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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刚刚过去的经历,那最后十分钟的历险,令汉斯·卡斯托普心神恍惚,他的内心状态不是一跨过门槛进入透视室,就调整得过来的啦。在室内人造的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眼前一片模糊。只听见身后舒舍夫人以沙哑却悦耳的声音讲:“怎么搞的……刚才还放了人进去……真讨厌……”这嗓音令他背脊发凉,给他以甜蜜的刺激。他看见她凸现在蓝色呢子裙下的膝头,看见她从发结中松脱出来的金色而略偏淡红的卷发,看见她卷发底下弯曲的脖颈,以及与之相连的突露的脊椎,想到所有这些,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又一次不寒而栗。贝伦斯宫廷顾问背冲着走进来的哥儿俩,站在一个柜子或者一面壁架前边,朝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举起手臂,在那儿仔细观看手里拿着的一张黑乎乎的胶片。他俩经过他身边往里走,助理技师赶了上来,忙着为他们做检查和透视的准备。室内气味异常特别。空气中充斥着残留的臭氧味道。在两扇挂着黑帘子的窗户之间,一道隔板将房间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两半。可以辨认出物理实验仪器、各种玻璃器皿、一面面开关板、耸立着的测试仪,可还有一架装着滑动底座的照相机似的大箱子,以及成排地嵌在墙上看底片的玻璃板框——真叫人摸不清是在一位照相师的工作室即暗房中呢,或是在一位发明家的实验室,或是在一个巫师的丹房里。

约阿希姆二话没说,便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那个助理,一位身材矮胖、面颊红润、身着白大褂的本地青年,要求汉斯·卡斯托普也做同样的事。透视快着哩,马上就会轮到他……汉斯·卡斯托普正在脱马甲,贝伦斯已从刚才站的小间过大间来了。

“哈罗!”他道,“这可不是咱们的狄俄斯库里吗?卡斯托普和波吕克斯……拜托拜托,别唉声叹气啦!请等一等,马上就给二位透视。我相信,卡斯托普,您害怕我们看您的内部?放心好了,完全无伤大雅。”说时已抓住汉斯·卡斯托普的胳膊,把他拽到了那一排黑色玻璃板前边,在后面啪地一下揿亮了电灯。玻璃板亮起来,显现出它们的图像。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了各种肢体:手、脚、膝盖、大腿和小腿以及胳膊和骨盆。不过只是人身体各个部分图解式的轮廓,缺少清晰和丰满,仿佛为雾霭和白色的光影围绕,清楚显现出来的仅为一具尸骨而已。

“挺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说。

“绝对有意思!”贝伦斯应道,“是有益于青年人的直观形象教育。这光电解剖图,您懂吗?乃新时代的一个胜利。这是只女人的胳膊,显得秀气可爱。在幽会时她们曾用以拥抱情人喽,您明白。”说时他笑开了,笑得髭须修得短短的上嘴唇翘向了一边。图形消失了。汉斯·卡斯托普转到旁边,来到约阿希姆做拍片准备的地方。

那是在宫廷顾问曾经挨着站过的壁板另一面。约阿希姆坐在一张像是理发室的椅子上,胸部紧贴着一块板子,双臂还把板子抱住,助理技师则硬着他的身体,帮他调整姿势,或把他的双肩继续往前推,或按一按他的背。然后他转到摄影机背后,跟个照相师似的躬起腰,叉开腿,检查机器里的形象,满意了才向旁边挪动挪动身体,要求约阿希姆深深吸一口气,并且把气憋住一直坚持到透视完全结束。约阿希姆滚圆的脊背膨胀开来,停住在那里。就在这一瞬间,技师在开关板上进行着必要的操作。为了穿透物质而不得不耗费巨大的能量,也即上万伏或是十万伏的电能,汉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没记错。有两秒钟之久,这些能量显示出了可怕的威力。它们尚未完全驯服和派上用场,已通过其他路径发泄不满。放电的声音像打枪一样尖锐刺耳。测量仪咔嗒咔嗒闪着蓝光。长长的电火吱吱喳喳地蹿上墙壁。不知何处还有一只眼睛似的红灯监视着室内,无声而具威胁;而在约阿希姆背后,一个长颈玻璃瓶则在慢慢地变绿、变绿。最后一切全平静下来:形形色色的闪光消失了,约阿希姆随着一声叹息也呼出了气。拍片成功。

“下一个!”贝伦斯道,同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别装模作样!您可以免费得到一张片子,卡斯托普。将来您还可以把它投影到墙上,让儿孙们窥见你胸部里的秘密呐!”

约阿希姆退下来;技师换了一张片子。贝伦斯宫廷顾问亲自指导新来的人,教他如何坐,如何摆架势。

“搂住!”他指示卡斯托普,“搂住这块板子!要我说啊,您不妨想象搂的是别的什么!胸口贴紧,好像能得到甜蜜幸福的感觉!这就对啦。吸气!停!”他命令,“劳驾,别愁眉苦脸好不好!”

汉斯·卡斯托普眨巴眨巴眼睛,紧张地等待着,肺里充满了空气。接着他背后便开始闪电雷鸣,乒乒乓乓、吱吱咝咝、嘎嗒嘎嗒,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那机器的镜头已观察完他的内部。

他下了座位,刚才发生的事情仍叫他心神恍惚,脑袋发晕,尽管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有什么透过了身体。“好样儿的,”贝伦斯宫廷顾问说,“现在就让咱们亲眼瞧瞧吧。”这时同样还晕乎乎的约阿希姆已经往前走,站在了靠近门边的一个三脚架跟前,背冲着一台构造庞杂的大机器,在相当于人背部高度的地方,看得见一个插着蒸馏管的蒸馏瓶,瓶里装了一半的水;在他面前齐胸高的地方,一条带滑轨的绳子上悬着块装了框子的荧光屏。在他的左手边,有一个开关板和一大堆仪器,中间则耸立着一个红色的警示灯。宫廷顾问跨坐在悬吊着的荧光屏前的圆凳上,打开了警示的红灯。室内的顶灯灭了,只剩下红光照明。随后大师一下子把红灯也关掉了,透视室里便一片漆黑。

“眼睛先得习惯一下,”黑暗中传来宫廷顾问的声音,“为了看清想看的东西,咱们必须先把瞳孔放得很大很大,就像猫儿们一样。这道理您肯定明白,不先适应,用我们白天习惯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首先咱们必须从意识中赶走白天那些快活景象。”

“当然当然,”站在宫廷顾问身后的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闭上了双眼。睁着闭着反正一样嘛,黑得跟在夜里似的。“咱们必须先用黑暗洗洗眼睛,才能看清这玩意儿;事情明摆着。我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先可以定定神,也就是所谓静静地祷告一下。我站在这里,闭上了双眼,觉着跟快入睡似的舒服哩。可是,这儿有点什么气味儿?”

“氧气味道,”宫廷顾问回答,“您在空气里嗅到的正是氧气来着。室内放电引起的大气反应,您明白我的……睁眼!”他道,“这会儿开始作法啦!”汉斯·卡斯托普立即遵命。

听得见扳动手柄的响声。一只马达开动起来,对空中发出狂叫,可再一扳手柄就驯服、规矩了,地板随之开始均匀地震颤。那长长的、竖直的红灯一闪一闪,从对面送来无声的警示。不知何处响起了放电哔哔啵啵声。慢慢地,那四方形的荧光屏闪着乳白色的微光,像一扇透光的窗户似的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贝伦斯宫廷顾问骑坐在屏幕前那张鞋匠坐的圆凳上,叉开两腿,拳头撑在腿上,扁平的鼻头紧贴着荧光屏,在那里窥视着一个人的五腑六脏。

“瞧见了吗,小伙子?”他问……汉斯·卡斯托普把上身探过他的肩膀,伸出脑袋,到了估计是约阿希姆眼镜的地方——这双眼睛可能又目光温柔而且忧郁,像上次体检时那样——问:

“你允许吗?”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在黑暗中语气随和地回答。

于是,脚下感觉着地板的震颤,耳里充斥着各种机器发出的哔啵声和嗡嗡声,躬身探头的卡斯托普就透过乳白的荧屏,窥见了约阿希姆·齐姆逊空空如也的躯干。胸腔和脊椎连在一起,变成了暗淡、松软的骨骼。前后肋骨交错、覆盖,背后的肋骨颜色显得淡一些。两片锁骨往旁边翻得挺厉害;由明亮的肌肉软组织包裹着,凸现出来约阿希姆细瘦的肩胛骨和上臂的尺骨。胸腔内挺明亮,但仍区分得出一组血管,几点暗斑,还有一团黑糊糊的什么。

“图像清晰,”宫廷顾问说,“挺精瘦的,标准的青年军人。我曾碰见些大胖子——穿透不过去,几乎一无所见。看来还得发明一种射线,能透过厚脂肪层的射线……眼下这活儿可干净喽。这儿是横膈膜,瞧见啦?”他边说边指点荧屏下边的一道暗黑弧线,只见它不停地一胀一缩……“您瞧左边这儿这些结节,这些隆块?它们是他十五岁时患胸膜炎的结果。深呼吸!”他命令,“再深一点!我说再深点!”但见约阿希姆的横膈膜颤抖着膨胀起来,胀大到了不能再胀,两边肺的上半部分随之显得明亮,可是宫廷顾问仍不满意。“还不够!”他说,“您看见肺门淋巴线了吗?您看见粘连了吗?这儿,您看见空洞了吗?就是这些地方产生的病毒,弄得他头昏脑涨的。”然而汉斯·卡斯托普的注意力却让一个袋状物——一个形象丑陋的活动的物体——给吸引去了;它隐隐约约显现在中间那条胸骨的后面,从观察者的方向看去则大部分处于右侧;它均匀地一胀一缩,有点像只游动的水母的样子。

“您再看他的心脏?”贝伦斯宫廷顾问问卡斯托普,说着再次将一只巨手从大腿上举起来,用食指点了点那搏动着的悬垂物……伟大的主啊,他汉斯·卡斯托普看见的原来是心脏,约阿希姆他可亲可敬的心脏啊!

“我看见你的心啦!”汉斯·卡斯托普压低嗓音说。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仍旧回答,看样子多半会谦逊地微笑着,在那边的黑暗中。然而宫廷顾问禁止哥儿俩开口讲话,禁止他们交换任何感受。他自己研究着那些斑点线条,还有那胸腔内黑糊糊的乱线团子;与此同时,一旁的窥视者也不知疲倦地在观察约阿希姆将来死后的形象,也就是一具冷冰冰、光秃秃、时时警醒着世人的骷髅。汉斯·卡斯托普顿生敬畏。“是的,是的,我看见了,”他一再重复,“我的上帝,我看见了!”他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位夫人,一位迪纳倍尔舅公那边早已过世的远亲——据说她天生有一种成了她沉重负担的本领,一种令她痛苦的天赋,就是在她的眼里,那些行将就木的人都会变成骷髅。眼下汉斯·卡斯托普看善良的约阿希姆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是借助物理学和光学的仪器来看的,尽管这没有任何意义,尽管也一切正常,而且还明确征得了约阿希姆本人的同意。可话虽如此,对于那位具有特异功能的老长亲,对于她那悲惨的命运,他心里仍旧油然而生出了同情理解。汉斯·卡斯托普激动不安,因为刚才见到的景象,或者确切地说因为它们竟被他所看见;他感到心灵正遭受一些隐秘的怀疑刺痛,怀疑这里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合理正常,怀疑他在震颤、喧嚣的黑暗中窥视是不是真的允许。此刻,在他胸间,窥探到秘密的畸形快意与感动和虔诚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

可没过几分钟,他自己已绑在风雨雷电中的耻辱柱上,约阿希姆则全身而退,在一旁穿起衣服来了。贝伦斯宫廷顾问再次透过荧光屏进行窥视,这次看到的却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内脏。他压低嗓音在那里嘀咕,不时地咒骂两句,来上一串俗语,由此可以听出,透视的情况与他的期望相符。他还相当地友好,经过汉斯·卡斯托普的恳求,竟同意了患者透过荧光屏看一看自己的手。如此一来,年轻人就看见了他必定期望看到,然而不是人本该看到,他呢也从来做梦都想不到可能看到的东西:他自己的死亡和坟墓。借助光学的力量,他提前见到了日后肌体的腐烂朽坏,他凭借着行走的肉皮囊分离剥落了,化成了虚无缥缈的雾霭,里面包裹着他右手那可怜巴巴的细骨头,在无名指的根部悬着一圈黑色的箍箍,就是那枚从祖父手上遗传给他的印章戒指:这是世人用来装饰自己肉体的硬东西,戴着它的肉体注定要瓦解,它却会获得自由,并转到另一个肉体身上再戴它一阵子。他卡斯托普用那位迪纳倍尔家族老长亲的眼睛,能够远观未来的、有穿透力的眼睛,看见了自己身体最熟悉的一部分,并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他将来会死。想到此他扮了个鬼脸,就跟他每次听见山下飘来乐声时一样——就是倒傻不傻、昏昏欲睡再加上虔诚的模样,微微张开嘴巴,脑袋耷拉在肩膀上。宫廷顾问道:

“怎么样,怪邪乎的吧?是的,不能不承认有些个邪乎。”

说完,他制止了那些作祟的力量。地板平稳了,灯火消失不见,那扇魔法小窗重新隐没在了黑暗中。室内的顶灯亮了。利用汉斯·卡斯托普穿衣服的时间,贝伦斯院长给年轻人略略讲解了一下观察结果,内容和难度都在他们这两个外行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尤其是汉斯·卡斯托普,透视确凿无疑地证实了听诊的结论,完全可以用科学的荣誉担保。既看见了老病灶,又发现了新鲜的;条状阴影从气管延伸到了肺里边——“带有结节的条条”。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可以在片子上再检查检查,片子会马上送到他手里,已经说过了。也就说要冷静、耐心并表现出男人的自制力,要量体温、吃饭、静卧并且平心静气地等待。他说罢背转了身。哥儿俩离开透视室。汉斯·卡斯托普跟着约阿希姆往外走,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头。但见助理技师拉开了门,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正走进透视室。

自由

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究竟感觉如何?而今他已实实在在地、确凿无疑地在这山上的人们中度过了七个礼拜,他是不是会感觉好像才只七天呢?或者他感觉正好相反,他在这个地方生活的时间似乎已经很长,比实际的长得多?他既在内心问自己,也实际上向约阿希姆提出了这个问题,只是呢都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也许两者都对吧:那些在此地度过了的时日,他回顾起来既觉着短得不自然,也觉着长得不自然,就是不肯让他产生合乎现实情况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得有个前提:时间原本即是自然,因此把现实的概念与时间联系起来才是可行的。

无论怎么说吧,十月已经站在门口,任何一天可能跨进门来。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要计算出这个也非难事,何况他还常常旁听病友们的谈话,并从中获得了启示。“您知道吗,再过五天又是一号啦?”她听见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在对他们协会的两位年轻先生说;两人中的一个是大学生拉斯穆森,另一个是名叫根泽的厚嘴唇青年。午餐过后,食堂里还满是饭菜气味,他们闲侃着在桌子之间东走走,西站站,就是不肯回去静卧。“十月一日,我看见管理处的日历上标出来了。它将是我在这乐园里度过的第二个这样的日子。真美啊,夏天已经过去,要是真有过夏天的话;就像生活已在骗人,夏天也在骗人,一切一切统统在骗人喽。”说完她用自己的半边肺叹口气,摇了摇头,一双迷茫、愚蠢的眼睛盯住天花板。“好玩着呐,拉斯穆森!”她接着说,同时拍了拍同伴的溜肩膀。“您可以随便讲笑话!”——“我知道的笑话很少,”拉斯穆森回答,两只手像鱼的鳍似的垂在胸前,“而且也讲不出笑话来啊,我一直困得要命。”——“这样或类似这样活下去,”根泽咬咬牙说,“连狗都不乐意,对吧。”大伙儿耸耸肩膀,一齐笑了起来。

可还有塞特姆布里尼,也嘴里含着牙签,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走出餐厅的当口,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