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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在举另外一个例子说明所谓的“电压和放电”吧。一次借着同样的时机,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露台靠墙一张油漆过的椅子上,跟让他硬拉出来的约阿希姆聊天,舒舍夫人则口衔一支香烟,和她同桌的伙伴站在栏杆边上。卡斯托普大声聊着,目的是让她听见。她却背转了身子……瞧吧,好戏开场了。与表兄谈话已经不足以让汉斯·卡斯托普施展他的口才,他于是刻意结识了一个人——谁呢?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呗——出于偶然似的他跟她搭了一句腔,把自己和表兄介绍给了这位小姐,还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她坐,以便上演三方会谈的好戏。他问小姐可否记得,在他第一次早上外出散步的途中,她把他吓得多么的够戗。是的,她当时快活地“嘘”了一声表示欢迎的人,正是他卡斯托普!他愿意坦白承认,不信也可以问他表兄:她的目的达到了,他当时感觉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棒。哈哈,用气胸发出嘘声,以此吓唬无辜的过路人!也就难怪他当时会义愤填膺,称这是刁钻古怪的勾当,是亵渎神圣的恶劣行径……约阿希姆自知不过是只电灯泡,便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克勒费特呢也从汉斯·卡斯托普无神而游移的目光中悟出她扮演的角色,也就是仅仅被当作工具使使罢了,颇有受到了侮辱的感觉;唯有汉斯·卡斯托普花言巧语,口若悬河, 而且还尽量使声调悦耳,直至真正达到了目的:舒舍夫人朝口才惊人的演说家转过身来,眼睛盯住他的脸——不过只有那么一瞬。具体过程是,她那普希毕斯拉夫似的眼睛从跷着二郎腿的他身上迅速往下滑,带着近乎于鄙夷的满不在乎的神气——确实是鄙夷啊——停在了他的黄皮靴上。随后,也许只在内心深处微微一笑,她又恢复了冷漠的常态。

一次极为不幸的挫折啊!汉斯·卡斯托普正讲到兴头上,突然发现停在自己皮靴上的目光并悟出了它的含义,一句话未说完就差点儿哑巴了,心中顿生气恼。克勒费特既无聊又屈辱,已自己走自己的路。约阿希姆也有些不耐烦地说,现在他们该静卧去啦。惨遭挫败的年轻人嘴唇发白,回答说可以。

有两天之久,汉斯·卡斯托普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因为两天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足以抚慰他伤痛的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她干吗要以三位一体的上帝的名义对他表示鄙视?她那么看他,不是把他当成平原上某个身强力壮的愣小子了吗?也就是当成了那里一个单纯无知即所谓平平庸庸、游手好闲、乐乐呵呵、吃饱了肚子就知道挣钱的家伙——也就是一个生活中的模范生,一个除了对名利的无聊追求就啥都不懂的俗物吗? 好像他仅仅来客串三个礼拜,与她无关痛痒;殊不知他凭借自己的一块浸润性病灶,已经完成了进入修道院的宣誓——难道他不是已正式编入队列,成了咱们山上这些人中的一员,经受磨炼的时间已足足有两个月之久,昨天晚上的体温不是又升到三十七度八了吗?……可正是这体温,正是它令汉斯·卡斯托普苦上加苦啊!不知何故水银柱不再上升了!两天来的心情抑郁,恰恰让汉斯·卡斯托普冷静了下来,头脑清醒了,电压得到了释放;这使他的测量体温的结果几近正常,令他深深感觉得羞耻。看见自己的苦闷和烦恼毫无结果,反倒令他更加远离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存在和内心,对汉斯·卡斯托普实在是残忍。

第三天带来了温柔的解脱,而且还是在一大早。那是一个明媚的秋天的早晨,阳光朗照,空气清新,草地上银光闪亮。在明净的天空中,高度也差不多,同时悬挂着东升的太阳和西沉的月亮。表兄弟俩起得比往常早一些,为了不负这美好的秋日,早晨的散步也加长距离,没有沿着林中小路走到水槽边的长凳为止,而是往前延伸了一点。约阿希姆的体温曲线正好也同样下降了,因此主张打破常规多走一走;汉斯·卡斯托普呢也没有说不。

“我们都是康复了的人,”他说,“烧退了,病毒已经消除,完全可以回平原上去了;干吗不可以像小马驹子似的欢蹦乱跳呢?”

他俩就这么光着脑袋继续散步——要知道,自从完成了入院宣誓,汉斯·卡斯托普便入乡随俗,外出不再戴帽子了,尽管刚一开始他还忠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不肯随大流——并且一个人拄着一根游杖。可是还没有爬上红土小路的那道缓坡,也就是在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当初碰着“半边肺协会”那儿,他们突然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慢慢往上走,不是别人,正是舒舍夫人!舒舍夫人完全一身白,白色的绒线衫,白色的法兰绒裙子,连鞋子也是白的,淡红色的发结在朝阳中闪闪发亮。说得确切一点:是汉斯·卡斯托普认出了她;在旁边的约阿希姆只是由他面孔抽搐扭曲的不快感觉,注意到了眼前的情况——引起这种感觉的,是他游伴的步履突然变得轻快有力起来,而在此之前的一刹那,他曾一下迈不开步子,几乎完全站住了。现在这样拼命往前赶,叫约阿希姆极其难受,几乎气愤;他呼吸急促,咳起嗽来。谁知目标明确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劲头十足往前赶,顾不上关心表哥的情况;他表哥呢也心中有数了,只是默默地皱皱眉头,跟上步伐,到底不好让他一个人往前冲啊。

明媚的早晨令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生机勃勃。在抑郁的日子里,他的心灵也暗暗恢复了元气;他眼前闪耀着自信的光芒:时候到了,即将打破压在他身上的魔咒。他勇往直前,拖着气喘吁吁、原本也并不乐意的约阿希姆,已经快到小路转弯的地方;在这儿路面平坦了,顺着一座长满树的小丘向右转去,他们眼看要追上舒舍夫人。这当口儿汉斯·卡斯托普重新放慢速度;他既要实现自己的图谋,却不愿显出慌里慌张、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在转过弯以后,在斜坡与山壁之间,在一片褐红色的杉树林里,在透过枝干投射下来的阳光中,便出现和上演了奇妙的一幕:汉斯·卡斯托普走在约阿希姆左边,迈着雄赳赳的步伐,终于赶上那可爱的女病友,打她身边超了过去;当走在她右边的一刹那,他光着脑袋微微一鞠躬,轻声说了一声“早上好”,声音充满着敬重——为什么偏偏是“敬重”——并得到了她的回应:她不再显出惊异,而是亲切地点头答谢,还用他的语言道了声“早上好”,同时眼里含着笑意——与那停留在他皮靴上的目光相比,这一切都挺异样,彻彻底底而又令人欣喜地异样;这是一次幸遇,一个好的转变,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转折,完全没有先例,几乎已超出想象:他汉斯·卡斯托普得救啦!

拥有这声问候、这句话语、这个笑意的他两脚生风,由于狂喜而变得飘飘然,一个劲儿只顾往前奔,害得约阿希姆也跟在一旁疲于奔命,只是默默地扭开了脑袋,眼睛一直望着坡下。真是一次大胆行动,一次无所顾忌的冒险,在约阿希姆眼中甚至不无阴谋和背叛的味道,这他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很清楚。这跟向某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借铅笔可不一样了啊—— 一位在同一座屋顶下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夫人,你打她身边经过却板起面孔,连好也不问一声,那可是太失体统;最近在透视室的候诊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不是还跟他们交谈过么?因此约阿希姆也说不出话来。不过汉斯·卡斯托普明白,好面子的表哥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原因不说话,只顾扭着头往前走;他自己呢却因为事情得手而心花怒放,无比幸福。

是的,一个在平原上合理合法、前景乐观、快快活活地向一位健康的小母鹅“献出了他的心”的情郎,一个在追求爱情时大获成功的男子,他的幸福确实无法与此相比——不,那种人不可能像他似的幸福,虽说他趁现在这大好时机攫取到并保持住的东西很少很少…… 因此过了一会儿,他重重地一拍表兄的肩膀,说:

“哈,我说你,你是怎么啦?天气这么好!一会儿咱们回院里去,多半又有音乐会听哩,你想想!没准儿还会演奏《卡门》里的《你瞧,这心里还珍藏着你那天早晨摘的鲜花》。你干吗不高兴?”

“没什么,”约阿希姆说,“不过,你看样子烧得挺厉害,我担心你体温降不下来了。”

体温确实不再下降。由于他与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互致了问候,汉斯·卡斯托普的抑郁和屈辱心情一扫而空;或者确切地讲,就因为意识到了这种情况而感到心满意足。是的,约阿希姆说对了:水银柱又重新上升!汉斯·卡斯托普散步回来一量,体温已升到三十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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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某些影射暗示着实令汉斯·卡斯托普气愤——那他对此不该大惊小怪,也没理由责备这位人文主义者好为人师,爱管闲事。就算是个瞎子,也会对年轻人的情况一目了然:他自己毫不收敛、隐讳,既心高气傲又生性单纯,干脆不懂得瞻前顾后、藏藏掖掖,在这一点上——要说也是他的优势——就跟那位头发稀疏的曼海姆情郎,那个缩头缩脑的可怜虫有了天壤之别啦。不妨再提醒一下,在汉斯·卡斯托普当前的处境里,人通常都有表白内心的强烈欲望,有袒露胸怀的急迫冲动,甚至有想让世界也跟着自己发痴发狂的癖好和偏执——这件事情越显得缺少意义,缺少理性,缺少希望,我们头脑清醒的人就越感到惊愕诧异。很难说清楚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开始暴露自己的;看样子啊,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都在暴露自己——特别是在眼下这样一个集体里,有位敏锐的批评家说过,他们整个脑子只装着两件事,即一是量体温,二嘛——还是量体温,这就好比问:轻浮的米克洛齐希上尉另寻新欢了,来自维也纳的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为了补偿损失,是选择业已痊愈的瑞典壮汉呢,还是选择来自多特蒙德的帕拉范特检察官,还是两个同时都要呢?因为几个月来将检察官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以友好协商的方式解开了,萨洛蒙太太依照自己的年龄段,把目光转向低一些的班级,把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的厚嘴唇根泽接收到了自己羽翼之下,或者如施托尔太太以她官场上的语言,但却不失生动形象地说的“接纳兼并了”——结果必然如众所周知,检察官成了自由人,可以腾出手来为争夺总领事夫人要么跟瑞典人打架,要么与他和平共处,携手共进啦。

这样的事情,在“山庄”疗养院的疗养客特别是身体还发烧的年轻人中,实在司空见惯;而阳台上的那些通道——穿过玻璃隔断,沿着栏杆溜将过去——显然又在推波助澜。这种事情整天盘旋在人们的脑子里,成了此间的主要生活内容——也由于此,有些明摆着的事就只好意会,不能言传。具体讲就是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印象,就是有一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以或庄或谐的形式赋予了足够重要性的人生大事,在此地却有了另外的声调、价值和意义表现,它们显得是那样沉重,而由于沉重又显得新异,结果事情本身获得了全新的样子,虽说本身还并不可怕,但却异样得叫人害怕。谈到这个情况,我们也变了表情,同时还要指出,在此之前如果我们是以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谈论那类暧昧关系的话,那是由于有一些常常都有的秘而不宣的原因,可是这丝毫也不表明,事情本身具有轻松和戏谑的性质;这种情况,在我们所处的环境氛围里,事实上比起其他地方来尤有过之。汉斯·卡斯托普曾经认为,可以用通常的方式理解这一人们常常喜欢拿来说笑的人生大事;他当时可能也有理由这么认为。他现在认识到了,他在平原上对它的理解非常不够,简直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上山后一连串我们已一再企图对其性质有所暗示的亲身经历,使他在某些时刻失声叫出了“我的天啊!”——是这些经历让他内心多少成熟了一些,能够听清楚并且弄明白那桩他闻所未闻、类似历险而又没有名称的事情重要意义何在;在山上的人们当中,这事对于大家和人人全都有重要意义。但并不意味着此地不一样也拿它说笑。只不过比起平原上来,这样的做派更少了些实事求是。说笑是说笑,可却有些口齿不灵,呼吸急促,结果往往欲盖弥彰,露出了本想掩盖却难以掩盖的真相。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平原上毫无恶意的方式,拿玛露霞的身体曲线开玩笑时,约阿希姆长着雀斑的面孔竟一下子变得刷白。他也想起自己,想起他替舒舍夫人消除了夕阳照射的困扰,自己的整个脸却白了冷了——还有呐,在那前后,在不同的场合和一些陌生的脸上,他也发现过同样的情形:通常是同时在两个人的脸上,例如在萨洛蒙太太和小年轻根泽的脸上,而且正好是在施托尔太太所谓两人开始那个的头几天里。我们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了这些经历,并且理解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不仅很难“不露声色”,而且真的努了力也只会得不偿失。换句话说:汉斯·卡斯托普不屑于克制自己的感情,掩饰自己的心态,还不仅仅是生性高傲和胸怀坦荡所致,而是也受了环境氛围的激励鼓舞。

汉斯·卡斯托普心高气傲,自由不羁,原本还有更多机会在病友中流露宣泄自己的情感,如果约阿希姆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强调在此地交友很困难的话。可这困难的原因,主要得归结为:表兄弟俩在疗养客中可以讲独树一帜,自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团体,还有身为军人的约阿希姆一心想的只是赶快康复,原则上讨厌跟别的病友亲近和交际。可尽管如此,有一天晚上在沙龙娱乐活动的时间里,约阿希姆还是撞上了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他跟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与她的两位桌友根泽和拉斯穆森以及一个戴单眼镜的、指甲长长的青年站在一起,正眉飞色舞地、嗓音激动地在那儿发表即兴演说,而演说的内容则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独特而富有异国情调的长相;这时他的几位听众却在旁边挤眉弄眼、相互挤撞和吃吃吃地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