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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她了解到,克拉芙迪娅·舒舍正在让人画她,画她的肖像来着——并且问汉斯·卡斯托普,他是不是也知道呢。就算不知道,也可以深信不疑,她的情报来源可靠之极。就在这院里边,一段时间以来她便坐着给某人当画肖像的模特——具体给谁呢?给宫廷顾问!贝伦斯宫廷顾问!为这件事,她几乎每天都去他的私人住宅。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更令汉斯·卡斯托普激动。接下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蹩脚笑话。说什么:喏,肯定肯定,谁不知道宫廷顾问有那么两刷子呢!——女教师想怎么着,谁都有这个自由,她管得着吗?至于在一个鳏夫家里嘛,至少要有米伦冬克护士长在场就好啦——她多半没有时间——“贝伦斯据说比护士长时间还更少。”汉斯·卡斯托普毫不让步。话说到这份儿上似乎事情已可了结,然而汉斯·卡斯托普远远不肯罢休,继续在那里刨根问底,非弄清真相不可:那画尺寸多大;只是头像,或是大半身像,还有都是在什么时候画的——对这进一步的情况,恩格哈特小姐真的也无可奉告,只能安慰年轻人说,她愿意去进一步打探。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量体温,汉斯·卡斯托普又到了三十七度七。比起克拉芙迪娅·舒舍之接待访客来,她的频频造访鳏夫私宅更令他痛苦和不安。甚至也不管内容如何,克拉芙迪娅的私生活本身就已开始造成他的不安和痛苦;现在耳朵里又灌进这些意味暧昧的传言,他就更加心潮难平,苦不堪言啦!尽管那位时常来访的俄国老乡与她的关系,看来大致可能是理性的,纯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汉斯·卡斯托普已逐渐倾向视这理性与纯洁为胡扯淡——同样,他也禁不住要生疑心,或者设法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画油画肖像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非在一位夸夸其谈的鳏夫跟一个眼睛细长、步履轻飘的少妇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宫廷顾问在挑选绘画模特时表现出来的审美趣味,跟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口味太一致了,他没法相信它的纯洁无邪,特别是当他想起贝伦斯那发青的脸颊,想起他那对布满血丝的金鱼眼。

最近几天汉斯·卡斯托普独立地、偶然地发现一个新情况,虽然又再一次证实他口味不俗,却对他的心情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说的是在萨洛蒙太太和那个戴眼镜的饕餮学生那一桌,紧靠着侧面的玻璃门坐着一个病友,三十岁光景,头发稀疏,满口烂牙,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汉斯·卡斯托普听说是从曼海姆来的——也就是在晚上的娱乐时间偶尔弹弹钢琴,而且十有八九都在弹《仲夏夜之梦》里的《婚礼进行曲》的那位。据说这位老兄非常虔诚,而在山上的人们当中,可以理解,他这样的情况很不少,有谁告诉过汉斯·卡斯托普。还讲他每个礼拜天都去下面“坪”上赶弥撒,在静卧时读的都是经书,书封上总装饰着圣杯和棕榈叶的那种。有一天,汉斯·卡斯托普突然发现,这家伙的目光不知怎的竟和他自己的目光射向了同一个地方,也系挂在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柔软婀娜的身上,而且神情是那样地急切、卑怯,可怜巴巴地就像一只小狗。自打汉斯·卡斯托普发现了这情况,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去证实。每晚他都看见这人站在娱乐室的疗养客中间,神不守舍地盯住那位尽管毛病很多却挺可爱的女人;她呢坐在对面小客厅中长沙发上,和卷发蓬松的塔马拉小姐——一位富于幽默感的姑娘——还有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同桌那个弓背溜肩的男士闲聊;只见曼海姆人时不时地转过身去,东站站西走走,最后又慢慢地扭回头来,斜着一双苹果似的大眼睛,惨兮兮地低垂着兔子似的上嘴唇,在那里偷觑着小客厅里的人。每当餐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响过,舒舍夫人遛到了她的座位上,汉斯·卡斯托普便看见他脸红筋胀,眼睑低垂,可紧接着却抬起眼来,贪婪地窥视。卡斯托普还多次发现,这可怜虫吃完了饭站在餐厅出口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之间的过道上,为的是让舒舍夫人从他身边经过。尽管人家对他视而不见,他却几乎用眼把近在身旁的别人吞下去,目光里含着无尽悲伤。

这个发现,说来给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震撼也很不小,尽管曼海姆人可怜而贪婪地盯视,并不像克拉芙迪娅与贝伦斯顾问私下来往那样叫他不安;因为这一位的年龄、身份、地位等等都比他优越得多。克拉芙迪娅压根儿不关心有没有这个曼海姆人——如果有这个问题,以汉斯·卡斯托普的精细聪明不会不察觉;也就是讲,在这一次他心灵感受到的并非嫉妒的酸楚刺痛。可是他心里仍五味俱全,刚刚体验的则是激情和陶醉,当其在外界也发现了自身存在的时候,那真是一种古怪之极的情感杂烩啊,既有恶心反感,又有同病相怜。为了继续往下讲,我们不可能刨根问底,条分缕析。反正,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一股脑儿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即使只发现了一个曼海姆人的情况吧,也够可怜的小伙子好好咀嚼一阵的。

就这样,汉斯·卡斯托普等着透视拍片的八天过去了。日子倏忽即逝,他完全不曾察觉;可是有一天早上,在第一次进餐的时候,他就接到米伦冬克护士长的指令——这女人脸上又长了一颗疣子,不可能是原来那颗,显然属于良性,但对她的尊容起了不小的破坏作用——要他下午前去透视室,他才感到期限确实到了。大夫要他和表兄一块儿去,在喝茶前半小时;因为趁此机会也要为约阿希姆重新拍张片子——前边那张必定给认定已经过时喽。

如此一来,今天中午的主要静卧就缩短了三十分钟,钟一敲三点半哥儿俩就已走下石台阶,“下到”了名不副实的地下层,一块儿坐在那将透视室与诊疗室隔开的小候诊室里。约阿希姆心气平和,觉得眼前不会有什么新情况;汉斯·卡斯托普满怀期待,微微发烧,因为从来还没人窥视过他身体的内部。也不止他们两人:他们一跨进候诊室,就发现已有些人坐在里边等着,膝头上摊开一本本扯破了的画报。早来的病友中有个体格魁梧的瑞典青年,在餐厅里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同桌,人说他四月份来的时候病重得人家都差点不想收了,谁知一下子体重增加八十磅,眼看就要痊愈出院喽。还有“差劲儿的俄国人席”的一个女的,一位母亲,本身就可怜兮兮的样子,带着个更加可怜兮兮的小儿子名叫萨沙,鼻子长长的丑东西一个。就是说这几位比哥儿俩等得更久,显然是排在他们前面;看来旁边的透视室里出现了延误,多半要坐冷板凳啦。

透视室内很是忙碌,可以听见宫廷顾问下达指示的声音。时间到了三点半或者多一点,透视门终于开了—— 一个在这下面工作的助理技师拉开了它—— 一开始被放进去的幸运儿只是那位瑞典壮汉:前一位接受透视的病号,显然已经从另一扇门给请出去了。现在检查进行得更加迅速。十分钟后,就听见那位完全康复了的斯堪的纳维亚人,那块达沃斯和“山庄”疗养院的活动广告,迈着雄健的步伐穿过走廊走远了;于是轮到了那位带着儿子萨沙的俄国母亲。就像方才瑞典人进去时一样,汉斯·卡斯托普又窥见透视室中光线晦暝,也就是说处于一种人为的倒明不暗状态,情形与在另一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心理分析室完全一样。窗户全挂着帘子,遮挡住了阳光,亮着的只是几盏电灯。正当汉斯·卡斯托普目送着被放进去的萨沙和他母亲——谁知就在这时,通走廊的门开了,下一个奉命透视的病号跨进了候诊室,由于存在延误而显得早了点,可来者偏偏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

突然出现在小屋中的正是克拉芙迪娅·舒舍;汉斯·卡斯托普一认出她就睁大了眼睛,同时清楚地感觉到血液正从脸颊上消退,下巴又变得松弛无力,嘴不由得便张开来了。适才房里克拉芙迪娅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却不经意似的突然就闯进来啦,一下子就跟表兄弟俩同处于一个小小的空间中。约阿希姆迅速抬眼望了望汉斯·卡斯托普,接着很快又垂下眼睑,还将本已放下的画报再从桌子上抓起来,用它遮挡住面孔。汉斯·卡斯托普缺少如法炮制的决断能力,脸白过后又变得绯红,心脏怦怦怦地跳动。

舒舍夫人在一把圆形的小靠椅里落了座;椅子挨着通透视室的门,两支扶手残损严重,活像退化了的动物肢体。只见她身躯后仰,稍稍地跷着二郎腿,两眼凝视前方,还是那双普希毕斯拉夫的眼睛,只不过意识到有人在端详自己,目光就神经质地偏转了一点儿,有些个斜睨的味道。她身穿白色高领绒线衫和蓝色裙子,怀里摊着一本看样子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用鞋后跟在地板上轻轻敲击出啵啵啵的响声。

如此坚持大约一分半钟,她就改变了姿态。她环顾室内,站起身来,一副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和无所适从的样子——同时开始说话。她是在问什么,提问的对象为约阿希姆,尽管这位装出在专心看画报,而汉斯·卡斯托普却坐在那儿无所事事。她嚅动着嘴,声音从喉管里发出来:这嗓音并不低沉而略显尖厉、沙哑,听上去颇为悦耳,汉斯·卡斯托普他了解——老早以前就了解,有一次甚至近在眼前听到过:曾几何时,就是这个声音对他本人说过:“很乐意,只是下了课你一定得还给我。”只不过当时说得要流利一些,肯定一些;眼下的话却有点拖沓、破碎,说话的人不拥有天然的权利,有也只是临时借来的,汉斯·卡斯托普已经多次怀着某种优越感听她这么说话,尽管包围着这优越感的是倾倒陶醉。只见克拉芙迪娅·舒舍一只手插在羊绒上衣的口袋里,一只手托着后脑勺的发结,问:

“对不起,您预约的是几点钟?”

约阿希姆迅速地瞅了表弟一眼,尽管坐着仍一并脚跟,回答:

“三点半。”

克拉芙迪娅又开了腔:

“我约的是三点三刻。怎么搞的?马上就四点了。刚才还有两个病人,不是吗?”

“是的,有两位,”约阿希姆回答,“他们排在我们前边。工作出现了拖延。整个进度看来给推迟了半小时。”

“真讨厌!”她说,手神经质地抚摸着头发。

“可不,”约阿希姆应道,“我们也等了快半个钟头啦。”

他俩就这么一问一答,听得汉斯·卡斯托普仿佛在做梦似的。约阿希姆跟克拉芙迪娅·舒舍之间对话,几乎就等于他自己与她在你一言我一语——尽管这自然又有那么一点点显著的不同。约阿希姆的那个“可不”令汉斯·卡斯托普不快,在当时的情境中让他觉得放肆无礼,至少是轻浮了点儿。然而归根到底他约阿希姆可以跟她如此说话——他可以跟她说话这件事本身,也许再加上那放肆的“可不”,都在汉斯·卡斯托普面前表现了他的优越——差不多就像他在被问到准备待多久时回答“三个礼拜”,他汉斯·卡斯托普也同样在约阿希姆和塞特姆布里尼面前显出过自己的优越。尽管约阿希姆用画报遮住了脸,克拉芙迪娅还是与他搭腔——肯定因为他是个老病号,他的模样人家更熟悉;不过可能还另有原因:在眼前的情境中,他俩之间一般应有如仪的交际,顺理成章的对答,是压根儿不存在什么狂野、深沉、可怕和隐秘性质的。要是和他们一起在这里候诊的换成另一个人,换成一位褐色眸子、手上戴着红宝石钻戒、身上散发出橘子香味的某某,那轮到说那一声“可不”的可就是他汉斯·卡斯托普啦——说得既坦然又无拘无束,一如他面对着她总是坦然和毫无拘束。“可不是嘛,真很讨厌,可爱的小姐!”他没准儿会讲,没准儿还呼的一下从胸前的口袋里扯出手巾,用它来擤鼻涕呢。“请您耐心点。咱们处境就这样啊。”约阿希姆呢,会惊讶他的轻浮——不过多半不会真正希望与表弟交换角色。不,事情明摆着在,他汉斯·卡斯托普才不嫉妒约阿希姆喽,尽管眼下可以与克拉芙迪娅·舒舍交谈的是他。她跟表哥搭腔的事实他已经认啦;她这么做是顾及眼前的处境,同时也表现出来,她清楚意识到了这样的处境……汉斯·卡斯托普的心狂跳不止。

约阿希姆对舒舍夫人的态度随便自然,由此汉斯·卡斯托普甚至感觉出了表兄暗中对这位女病友所怀的些许敌意,这尽管让他极为震惊,却仍旧忍俊不禁——克拉芙迪娅试图在房里转一转,然而没有地方,只好也从桌上拿起一本画报,回去坐在那把扶手残损的小圈椅里。汉斯·卡斯托普坐在一旁盯着她,按照祖父的榜样挺直了脖子,学得是很像,但却有点儿可笑。舒舍夫人又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以致膝头,不,整条腿修长的曲线都从蓝色呢料裙子下边凸现了出来。她不过中等身材,也是汉斯·卡斯托普心目中女性最理想和适当的身材,然而腿却长长的,髋部也不太宽。她没有仰靠在那里,而是前倾着身子,下臂交叉着撑在上面一条腿的大腿上,曲着背垂着肩,因此颈椎突露,不,甚至背脊骨也差不多从紧身的绒线衫底下显现了出来;她的乳房不像玛露霞似的丰满和高耸,而是小小的,从两边向中间收紧了,如同一个处女。突然之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来,她也是在这儿等着透视哩。宫廷顾问替她画像,用油和颜料把她的外形再现在麻布上。现在呢,他将在倒明不暗的光线中窥视她,她呢则将自己身体的内部裸露在他面前。想到这儿,他表情庄重而阴沉地扭开了脑袋;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似乎觉得选择这样一个带保留并合乎道德的表情,即使面对自己也是适宜的。

在小小候诊室里三人共处的时间不长。里边大夫看来没跟萨沙和他母亲多啰唆,而是铆足了劲儿,要把延误的时间追上。门又由穿白大褂的助理技师拉开了,约阿希姆一边站起来,一边把画报扔回到桌上;卡斯托普跟着朝门口走去,内心却不无犹豫踌躇。他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串颇有骑士风度的考虑:是不是仍应礼貌地跟人家招呼一声?是不是该把轮子让给她呢?如果要这样做,也许甚至使用法语,于是急忙搜寻肚子里的法语单词和句型。可是他不清楚,此地是否时兴这样的礼貌,遵守既定排序的意义是否超乎于骑士风度之上。约阿希姆想必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他却毫无让在场这位女士占先的样子,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急切地给他递眼色他仍不为所动,这一位也就只好跟上表兄,穿过候诊室的门进了透视室。在他经过舒舍夫人跟前的时候,她连腰都没直起来,只是眼睛匆匆向上瞥了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