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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在他眼前,浮现着有机生命的最高创造——人的形体,就像那个繁星满天的夜里,他在钻研深奥的学问后一个样。对于年轻的卡斯托普来说,与人体的内部观察相联系,还存在一些个问题和差异;好心的约阿希姆可以认为自己没必要管它们,他作为一个平民却感到有责任搞清楚。即使他在平原上从来不曾碰见过它们,将来也不会再碰见,但是在这儿都碰见了,不得不加以正视。因为在这海拔五千英尺的与世隔绝的山上,他可以俯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可以沉思默想——还有浸润性的病毒使他的生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脸上的燥热发烧正是这亢奋的表现。这么思索着,他想起了塞特姆布里尼,想起了这位像街头摇风琴的穷艺人似的教育家。他的父亲出生在希腊,他把对人类之爱解释为政治、造反和争论,在人性的圣坛上为市民祭祀戈矛。他还想起了克洛可夫斯基“病友”,想起了近来博士在那暗室里为他做的事,思考着精神分析的两重性,想弄清它是更加靠近真理、有助于科学进步呢,还是与坟墓及其发臭的解剖学更加亲密。他把祖父和外祖父的形象从记忆里召唤出来,将他们摆在一起进行对比:他们一个富于反叛精神,一个忠于皇帝,出于不同的原因,两人都穿着黑衣服;汉斯·卡斯托普掂量着他们各自的尊严。接着,他又开始思索那些涵盖广泛的概念群,诸如形式与自由,精神与肉体,荣誉与耻辱,时间与永恒——然而,当想到耧斗菜又已经开花,一年快过去了,他突然感觉头晕得很厉害,虽然持续时间不长。

汉斯·卡斯托普想出一个很特别的词儿,来称呼他在这风景优雅的隐退之所进行的严肃的思维活动:他管它叫“执政”——这个男孩子们在游戏时使用的词儿,他用来称呼他所喜欢的一种消遣,虽然在进行这样的消遣时,总有恐惧、晕眩以及种种内心的骚动随之产生,而且使他面孔更加火烧火燎的。由此还造成了他必须戴硬衬领的后果,他同样不以为然,相反倒觉得这挺适合他“执政”的身份;“执政”这个词儿使他面对生命的最高创造在内心深处生出了荣誉感。

丑陋的纳夫塔在驳斥英国的经济社会学时,称生命的最高创造为“主的人”。有什么奇怪呢,汉斯·卡斯托普拖着约阿希姆去拜访这位小个子,并认为这样做是在履行自己平民的职责,符合他“执政”的利益?塞特姆布里尼不乐意见到这个情况——汉斯·卡斯托普够机灵敏锐的,能清楚地感觉出来。第一次见面已令作家不舒服,他明明白白地力图阻止;出于教育的考虑,他不想让年轻人,具体地讲特别是他卡斯托普——狡猾的“问题儿童”自忖——与纳夫塔结识,尽管他自己却和此人打交道,谈问题。那些教育者正是如此。他们允许自己接触有趣的事物,自称已具备承受能力,对年青人却禁之唯恐不严,并要求他们自己感到没有承受能力。幸运的是,摇风琴的街头艺人并不当真拥有禁止年轻的卡斯托普干什么的权利,也不曾试图这样做。“问题儿童”只需将自己的机敏掩饰起来,佯装天真无邪,就不会有任何障碍阻挡他友好地接受矮小的纳夫塔的邀请——事实上,第一次见面后不几天,他就好歹拖着约阿希姆一道这么做了,那是在一个礼拜日的下午,于主要的静卧结束以后。

顺着大路从“山庄”疗养院往下走,没几分钟就到了那幢篱门上缠绕着野葡萄藤的小屋前。他们走进院子,避开右边通小商店的入口,爬上一道窄窄的褐色楼梯,来到楼上的一扇门前,在门铃旁边只钉着女装裁缝卢卡切克的名牌。来替他们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挺像号衣的半大男孩;他的上衣带着条饰,脚上打着绑腿,头发剪得短短的,红扑扑的面孔,一个标准小听差。他们问纳夫塔教授先生可在府上,并再三告诉小听差他们叫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名片——让他去向纳夫塔先生——他自己不爱用头衔——通报。与楼门正对着的房门敞开着,可以看见裁缝作坊里边。只见卢卡切克盘腿坐在一张台子上,礼拜天还在那儿赶工。他面色苍白,头顶光秃,长着一个特大的塌鼻子,黑色的八字胡一直拖到两边的嘴角底下,给人一个有苦难言的印象。

“您好!” 汉斯·卡斯托普招呼道。

“好咧。”裁缝带着瑞士当地口音回答,虽然这跟他的名字和外表都不相称,听起来只觉得做作和怪异。

“这么勤快!”汉斯·卡斯托普边点头,边往下说,“今儿个可是星期天呀!”

“一件急活儿。”卢卡切克没多余话,手仍不停地飞针走线。

“准是什么高贵行头吧,” 汉斯·卡斯托普推测,“舞会上急等着穿还是怎么的?”

裁缝半天没回答,用嘴咬断线头,穿上新的线,然后才点了点脑袋。

“准会很漂亮?”汉斯·卡斯托普仍不住口,“您在上衣袖么?”

“是的,上衣袖,替一位老夫人赶的。”卢卡切克说,带着浓重的波希米亚口音。这时候,小听差回来打断了门里门外的对话,说纳夫塔先生有请,并为年轻的先生推开右边两三步之外的另一道房门,同时托起了垂在他们面前的门帘。一进去,他们就看见纳夫塔穿着拖鞋,站在苔藓绿的地毯上迎候客人。

表兄弟对这间两扇窗户的工作室的豪华装修和陈设深感意外,或者说大吃一惊;整幢房子及其楼梯、过道是如此简陋、寒碜,让人万万估计不到里边会是这种景象。强烈的反差使纳夫塔室内的华丽装修带上一些原本不具有的童话色彩,在表兄弟俩眼中同样如此。总之,他的房间很讲究,甚至辉煌耀眼,只不过里边尽管有办公桌和不少书橱,却缺少男人的工作室的气质。房里绸子太多,桃红的,紫红的,比比皆是:用来替破门遮丑的门帘是绸子的,窗帷和整套软家具的罩子也是绸子的;这些家具分散在房内较窄的一头,正对着第二扇门,在一块几乎占据整堵墙壁的挂毯前面。它们是一些巴洛克式的靠背椅,旁边的扶手上也装了小小的软衬;椅子围着一张镶嵌了金属饰件的圆桌摆成一圈;桌子背后还有一张同样款式的沙发,沙发上配了丝绒靠枕。书柜占据了两扇门旁边的墙面。它们和办公桌,或者确切地讲和那个摆在两扇窗户之间、装着拱形滑动顶盖的老式写字台,都是用硬质桃花心木精制而成的;柜门镶着玻璃,玻璃里边绷着绿绸子。可是在沙发左边的屋角里,在一个蒙着红绸的基座上,可以看见一件艺术品,一件彩绘木雕——一座震撼人心的圣母马丽亚怀抱耶稣尸体的雕像,造型单纯、强烈以至于夸张:圣母披着盖头巾,紧皱双眉,嘴悲苦地微微张着,嘴角下斜,怀中抱着受难者,一个在比例掌握上原始蹩脚、在解剖学方面则显出无知牵强的男人形象,他那低垂的头上戴着刺冠,脸和身上血迹斑斑,在肋骨的伤口和手脚被钉子洞穿的地方,鲜血更像葡萄般大颗大颗地挂着。这件可怖的装饰,自然给纳夫塔裹在绸子里的房间平添了一份特殊情调。还有挂在书柜顶头靠窗那面墙上的壁毯,也显然是佃户的功劳:它的纵向的条纹也是绿的,跟铺在红漆木头地板上的柔软的地毯完全一样。只有那低矮的天花板他毫无办法,光秃秃的,已开了一道道裂口,不过仍垂下来一盏威尼斯枝形吊灯。窗户被落地的淡黄色纱幔虚掩着。

“我们这就来赴约会啦。”汉斯·卡斯托普高声说,一双眼睛却紧紧盯住屋角里可怕的雕像,而不是望着这间出人意料的屋子的主人。纳夫塔称赞哥儿俩说话算话,客气地伸出小小的右手来,意思是请他们在罩着绸套子的靠椅上就座。可汉斯·卡斯托普却着了迷似的一径朝那木头雕像走去,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站在像前。

“瞧,您这是什么!”他低声嘀咕着,“太棒啦!从来没见过更生动的苦难!一件老古董,自然啦!”

“十四世纪,”纳夫塔回答,“显然产生于莱茵河地区。给您留下很深的印象?”

“太深啦,” 汉斯·卡斯托普说,“这样的作品不会不给观看的人留下印象的。我从未想到,有什么东西能像这样既如此丑——请原谅——又如此美。”

“一个心灵与表象的世界的作品,”纳夫塔说,“总是在美的面前显得丑,在丑的面前显得美,规律如此。它表现的是精神美,而非肉体美;肉体美是绝对愚蠢的。而且它也抽象,”纳夫塔补充道,“肉体之美是抽象的。只有内在的美,虔诚的表现之美,才是实际存在。”

“您的区分与归类非常正确,谢谢。”汉斯·卡斯托普说,“十四世纪?”他希望证实一下……“13××年?不错,照书本里讲那还是中世纪;在一定程度上,这座像也印证了我最近取得的对中世纪的认识。我本来对此全然无知,从本质上讲,我是个搞技术的人。但到了山上,中世纪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在我脑子里变得形象了,不再遥远了。那时候还没有经济社会学,很显然。他叫什么来着,那位雕刻家?”

纳夫塔耸了耸肩。

“这有什么要紧?”他反问,“我们用不着提这样的问题,因为当初在它产生的时候,人家也不曾问过。回答只能是作者是某位先生,如此而已,于是就成了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作品。此外可以断定是中世纪后期的风格,哥特式,富于苦行主义的特征。您再不会发现有丝毫的掩饰和美化,而罗马时代在表现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时,还相信必须那样;没有王冠,没有对于尘世和殉道之死的庄严肃穆的胜利。只剩下苦难和肉体软弱的强烈表现。只有哥特式的趣味,才是地道的悲观和苦行主义的。您大概不知道伊诺曾三世那篇叫做《人生的苦难》的文章吧——一篇极其富于睿智的杰作,产生于十二世纪末叶,但直到出现这样的艺术作品,才算获得了形象的阐发。”

“纳夫塔先生,”卡斯托普舒了一口气说,“您刚才强调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感兴趣。‘富于苦行主义的特征’,您说?我一定将它牢牢记住。先前您还讲什么‘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看来也值得好好考虑。您猜得对,很遗憾,我确实不知道那位教皇的著作——我猜想,伊诺曾三世是位教皇。他那作品是苦行主义和充满睿智的,我理解得对吗?我必须承认,我从来不曾想象,这两者可以并行不悖。但是,一旦认真审视,我马上豁然开朗,当然了,一篇探讨人间苦难的论文,它已为表现睿智提供了机会,以牺牲肉体为代价。这篇文章还找得着吗?我将我的拉丁文拼拼凑凑,没准儿也还啃得动的。”

“这本书我有,”纳夫塔回答,同时脑袋冲书柜那边歪了歪,“您想读就拿去。不过,让咱们坐下来好不好?从沙发上您一样看得见雕像。再说咱们的茶点也正好送来了……”

送茶点的是那个小听差。他端着个包银的漂亮筐儿,里边盛着切成一片一片的蛋糕。可跟在身后穿过敞开的门敏捷地闪进来的是谁啊?那么文雅地微笑着,那么连声地高叫着:“天哪!天哪!”原来是住在楼上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是准备来陪陪客人的。他说他从小窗户看见表兄弟来了,便赶紧写完正在写的那一页百科全书的稿子,以便也下来坐一坐。他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与表兄弟在“山庄”的老交情使他有权这样做,再加上他与纳夫塔的过从和交流显然也挺来劲儿,虽说他们俩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意见分歧——纳夫塔呢也漫不经心地招呼他,毫不感到意外的样子,把他当作理所当然的与会者。可尽管如此,他的到来仍清清楚楚地使卡斯托普产生了两个印象。第一,他感觉,塞特姆布里尼插进来是为了不让他和约阿希姆,或者干脆讲是为了不让他跟那个小丑八怪单独待在一块儿,是为了以其自身的存在来达到某种教育作用的平衡;第二,显而易见,他也完全不反对,而是十分乐意利用这个机会离开自己的小阁楼,到纳夫塔用绸子包裹着的雅室中来待一待,并且共进那精美的茶点。这时他搓了搓自己那双皮色发黄、手背靠小指一侧长着黑毛的手掌,然后便取过一片蛋糕吃起来。在这切得窄窄的卷曲的蛋糕片上,布满了网络状的巧克力馅;塞特姆布里尼赞不绝口,显然十分受用。

谈话继续以那组雕像为内容,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一直望着它,不断提起它,而且是冲着塞特姆布里尼,显然想让他也参加关于这件艺术品的讨论。塞特姆布里尼却背冲那个屋角坐着,在转过身去看木雕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鄙夷之情再清楚不过。出于礼貌,他不便把想法和盘托出,只限于指出作品在人物造型和比例方面的缺点,指出其违反自然真实因而也就根本不能感动他的种种失当之处;须知它们并非产生于早期艺术的能力低下,而是产生于一种恶意的与艺术为敌的基本原则——在这一点上,纳夫塔狡黠地表示支持他的意见。纳夫塔说,可以肯定,远远谈不上什么技巧低下的问题。倒是精神自觉地摆脱自然的束缚,以拒绝对自然的任何屈就遵从,将其蔑视之情虔诚地表现了出来。可塞特姆布里尼却宣称蔑视自然和对自然的研究对于人类来说是错误的,并开始言词激烈地批判起中世纪及追随其后的时代所沉溺的否定形式的谬见来,同时还抬出希腊罗马的艺术遗产、古典主义、美、形式、理性和唯一能促进人类事业的崇尚自然的乐观精神等等,与之对抗。这当口,汉斯·卡斯托普抢过话头,质问他柏拉图蔑视自己身体的说法有根有据,伏尔泰以理性的名义对里斯本丑恶的地震表示愤怒抗议,这些情况又作何解释?荒谬吗?也可以说荒谬,但将一切仔细考虑考虑,依他的看法也完全可以将荒谬的称之为精神卓越的,因此,哥特艺术反自然的荒谬,到头来也和柏拉图、伏尔泰的行为一样,也是卓越的,也表现了精神的解放,表现了人不向愚顽的强力、不向自然俯首称臣的自尊……

纳夫塔大笑起来,笑得让人以为是在敲打盘子,临了儿又让咳嗽取而代之。塞特姆布里尼正色道:

“您害苦了咱们的主人家,您的话太可笑啦;您这样子真对不起那美味的蛋糕。难道您全然不知感激吗?我设想,感激应表现在对馈赠之物好好地享用上……”

汉斯·卡斯托普面露羞愧之色,意大利人又殷勤地往下讲:

“我知道您是个机灵鬼,工程师。您友善地嘲弄善良的方式,一点也不使我怀疑您对善良的爱。您不用问也知道,只有那种珍视人的尊严和美的精神对自然的反抗,才称得上卓越;反之,那种虽不以贬低和侮辱人类为目的,但却必然引出这种后果的精神对自然的抗拒,却不是如此。您还知道,产生我背后这个东西的时代,它曾经造成何等样的消灭人类尊严的恐怖和嗜杀成性的仇恨吧。我只需请您想想那些可怕的异教徒审判官,想想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马尔堡的康拉德,想想他对一切敢于与超自然力量的统治相抗衡者所怀抱的祭师式的怨毒和仇恨吧。您远不至于承认剑和火刑堆是维护人类之爱的工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