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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顾问阁下,”汉斯·卡斯托普说,同时眼睛却盯住膝头上的画像,“我还想回过头去问一句:您刚才谈到人体内部的情形,谈到淋巴系统的运动什么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对此我很感兴趣,如果能再劳您驾的话,我很想再听您讲讲例如关于淋巴系统的运动。”

“这我相信,”贝伦斯回答,“淋巴,它在整个人体机制中,是最纤细、最隐秘也最柔弱的部分——您如此提出问题,估计也有这样的想象和感觉。人们常常讲到血液和它的神秘性,称之为一种特殊的体液。然而,淋巴更是体液的体液,是血液的精华,您可知道,也就是血乳,是一种异常珍贵的液体——在摄取到脂肪性养料之后,看上去确实像奶汁。”接下来,他便兴致勃勃地,口若悬河地,大讲特讲血液这种由脂肪、蛋白质、铁、糖和盐组成的鲜红液汁如何通过呼吸和消化得到生成,如何饱含着气泡和代谢残余物,如何由心脏挤压到血管里并且促成全身的新陈代谢,如何使动物保持三十八度的体温,一句话,也就是维持可爱的生命——也就是血液如何不直接进入细胞,而是被挤压成某种精髓和乳液渗过血管壁,再进入肌体组织,以至于无孔不入,流灌全身,使得有弹性的细胞组织扩张、绷紧。这即所谓肌体组织紧张,而又通过这肌体组织的紧张,淋巴在完成细胞的冲洗和物质交换以后便被挤压进淋巴管里,即为拉丁文的vasa Lymphatica,然后再流回血液中,每天约一点五立升。贝伦斯继续大讲淋巴管的管道系统和吸管系统,谈到了胸部乳管的作用在于收集腿、腹、胸、手臂和头部一侧的淋巴液,谈到了淋巴管里到处都形成了纤细的过滤器官,它们叫做淋巴腺,位置都在脖子、腋窝、肘关节、膝弯之类身体的隐秘和敏感部位。“这些地方常出现淋巴肿大,”贝伦斯解释说,“我们就从此讲起——淋巴肿大,例如说在膝弯和肘关节吧,这儿那儿发现水肿似的包块,那总有原因,尽管不是多么愉快的原因。在一定情况下,就让人怀疑你很可能患了结核性淋巴管阻塞喽。”

汉斯·卡斯托普默然无语。“是啊,”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是这样,我真该当医生。胸部乳管……腿部淋巴……这一切我都很感兴趣——人体啊人体!”他突然大声疾呼,“什么是肉体?什么是身躯?它以什么构成?请您今天下午告诉我们吧,宫廷顾问阁下!请您给我们仔细讲讲,让我们一下子弄个明白!”

“身体由水构成,”贝伦斯回答,“对有机化学您也感兴趣?构成人体的绝大部分是水,说好也罢,说坏也罢,反正用不着激动。固体成分只占二十五分之一,其中百分之二是普通的鸡蛋白,说得文雅一点就是蛋白质。此外再加上一些儿脂肪和盐分,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那么鸡蛋白呢,这又是什么?”

“是各种各样的元素。碳元素、氢元素、氮元素、氧元素以及硫。有时还有磷。您的求知欲真是无限广阔啊。有的蛋白质也与碳水化合物结合在一起,成为葡萄糖和淀粉。人上了年纪皮肉变硬,是联结组织中胶原增加,也就是胶质,您知道,胶质乃骨头和软骨的最重要成分。还要我给您讲什么呢?对了,在肌肉中还有一种特殊的蛋白即纤维蛋白,人死了就凝成肌肉纤维素,如此一来尸体就硬邦邦的啦。”

“原来这样,尸体僵硬,”汉斯·卡斯托普兴冲冲地说,“很好,很好。接下来就该讲全身分解,讲尸体的解剖喽。”

“那是当然。您说得很不错。事情还远远没有完哩。正所谓,我们将流向四方。您想想看,全都是水呀!失去了生命,其他成分也不牢靠了,便腐朽成更简单的化合物,变成无机物。”

“腐朽?糜烂?”汉斯·卡斯托普应道,“那可是燃烧喽,氧化物的燃烧,据我所知。”

“对极了。氧化现象。”

“那生命呢?”

“也一样。也一样,年轻人。也是氧化现象。生命主要也不过是细胞蛋白的氧化燃烧过程,由此产生出美好的体温,只不过呢有时候偏高了点。是啊,生命即死亡,没有多少好美化的——有机体的朽坏, 由某个法国人这么讲过,以他天生的轻浮。生命呢,确实也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如果我们不这么想,那就是我们的判断出问题啦。”

“那么谁如果对生命感兴趣,”汉斯·卡斯托普说,“那他也就会对死亡感兴趣。难道您不是这样吗?”

“呐,毕竟区别还是有的。生命意味着,在物质的转换过程中,形势仍然保留了下来。”

“保留形式干什么?”汉斯·卡斯托普问。

“干什么?您听听,您这话一点也不人道主义啊。”

“形式原本无聊。”

“您今天真叫敢想敢说啊。简直是无所顾忌。我呢只好认输。”贝伦斯说,同时举起他那大手来遮住眼睛;“您瞧,我受不了啦。我刚才和你们喝过咖啡,也觉得味道不错,可不知怎么一下子感到伤感。二位一定得原谅我啊。这次我真特别荣幸,真是能有多快乐就有多快乐……”

哥儿俩一听就跳起来,说真是怪自己不该耽误顾问阁下这么久……贝伦斯则安慰他们,要他们相信正好相反。汉斯·卡斯托普赶紧把舒舍夫人的肖像抱到紧临着的起居室,重新挂回墙上。哥儿俩没再走花园回病房,贝伦斯领他们走了一条穿过大楼的路,一直陪他们来到将大楼隔开的便门边上。由于突如其来的伤感吧,他脑袋往前伸得比平时还要远些,眨巴着一双金鱼眼,八字须斜挂在一侧往下掉的嘴唇上,更显得一脸的忧郁。

他俩穿过走廊,登上楼梯,这时汉斯·卡斯托普说了:

“承认吧,我的点子不错。”

“反正算个调剂,”约阿希姆回答,“借此机会,你们两个总算讲出了不少东西,必须承认。我呢,甚至已有些晕头转向。喏,是时候了,在喝下午茶之前咱们至少还该去静卧上二十分钟。我这么坚持,你没准儿也认为无聊——你现在可是无所顾忌喽。再说呢你到底不是我,没必要这么加紧养病。”

钻研

话说必然发生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也是不久前汉斯·卡斯托普连做梦也没想到会经历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冬天已经降临,此地的冬天。这样的冬天约阿希姆已经领教过,因为他来到这里时正是上一个隆冬季节;可是对它,汉斯·卡斯托普确心存畏惧,尽管已经做好充分的过冬准备。他的表哥努力安慰他。

“千万别想得太可怕啦,”他说,“这儿还不是北极。因为空气干燥,又没有风,不觉得多冷。只要裹得严严实实,在阳台上一直躺到深夜也不会冻着。而且还有在雾线以上气温逆转的现象,就是地势越高反倒越暖和,这是咱们以前不知道的。只是下雨的时候,天气会更冷。不过你现在已有了睡袋;真有必要了,还可以烧烧暖气哩。”

再说还谈不上气温骤降,寒气逼人;冬天来得缓慢平和,暂时跟盛夏里的一些寒冷天气没什么两样。刮了几天南风,日头离地面近了,山谷显得短了些也窄了些,谷口上的阿尔卑斯山背景也变得近而清晰。接着云升起来了,从米歇尔峰和廷岑霍尔恩峰涌向东北方向,山谷里便幽暗了下来。随即大雨如注。随即雨水不再明净,变作了灰白色,已经夹杂着雪花,到后来只剩下了雪,于是整个山谷风雪弥漫。如此持续了相当长时间,气温就明显下降了,这一来雪便没法全部化去,湿湿的,却残留在地面上,给山谷裹上一身单薄、湿润和破损的白衣,把两边山坡上的黑色针叶林映衬得更加显眼。这时候,餐厅里的暖气管也已经微微发热。时间是十一月初,在万圣节的前后;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八月里已有过这么一回,人们早已改变了习惯,不再视下雪为冬天的特权专利啦。而且不管气候如何,人们眼前随时都能看见,即使只是远远地看见一些雪;因为在仿佛是挡在谷口前的勒蒂孔山脉的巉岩峭壁间,有许多的裂隙和坑坑洼洼,里边残留的积雪总在闪闪发亮,而南边天际还有一些终年积雪的大山,在遥遥地向人们致意。下雪和降温,眼下两者都持续着。灰白色的天幕低低垂挂在山谷上空,不断地分解成片片白色的雪花,无声地、不住地往下飘落,飘得是那样地大度、密集,叫人稍稍有些不安;气温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低了。到了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房里的室温为七度,而第二天早上就只有五度。已开始感觉寒冷,是他能忍受的最低限度了,但是他仍忍着。夜里冷得要命,眼下整天都如此,而且从早到晚如此,雪一直不停地下下下,只在第四、第五和第七天有过短暂的间隙。雪厚厚地堆积起来,差不多已经造成了出行不便。在通往水槽旁那条长凳的公路上,在下到山谷里去的车道上,人们已经铲除掉了积雪。可是铲出来的通道很窄,碰上对面有车来便无从避让,只好退到一边的雪堆上,齐膝给陷进积雪里。一个碾雪的石磙子,由一名汉子牵的一匹马拉着,整天在疗养院下边的大道上滚来碾去;还有一架样子像弗兰克地区老式驿车的黄色雪橇,前面推着一张雪犁,来往行驶于疗养区和下边叫做“村子”的住宅区之间,同样在完成铲除积雪的任务。 这山上的人们的世界,这狭窄、高峻、闭塞的世界,眼下好似都穿上了厚厚的皮袍,铺上了软软的绒毯;没有一处柱顶和杆头不戴着白色的便帽,疗养大楼前的石台阶不见了,变成了一道斜坡;各处的松树枝干上,无不压着沉甸甸的、形状滑稽的白枕头;这儿那儿听见有积雪滑落下来,摔碎成一片白雾,在树干间冉冉飘去。周围的群山全大雪覆盖,林带以下区域还斑斑驳驳,耸峙在林梢之上的峰巅虽形态各异,却都让雪盖得严严实实。天色黯淡下来了,让雪幕遮掩着,天空中的太阳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白影。然而雪却反射出乳白色柔光,把自然界和人映照得煞是美丽,虽然在白色或者彩色的皮毛帽子底下,人们一个个鼻子冻得通红。

冬天是此地的主要季节;冬天的降临,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成了七张桌子上的主要话题。大家讲旅行者和运动员已经蜂拥而至,住满了“坪”上和“村”里的所有旅馆。估计积雪厚达六十厘米,对于滑雪者来说很是理想。正在抓紧整理宝藏峰西北坡那条通向山谷的雪橇滑道,准备过不几天就向游客开放,只要不意外地刮起热风使计划吹掉。大家伙儿很高兴又有了大批山下的来客,因为这些健康人将开展滑雪比赛这类的各式各样体育活动;尽管是违反院方的规定的,他们仍要在静卧的时候偷偷跑去参观。汉斯·卡斯托普听说又多了一个新玩意儿,一个来自北方的新发明,就是雪地滑橇,即参加者各自站在一副雪橇上,由马拉着往前飞驰。这可一定得去瞧瞧啊——席间也谈到了过圣诞节。

过圣诞节!不,汉斯·卡斯托普还没想到这个。他只是说写起来轻松,什么根据医生的意见,他得与约阿希姆一起,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季啦。可这不已包含着,他事实上要在这里过圣诞节了么?然而这对于他的心灵来说,无疑是有些可怕的呀,单单因为他一生还从来没在故乡以外的任何地方过过圣诞节,没在离开家庭温暖怀抱的情况下过过圣诞节,就已经可怕,更何况原因还不止此。看在上帝分上,现在这也得认啦。他已经不是孩子,约阿希姆似乎也不再对此反感,而是无所抱怨地接受了命运安排;再说呢,世界上什么地方不能过圣诞节,什么环境下不能过圣诞节?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在第一个耶稣降临日之前就谈过圣诞节,仍然为时太早,到耶稣降生日还有整整六个礼拜啊。餐桌旁的人们可是跨越和吞掉了这段时间——内心中的跨越和吞噬,对此汉斯·卡斯托普已经自行学会了适应,尽管他还没有习惯像他那些老资格的病友那样,如此大手笔地挥霍掉光阴。对于这些人来讲,一年中圣诞节之类的阶段划分,正好充当体操器械和助跳板,可以让他们支撑着一跃而起,飞过各个界日之间空虚的时间。他们全都在发烧,全都新陈代谢旺盛,全都肌体运动亢奋并且加快——归根到底,这可能都与他们如此匆忙和大量地挥霍时间有关。即使他们现在就视圣诞节为已经过去,并立刻开始谈论怎么庆祝元旦和狂欢节,他汉斯·卡斯托普也不会感到惊讶。只不过呢,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目前人们并不见得如此轻松愉快。提起过圣诞节还得停顿停顿,还有的是叫人操心和伤脑筋的问题。例如就得讨论集体送礼的事,也就是按照院里的成例,大伙儿得在平安夜给院长贝伦斯宫廷顾问献上一份礼物,而在此之前就需要组织全体病员一起凑份子。去年送的是一只旅行箱,据那些留院时间超过一年的人讲。今年大伙儿提到了一张新的手术台,一副油画架,一件毛皮短大衣,一把逍遥椅,一只象牙雕刻并经过特别镶嵌的听诊器,等等。当征求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意见的时候,他则建议赠送一套据说正在编纂的百科全书,书名叫做《痛苦的社会学》;只不过支持他的唯有一位书商,此君前不久才开始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意见一时还没法达成一致。跟俄国人席的沟通最为困难。结果分开了凑份子。来自莫斯科的人们宣布,要独自送礼给贝伦斯。施托尔太太一连多少天寝食难安, 为的是在凑份子时她代伊尔蒂斯太太垫付过一笔为数十个法郎的款项,这一位呢竟然“忘记”了归还。她“忘记”啦——忘记这个词儿让施托尔太太说得来抑扬顿挫,轻重分明,全在于表明自己死也不信她竟如此健忘;可是不管如何指桑骂槐,暗示提醒——施托尔太太保证说自己绝对没少暗示和提醒——健忘者仍旧是健忘。不少次施托尔太太已经绝望了,声言那笔欠款嘛就算送给伊尔蒂斯太太了。“也就是说我既为自己出了,也为她出了,”她讲,“很好,反正不是我丢人喽!”可是,她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并在讲解这办法时引发出满桌的欢笑:她到管理处去冒名支取了十个法郎,让债务落在了伊尔蒂斯太太账户上——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自有能人收,最低限度也打了个平手不是。

雪停了。天空部分亮了开来;灰蓝色的云层散去,照下来一束束阳光,下面的景物染上了淡蓝的色彩。随后天地全部明亮了。空气纤尘不染,明净寒洌,十一月中旬地道的冬季美景啰!从阳台上的拱形窗户望出去,整个山景尽收眼底,座座树林披上了银妆,道道溪涧盖上了棉被,蓝天丽日之下,整个山谷雪白明亮,真叫美不胜收。甚至夜晚,一轮差不多已经圆了的月亮升起在空中,整个世界又换上别样的神奇美妙,令人惊叹不已。远远近近闪烁着水晶和宝石的光芒。树林雪地黑白分明。远离月亮的夜空一片漆黑,但见一颗颗星儿闪闪。房舍、树木、电线杆把影子投在光明的雪地上,影子轮廓分外锐利、深沉凝重,显得比物体本身还更加实在,更能引发人的想象。日落以后的几个小时,气温降到了零下七度或八度。世界像已经着魔,变成了一座水晶宫殿,原有的肮脏污秽统统给遮掩起来了,一切全凝固在了死亡的梦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