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山
11772700000041

第41章

一个经营时间的人需要监视它的进程,把它分割成许多的单位,计算它们并给它们命名;汉斯·卡斯托普呢,内心中可不理会这个规矩。他没有留意十月已经悄悄到来;触及他的只是感性的东西,也就是炽热的阳光以及隐含其中和表面底下的清凉寒冷——这感觉强烈而又新鲜,让他生出一个与烹调艺术有关的联想:他想起曾经对约阿希姆提到一种“出人意料的蛋卷”,就是表面蛋沫滚烫,底下却是冰激凌。他常讲这类的事情,讲得快而流利,嗓音激动,就像一个正在发寒热的病人。其间他自然也会沉默寡言,如果不能讲专著内心,沉思默想;因为他的注意力显然针对的是外界,但只是外界的一个点;其余的一切,人也好事也好,对于他都统统游移、模糊,如在迷雾之中。是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脑子制造了这种迷雾,贝伦斯宫廷顾问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却无疑会解释为溶解性病毒的产物。受病毒影响而云里雾里的年轻人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并未因此就有了能力,更远远谈不上产生了愿望,去摆脱这样的迷醉状态。

须知这是一种自我迷醉,看来它最不希望的莫过于清醒,最厌恶的莫过于清醒。它也抗拒一切起缓解的印象,为了保持自己而不让产生这样的印象。汉斯·卡斯托普知道而且对自己说过,舒舍夫人从侧面看并不咋样,有些个瘦削,也不再富有青春气息。结果呢?他就避免看她的侧面,偶尔她侧着身子出现在他面前或者近旁,他硬是就闭上眼睛,免得感觉心痛。为什么呢?他的理性原本该乐于利用这个机会,以表现自己的力量啊!可人心的欲望……

在这些明丽的日子里,每当第二次进早餐时,克拉芙迪娅又穿着天气暖和时常穿的白色花边衣裙出现在餐厅里,模样格外地妩媚动人,汉斯·卡斯托普一见惊喜得脸都白了——她姗姗来迟,将门摔得哐啷啷响,脸上带着笑意,胳膊一高一低地微微举起,为的是冲着厅里的众人亮一亮相。然而年轻人惊喜的不只这个,不只是她眼下形象如此动人,还有他头脑里甜美的迷蒙状态,他的自我陶醉因此得到了加强;它可是正好需要理由,需要加油打气啊。

一个有着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式的思维逻辑的鉴定家,面对如此缺乏意志力的情况简直会称之为放荡,称之为“一种放荡的形式”。汉斯·卡斯托普有时会想起这位文学家的话,想起他有关“文学与绝望”的论述,觉得它们不可理解,或者自己故意装得不能理解。他望着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望着她松弛的脊背,前倾的脑袋;他看见她吃饭总是迟到,从来不说明理由和表示歉意,纯粹由于缺乏守时观念和道德约束力;看见她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进进出出的时候老是随手将门一摔,还搓面包球玩儿,并时不时地咬指甲边儿——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涌起一种无言的预感:如果她是有病——她的确有病啊,病得来几乎没有了希望,她已在山上住了这么久,已不得不经常来山上疗养——如果不是全部,她的病至少已构成她自然禀性的很大一部分,而且真是像塞特姆布里尼说的,这病还不是她“懒散随便”的原因或者后果,而跟它原本是一回事。汉斯·卡斯托普还想起塞特姆布里尼那个表示不屑的手势。当他谈到不得不与他们在一起静卧的巴息人和徐西亚人便把手那么一甩,自然而直接地流露出了藐视和拒绝,无需事先讲明道理的藐视和拒绝;有着过去的生活基础,汉斯·卡斯托普很理解它们——过去教会他进餐时总是坐得笔直,打心眼里痛恨把门摔得哐啷响,做梦也想不到咬自己的手指甲——原因至少有他好用玛利亚·曼齐尼来代替不是——还教他对舒舍夫人种种缺少教养的表现深为反感,并在听见这位眼睛细长的外国女人试图操他的母语讲话时,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子优越感。

而今汉斯·卡斯托普已从内心深处几乎完全摒弃了这些感情,相反意大利人却更加令他厌恶,因为他竟傲慢地说什么“巴息人和徐西亚人”——而且指的不只是“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的那些家伙,例如那两个卷发蓬松、也不见穿白衬衣的大学生,他俩在那儿争论不休,显然不会其他任何语言,只能用自己那粗野而陌生的俄语;这种语言似乎柔软得没有骨头,让人想起贝伦斯宫廷顾问最近描写的取掉了肋骨的胸腔。这样一些人的作风会引起一位人文主义者的强烈反感,也是正常的。他们用餐刀戳食物吃,把洗手间弄得脏得没法子形容。塞特姆布里尼声称,他们中有个高年级的医学院学生,竟然完全不懂得拉丁文,例如连Vacuum都不知道;而根据汉斯·卡斯托普的日常经验,施托尔太太看来也多半没有撒谎,她在餐桌上告诉大家,一清早按摩师上他们房间服务,三十二号那对俄国夫妇竟然还双双躺在床上。

就算这一切都对,那“好样儿的”和“差劲儿的”显著区分却仍然存在呀;汉斯·卡斯托普向自己担保,他不以为然的只是共和国和优美文体的某个吹鼓手,只是某个傲慢和清醒的人——名义上清醒罢了,他本身也在发高烧,也晕头转向是不是——这人竟把“好样儿的”和“差劲儿的”混为一谈,把两桌人统统称作巴息人和徐西亚人。这是什么意思,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可太清楚啦;他不是也开始理解舒舍夫人的病跟她的“懒散”之间,存在着种种联系了吧。然而正如他自己有一天对约阿希姆说过的,实际情况却是:你一开始的确厌恶和反感,可突然发觉“身陷其中,心情完全变了”,根本“与辨别能力不相干”,严厉的道德规范已失去约束力——共和主义的、雄辩有力的谆谆教诲几乎不再能听进去。究竟怎么回事啊,我们问;看样子在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脑子里也在问:这成问题的突发事件到底是什么,竟瘫痪和消除了人的判断力,夺去了他的是非感,或者甚至是令他为了非理性的惊喜陶醉而抛弃了是非感?我们不是问它叫什么,谁都知道它的名字。我们想弄清楚它的道德状况——老实说,我们并不期望令人愉快地回答。在汉斯·卡斯托普的问题上,这状况已得到充分显示,他不仅不再有辨别好坏的能力,而且已开始尝试人家传染给他的生活方式。不管怎么讲,在进餐时他也试着缩起身子坐在那里,松弛了原本挺直的脊背,并觉得这样子很好地放松了髋部的肌肉。除此他还尝试进门后不再小心翼翼地关上它,而是随手一摔了事;而这同样叫他感觉既方便,又得体:这表现颇像当初约阿希姆到车站接着他时他那么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而打那以后,他在山上的人们中就经常发现这样耸肩膀。

简而言之,而今我们的来访者完全迷上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已经对她五体投地——我们又一次用“迷上”这个词,是因为我们觉得已做过足够的交代,不可能再引起误解了。也就是讲,他对她的迷恋的本质,已不是那首小曲不无快意的多愁善感。它更多的倒是一种变态的迷狂陶醉,既相当冒险又没有归宿,既发冷又发热,就跟高烧病人的感觉一样,就跟高山地区的十月天气一样;所缺少的正是一种可以起抚慰作用,能把两个极端联结起来的综合心态啦。这样的情形一方面具体而直接——直接得来使年轻人面色苍白,脸孔扭曲——直接地涉及到舒舍夫人的膝头和小腿曲线,涉及她的脊背、颈椎骨和臂膀儿,以及被紧紧挤压到了中间的小小乳房—— 一句话,涉及到了她那懒散松弛的、由于生病而得到强调和突现的、实实在在得不能再实在的身体。另一方面,它又像是一种极难把握的和宽泛的东西,犹如一个思想,不,一个梦,一个年轻人做的梦;这梦既可怕又有着无限的诱惑力,对于他的某些即使是无意识提出的问题,它仅仅以空洞的沉默做了回答。

正如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有权做出自己的推测判断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揣想:要是从时间的深渊中,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意义和目的何在这个问题,他那纯朴的心灵得到了稍微满意的答案,那么汉斯·卡斯托普很可能根本就不会逾期不归,至今还滞留在山上的这些人们中间。

再说呢,他的热恋相思也必然带来说不完的痛苦和欢乐,这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情况下全都一个样。那真是痛彻心扉啊,因为它如同任何痛苦一样也包含着屈辱,这意味着对他神经系统的剧烈震撼,使他不仅呼吸急促,甚至逼得他一个成年男儿流出了悲苦的眼泪。欢乐嘛也同样很多很多,虽说产生诱因往往不怎么显眼,但强烈的程度并不亚于痛苦。几乎“山庄”日程安排里的每时每刻,都提供着欢乐的机会。例如准备去餐厅吃饭,汉斯·卡斯托普可能发觉自己的梦中情人正跟在身后。结果不说自明,简单得没法再简单,然而内心惊喜的程度仍足以催人泪下。还有四目相对,他自己的眼睛和对方那双布局和模样都微带亚洲味道的褐色眼睛,也直令年轻人骨软筋酥,灵魂出窍。可是即使失去了灵魂,他仍会退避到一边,让人家先进门去。她呢,则微露笑意,用法语轻道一声“谢谢”,就领受了他不再是出于礼貌的殷勤,从他身边走过去,先进了餐厅。汉斯·卡斯托普傻乎乎的伫立在人家留下的香氛中,为这不期而遇,为她亲口直接对他本人说的话也即那一声“谢谢”,幸福得来忘乎所以。他跟着也进了门,脚步摇晃地走到右边自己的席上,在落座的一瞬间竟然发现,那边正坐下去的“克拉芙迪娅”也向他转过头来了——样子像是正在捉摸适才与他的邂逅,他觉得。真是难以置信的奇遇啊!哦,欢呼雀跃吧,热烈庆祝吧,兴高采烈吧!不不不,要是在平原上,要是由一个健康结实的女孩给他这样送一个秋波,也即如那小曲所唱的“把心送给你”,合乎礼仪地、平和冷静地、结果也肯定理想地“送给你”,那他汉斯·卡斯托普决不会品尝到如此这般幻想得到满足的幸福陶醉!他欢快热烈地招呼邻座的女教员;她呢早把一切看在了眼里,因此面孔绯红——接着,他操着英语对罗宾逊小姐胡扯一通,把没有品尝过这等狂喜滋味的老姑娘吓蒙了,只能目光怯生生地从旁打量着他。

另一次在晚餐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正好照着“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通露台的门和窗户本来已拉上帘子,可有个地方却隙开一道缝,一道红色霞光正好射了进来,虽说不再炽热却仍旧耀眼,偏偏落在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头上,让舒舍夫人一边与右手边的凹胸脯老乡谈话,一边不得不举起手来遮挡亮光。这可烦人,虽说不严重;没有谁注意这个情况,连当事人本身也未必意识到了。然而坐得老远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已发现——他也静观了好一会儿。他斟酌情势,追寻光线的路径,最后确定了漏光的地点。是右边后面的那扇落地玻璃窗,在“差劲儿的俄国人席”和一道露台门之间的角落里,离舒舍夫人的座位挺远,离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座位几乎同样远。接着他便做出决定,二话没说站起来,开步走,手里提着自己的餐巾,从一些桌子中间斜穿过整个餐厅,到了后边才将那乳白色的窗帘仔细地重叠拢来,并掉头瞅了瞅,确信霞光已被挡住,舒舍夫人终于获得了解放——才极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走回自己的座位。一个细心的年轻人做了必须做的事情,其他没有谁想到要做嘛。只有极个别人留意到他的义举,不过舒舍夫人立刻感觉得轻松,并且转过了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直至汉斯·卡斯托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再把目光投向她这边;她则面带惊喜而友善的微笑,向他表示感激,这就是说:不只是身体向他倾斜,而且探出了头。他呢也以鞠躬作为回答。此时汉斯·卡斯托普的心一点不激动,似乎根本不再跳了,只是等到一切都过去以后,才开始怦怦怦地捶击起他的胸腔来;也是到了这时他才发现,约阿希姆一直用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汤盆——他事后了解到,施托尔太太曾撞过布鲁门科尔博士的腰杆,并且强忍住了笑,在同桌和别桌四处搜寻同样是知情者的目光……

我们描写的都是日常琐事;可日常琐事如果发生在特殊的背景下,也同样具有特殊意义。他俩之间就像存在着电压和电压的释放;如果说还不能讲他俩之间——因为舒舍夫人到底涉及程度如何,我们暂时还不想探究——那也反映出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想象和情感。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有相当大一部分疗养客在午饭后都要去到餐厅外面的露台上,三五成群地站在那儿晒上一刻钟的太阳。于是就出现了类似于间周开一次音乐会的场面:年轻的人们绝对悠闲自得,肚子给肉汤和甜品添得饱得不能更饱,而且全都发着低烧,自然便会在那里闲聊胡侃,嘻哈打笑,眉来眼去。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喜欢坐在栏杆上—— 一边是厚嘴唇的根泽,另一边是痊愈后仍留下进行巩固治疗的瑞典壮汉,两个男人都用膝头紧紧把她顶住。伊尔蒂斯太太看样子是个寡妇,因此不久前拥有了一位“未婚夫”,一个神情忧伤、俯首帖耳的男人;可尽管有此人存在,仍不妨碍她同时又接受米克洛齐希上尉献殷勤;上尉长着个鹰钩鼻子,两撇胡子上了蜡,挺着高高的胸脯,目光杀气腾腾。还有就是来自大静卧厅的各民族的妇女,其中夹杂着一些十月一日以后才露面的新人,汉斯·卡斯托普还完全叫不上名字,随侍在她们左右的是几名阿尔宾先生一流的骑士:一个戴单眼镜的十七岁小年轻,一个面色红润、热衷于交换邮票、戴着普通眼镜的荷兰小伙子,还有形形色色的希腊人,一个个都头发油亮,眼睛圆圆的如像杏仁,吃饭总是会过量;再就是一对形影不离的花花公子,人称“马克斯和莫里兹”,据认为是两位极富离经叛道精神的人物……那个墨西哥驼背对此地通用的语言一窍不通,模样完全像个聋子,只知道不停地在那儿拍照,动作十分敏捷地在露台上把摄影脚架拖过来,再移过去。有时候贝伦斯宫廷顾问也会来到大伙儿中间,表演他那快速穿靴带的绝活儿。可人群中还出没着一个影只形单的伙计,就是那位笃信宗教的曼海姆人,一双忧郁到了底的眼睛老是偷偷盯住一个方向,叫汉斯·卡斯托普看着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