能够这样子重重击一拳。如此说来又是霍尔格在作祟喽?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小艾莉;她那么静悄悄地待着,让谁都感觉得怪异。她坐在靠背椅里,悬垂着手腕,手指头儿按在桌沿边,脑袋耷拉在肩膀上,耸着双眉,小嘴儿却有些往下咧,因此显得更加的小了,嘴角挂着一丝丝笑意,给人一个说阴险也阴险说无邪也无邪的印象,一双孩子似的蓝眼睛斜视着空中,但却什么也看不见。大伙儿呼唤她,她却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这当口儿,床头柜上的小灯突然熄灭了。

熄灭了?施托尔太太再也没法忍受,不禁发出嚄嚄嚄的惊呼声,要知道她可是听见啪地响了一下啊。也就是说灯不是自行熄灭,而是被拧熄了,被一只手拧熄了;因为这是一只陌生的手,所以她在提起它时小心翼翼。是霍尔格的手吗?截至目前,它可一直都那么温和,那么守纪律,那么富有诗意唷;可是现在,它露出了原形,开始调皮捣蛋和恶作剧啦!谁能担保,一只猛击过房门和桌子的手,一只拧灭了台灯的手,就不会来卡住某个人的脖子呢?只听黑暗中有人喊拿火柴,有人要手电筒。莱薇小姐更是声嘶力竭地大叫,说有人在扯她额前的刘海。施托尔太太惊恐得已顾不上害臊,大声地祈求上帝保佑。“哦,主啊,再宽恕这一次吧!”她尖叫着,呜咽着,求上帝对她发发慈悲,不要给她惩罚,尽管她曾把地狱当儿戏。是丁富博士思维仍然正常,是他揿亮了天花板上的顶灯,让光明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 大伙儿于是终于弄清楚,床头柜上的小灯确实不是偶然自行熄灭,而是给谁拧熄了,因此只需将这暗中使出的手段再重复一遍,就会使灯重放光明。谁知在此期间,汉斯·卡斯托普个人却不声不响地经历了一个意外,让他觉得这是此间显得幼稚的黑暗力量对于自己的特别关照:在他的膝头上摆着一个没有多少分量的物件,就是雅默斯舅舅当初从外甥的五斗橱上拿下来时,曾经把他吓了一跳的那件“纪念品”,也就是那块显示克拉芙迪娅·舒舍内部肖像的玻璃幻灯片。可以肯定,它决不是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

他把幻灯片揣进怀里,一点没有大惊小怪。人们都忙着关心艾伦·布朗特;她仍然处于刚才说的状态,双目无神,模样古怪,坐在老地方一动不动。阿尔宾先生冲她吹气,学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样拿手掌在她脸面前向上扇风,最后使她清醒了过来,可是——不清楚为什么——她却在嘤嘤哭泣。大伙儿于是抚摸她,安慰她,吻她的额头,送她上床睡觉。莱薇小姐自告奋勇去陪施托尔太太过夜,因为这位吓傻了的妇人已经找不着床在哪里啦。汉斯·卡斯托普怀里藏着莫名其妙地飞来的至宝,不反对与其他男士一道去阿尔宾房里喝法国白兰地,以便最后熬过这个不平常的夜晚;因为他觉得,这一类的事件尽管无害于心脏和精神,却难免对胃神经产生不良影响,而且会是持久的影响,就好像一个航海晕船的人,回到陆地上已经好几个钟头,仍旧会感觉得脚下摇晃,胸中恶心。

他的好奇心暂时得到了满足。霍尔格做的那首诗,眼下看来也确实不赖;但是,事实又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叫他无法回避,预先已可感到整个事件内在的无望和无聊,所以他想,既已让地狱之火燎到了自己身上,还是赶快罢手为妙。可以想象,当汉斯·卡斯托普对自己的导师谈起自己的经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尽了全力增强他罢手的决心。“这可糟糕到了极点!”意大利撒旦大声嚷嚷,“该死哟,该死!”至于那位小艾莉,他干脆称她做狡猾的骗子。

对这个判断他的学生既不说是,也不说不,而只是耸了耸肩膀,声言真实情况看来尚未明白无误地得到澄清,因此也就说不清楚何谓欺骗。他讲,也许界线本身便模模糊糊。也许在两者之间尚存在一些过渡状态,在无言的、无价值判断的自然里面尚存在真实性的不同程度,它们未曾经过客观的评判取舍,在他看来附着得有强烈的道德性质。拿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关于“骗术”一词的想法来说吧,这个概念里就混杂着梦幻的因素和现实的因素,这种混杂的情形,在自然界也许并不那么陌生,真正感觉陌生的只是我们平庸的思想。生活的奥秘的的确确是个无底洞,如果洞中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些个神秘幻象,比如类似我们作风随和、行事马虎的主人公所遇见的那种,又有什么奇怪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尽职尽责地替年轻人洗脑子,也暂时达到了增强其信念的目的,使他近乎于做出了承诺,将来绝不再参与那可怕的勾当。“注意啊,”意大利人提出要求,“注意你身上的那个人,工程师!要信赖自己清醒的和人道的思想,唾弃那蛊惑人心的邪说,那精神的垃圾!什么幻象?什么生活的奥秘?亲爱的啊!什么时候做出判别和区分的道德勇气开始瓦解——例如在欺骗和现实之间进行判别和区分——那生活本身就算完了,判断、价值和向善的努力就算完了,相反却开始了道德败坏腐朽的可怕进程。”塞特姆布里尼还讲,人乃世间事物的尺度。他有权区分善恶,有权辨别真理和假象,而且这个权力不容转让;有谁胆敢使人动摇怀疑对自己这一权利的信念,他绝没有好下场!他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脖子上挂个磨盘,一头栽进深深的井中去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