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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我的孩子,”老先生说,“……好。一切都很好。您个子小小的——可对我有啥妨碍?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好的一面,感谢上帝他让您成为现在的您,而且由于您矮小得出奇……好啦好啦!至于我对您的希望,那也很小很小,也小得出奇。可首先告诉我,您叫什么来着?”

女侍者笑起来,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最后讲她名叫艾美伦提亚。

“美极啦!”佩佩尔科恩大叫一声,身体靠到了椅背上,冲女侏儒伸出一条胳膊。他喊叫的语气之重,仿佛想说:“您还想怎么样哦?一切都太美太美啦!”

“我的孩子,”他极其严肃地,甚至有些严厉地重新拾起话头,“……这超乎于我的所有期望,艾美伦提亚……您讲的时候很谦虚,可是这个名字……和您本人配在一起 ……总而言之,真是再好不过啦。它值得人迷恋,值得人投入胸中的所有情感,以便…… 用亲昵的爱称……您明白我的意思嘛,孩子?它的爱称——可以是伦提亚,不过艾姆欣可能更亲切——眼下嘛也不用犹豫动摇,我就叫您艾姆欣好啦。我说艾姆欣,我的孩子,注意:一点点‘面包’,亲爱的。等等!站住!免得一不留神造成误解!我在您相对大了些的面孔上看见了这种危险——‘面包’,伦茨欣,但不是烘烤的面包——烤面包咱们桌上还有的是,各式各样都有。而是烧的‘面包’,我的天使。上帝的面包,清洁透明的面包,样子小小的十分可爱,也就是用来提神那种。我没有把握,不知这个词的意思对于您……我想建议换个说法,即用来‘强心’那种‘面包’;这里不会再误会了吧,按照通常轻率的意思……行——啦,伦提亚。行啦,万事大吉。以我们的义务和神圣职责来说……举例讲也就是我们光荣的责任,你个头儿出奇的小,性格却异常坚强……来一杯杜松子酒吧,亲爱的!——为了乐一乐,我想讲。施达梅尔杜松子酒,艾美伦茨欣。快去啊,快去给我拿一杯来!”

“一杯杜松子酒,地道的杜松子酒,”女侏儒重复说,说完转过身,想放下手里的牛奶壶和咖啡壶。最后,她把它们摆到卡斯托普的桌上,在他的刀叉旁边;显然,她不愿意让它们去妨碍佩佩尔科恩先生。她手脚麻利,很快满足了她客人的需要。可杯子斟得太满,“面包”从杯里溢了出来,浸湿了托盘。老先生用拇指和中指拈起酒杯,举起来对着亮光。“这样,”他解释说,“皮特·佩佩尔科恩就来上一杯烧酒,提一提神儿喽。”说完嚼了嚼经过蒸馏的松子儿,一口吞了下去。“现在,”他接着说,“我看你们大家都用的是更清醒的目光。说着他从桌上抓起舒舍夫人的手来,拉到他的嘴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又送回原处,并让自己的手也在桌上停留了一些时候。

一个奇特的、有身份的怪人哦,尽管有些来历不明。“山庄”疗养院的所有人都兴趣盎然地关注着他。据说他前不久才从殖民地的买卖中抽出身来,过上了安稳舒适的生活。还说他在海牙有一幢漂亮房子,在谢维宁根则是一座真正的别墅。施托尔太太称他是块“吸金子的磁铁”——磁铁者,富豪也!——她还指得出舒舍夫人回院后穿晚礼服戴的一串珍珠项链,按照她的说法,不能只看作克拉芙迪娅在高加索那边的丈夫感情深笃的证物,而是这一对儿的“共同旅费”的一项开销。她说时挤眉弄眼,还歪一歪脑袋让大家注意旁边的汉斯·卡斯托普,刻意拉下嘴角模仿他苦恼的模样,这个自己也因为病痛而变得粗鲁的娘儿们,硬是肆无忌惮地对他的窘境进行嘲讽。卡斯托普却不动神色,甚至还不无风趣地纠正她用词的错误。她失言了啊,他说。应该是腰缠万贯的大亨。不过嘛说是磁铁也不坏,佩佩尔科恩显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还有那位女教员恩格哈特,她也羞红着脸,不正眼瞧卡斯托普,而是笑嘻嘻地瞟着他问,对那位新来的客人感觉怎样,他回答时也异常平静。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是个“面貌复杂的人物”,他说——人物肯定是人物,只是面貌不清啊。这个准确定性证明卡斯托普不但客观,而且心平气和,女教员一下子就垮了。至于斐迪南·魏萨尔,他小子也转弯抹角地提到舒舍夫人回院来的意外情况,汉斯·卡斯托普仅仅瞪了他两眼,表明在精确达意方面,有时候目光丝毫不比凌厉的言词逊色。“可怜的家伙!”卡斯托普打量曼海姆人的目光明明白白地说,明白得排除了哪怕是一点点可能的误解;魏萨尔呢也明白和承受了这目光,是的,他甚至还点了点头,张着他那牙齿缺损的嘴巴;只不过呢从此在同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一起散步时,再也不替汉斯·卡斯托普抱他的双排扣大衣啦。

上帝明鉴,大衣他自己也可以抱呀,不,甚至更乐意自己抱;只是出于友好,他才时不时地把它交给了那个可怜的家伙。不过呢我们圈子里的人没有谁看不出来,那些完全未曾料到的情况,着实给了汉斯·卡斯托普不小打击;为与自己在狂欢之夜大胆追求的人儿重逢,他做了许多心理准备,现在完全让它们毁了。说得确切一点:所有准备都变得多余,而且还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的考虑原本十分细心,十分周密,绝没有什么冲动狂热。根本没想上车站迎接克拉芙迪娅——也幸好没有想到啊!再说也完全没把握,一个由于生病而放荡不羁的女人,是不是还会记得老早以前那个戴假面具、说外国语的狂欢之夜,是不是还会乐意重温旧梦。不,可不能唐突,可不能想入非非!即使可以认为,他与那个斜眼女人的关系,从实质上讲已经超出西方的理性和思维的界限——但在形式上仍然是极为文雅的,眼下看上去甚至好像已经给淡忘了。只是彬彬有礼地隔桌打个招呼——暂时就如此而已!等以后有机会再礼貌地凑过去,稍微寒暄寒暄,问一问别来无恙什么的……真正的重逢嘛,到时候将成为他坚持不懈的骑士风度的报偿。

所有这些细心考虑,如上所述,都由于他现在完全失去了自由意志,失去了一切用武的可能而泡了汤。荷兰佬佩佩尔科恩的出现,叫他那个原本并不太保守含蓄的策略根本没法实施。他们抵达的那天傍晚,汉斯·卡斯托普从房间的阳台上,眼瞅着雪橇循着弯曲的山路慢慢驶来。只见在高高的御者座上,车夫身边坐着个黄皮肤的小人儿,身穿带毛领的外套,头顶直筒筒的圆帽子,也就是那个马来随从;在背后的橇斗里,傍着克拉芙迪娅,则坐着这个帽子扣在脑门儿上的陌生家伙。当天夜里,汉斯·卡斯托普没怎么睡着。第二天早上,没费多少劲儿便打听清楚了那令人烦恼的伴侣叫什么名字,还顺便得知他俩已住进二楼紧挨在一起的特等房间。接着进第一次早餐,卡斯托普及时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脸色很是苍白,一心盼着听那玻璃门发出的哐啷啷响声。响声没有了。克拉芙迪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门是由走在后边的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关上的——只见他高大、魁梧,高高的额头,巨大的头颅,头颅四周雪白的须发飘飘,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的旅伴身后走了进来;克拉芙迪娅则轻车熟路,探着脑袋,迈着猫一样轻捷的步子,踅到了自己的座位跟前。是的,她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没变。汉斯·卡斯托普方寸大乱,忘乎所以,用失眠的眼睛死死盯住她。是她那金色而泛红的秀发,不过发型不再那么讲究,只是简单地辫起来盘在了头上;是她那“草原狼一般闪烁明亮的眼睛”,是她浑圆的颈项,是她的嘴唇,眼下显得来更加丰满的嘴唇,还有她高高的颧骨;由于这颧骨,她脸颊上便形成了两个迷人的酒窝儿…… “克拉芙迪娅!”汉斯·卡斯托普在心中呼唤,同时打了个寒噤——他打量着那位不速之客,执拗而不屑地扬起脑袋,以此抗拒那人的装腔作势,大模大样;同时在心里要求自己对他因拥有眼前的占有权而表现的志得意满、不可一世,抱一种取笑和嘲弄的态度,因为往昔的某些情况已给他这特权蒙上了阴影:所谓的某些情况事实上并不朦胧含糊,例如就存在于业余作者的油画肖像中,当初卡斯托普自己就曾为此感到不安……还有呐,她入座前冲着大厅嫣然一笑,像是要在观众面前亮亮相似的,这个习惯舒舍夫人也保留了下来。佩佩尔科恩则充当配角,立在她侧后边等着她完成这小小的表演,然后才傍着克拉芙迪娅在桌子边落了座。

完全谈不上“彬彬有礼地隔着桌子致意”喽。在“亮相”那会儿,克拉芙迪娅的目光越过汉斯·卡斯托普,越过整个大厅,不知游移到了更加遥远的什么地方;下一次在餐厅里碰头亦复如此;随后进餐的次数一次次增加,克拉芙迪娅的目光纵然与他相遇却仍旧是无动于衷,仍旧是茫然无所见,那么即使她吃饭时朝他转过头来吧,再冲她礼貌地以目致意也不合时宜了不是?到了晚上短暂的娱兴社交时间,两位侣伴便让他们的桌友包围着,并肩坐在小沙龙中的长沙发上;佩佩尔科恩通红着一张大脸,在飘飘洒洒的白发和长长的胡须映衬下更显得容光焕发,这时候他举起晚餐时要的那瓶红葡萄酒,一喝喝了个精光。每次正餐他都要喝上一瓶,有时还喝上一瓶半甚至两瓶,更别提那所谓的“面包”啦,这玩意儿他第一次进早餐就少不了。很显然,这位大老爷们儿特别需要以吃喝提精神。还有极浓极酽的咖啡,他一天也要来上几次:不只在早上,而中午也大杯地喝——不只饭后喝,吃饭时也喝,边饮葡萄酒边喝。这两种饮料,汉斯·卡斯托普听他讲,都有助于退烧——提精神完全不用讲,对治他时时发作的疟疾就大有好处;还在上山的第二天,这种病就叫他出不来门,在床上困了好几个钟头。宫廷顾问称其为“四日疟”,因为它让荷兰佬每四天病倒一次:他先冷得牙齿磕碰,随后脸烧得像火一般发烫,再后来浑身大汗。大夫讲他因此还患了脾肿大。

“二十一点”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一些个礼拜,根据我们自己估计大概是三至四周吧,因为现在已经不可能再相信卡斯托普的判断,不可能再指望他的计量能力。日子就这么溜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新的变化,在我们的主人公方面,只显示出对那些意外情况的习惯性执拗,因为它们强加给了他退避旁观,无所作为。它们包括那个一喝起酒来便自称皮特·佩佩尔科恩的家伙,包括这个大模大样的、有身份同时又来历不明的人物讨厌的存在——他的讨厌事实上更显粗鲁,例如比以往的日子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讨厌,尤有过之。因此在汉斯·卡斯托普的眉宇之间,已竖着刻上了几道执拗加烦恼的皱纹。一日五次,他的目光都不得不在这皱纹底下,观察那两个归来者在一块儿乐乐和和,同时心中充满对那位大人物的蔑视,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往昔之光已将他俩映照得远远离开了光明正大。

可是一天傍晚,跟通常似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大厅和小沙龙里的社交活动进行得比平时热闹。有人奏乐,奏的是吉卜赛曲调,一个匈牙利大学生狂热地用小提琴拉啊拉啊。其时正好贝伦斯顾问又带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来例行地“待上一刻钟”,他便硬拉出某个人来弹奏《朝圣者合唱曲》的低音部分,自己则站在一旁,用一把刷子富于跳跃性地敲击钢琴的高音琴键,以此模拟同时在拉奏的提琴手的姿态。这便引来了阵阵的笑声。随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宫廷顾问看似谦逊实则得意地摇着头,离开了娱兴大厅。可是娱兴仍在继续,音乐仍在演奏,只不过已不再要求集中到一起欣赏;疗养客们边喝饮料边玩儿桥牌和多米诺骨牌,或者摆弄其他有趣的玩具,或者三三两两地坐着聊天。“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也分散到了大厅和钢琴室里的群体中,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则无处不在:他那威严的脑袋总是高高突出在周围的脑袋之上,叫你没法子视而不见;他以自己王者般高贵的身价和分量倾倒了众人,如果说那些围着他的人一开始只是为他那传说中的豪富所吸引,那么很快叫他们靠近他的就只是他本身的个性和人格了:人们笑吟吟地站在周围,冲他不住地点脑袋,为他助兴加油,却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皱纹深重的额头下边那双色彩黯淡的眼睛迷住了他们;他指甲尖尖的双手有力而优雅的手势一直令他们紧张兴奋,一点儿意识不到他随之讲的支离破碎,语无伦次,纯属一通废话,因此也丝毫不感觉失望。

在这种情势下,咱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汉斯·卡斯托普,就发现他正待在书写室兼阅览室里,也就是那间交际室,当初——这个当初含义模糊,作家、作品主人公和读者都不再完全清楚,它所指的过去的程度——正是在这里边,汉斯·卡斯托普获知了有关人类进步的组织的重要信息。这儿眼下比较安静,和他分享这个房间的只有两三个人。一个人俯在吊灯底下的斜面双人写字台上书写什么。一位太太鼻子上夹着两副眼镜,正在翻阅一卷画报。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通向钢琴室的门边上,背冲着门帘,手里拿着张报纸。他坐的是一把刚放到那儿的椅子,仔细看看是照着丝绒套子的文艺复兴样式,靠背直而且高,却没有扶手。年轻人尽管摆出拿着报纸在读的架势,实际上却没有读,而是歪着脑袋在听那让交谈撕扯得零碎、断续的琴声;不过再看他那紧拧着的眉头,你就知道他只是半只耳朵在听音乐,思想走的却是一条条完全与音乐无缘的路,一条条布满荆棘的失望之路;之所以失望,是一个年轻人久久地期待盼望,到头来等到的却是一些使他遭到羞辱、愚弄的情况——也是一些执拗抗争之路啊,在这些路上肯定走不了多远,他就会下定决心,付诸行动,把报纸扔到那把偶然摆在这里的、怪不舒服的椅子上,冲出通向大厅的房门,回到自己那寂寞、寒冷的阳台上去,单独与他的玛利亚·曼齐尼做伴,以便远远离开这帮无聊的人们。

“您的表哥呢,先生?”一个声音在他脑顶后边问。这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异常优美,再加上天生有些儿沙哑,就叫人感觉像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极其迷人——迷人一词的含义给推上了巅峰——这是汉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嗓音,就是它曾经说过:“好的。可你千万别把它弄折了哦。”这声音有着巨大的魔力,能决定人的命运;如果他理解正确,它是在打听约阿希姆·齐姆逊来着。

卡斯托普慢慢沉下报纸,把脸伸得出来一点,只剩下头顶的发旋处还靠在陡斜的椅背上。他甚至闭了闭眼睛,不过随即又张开来,顺着他脑袋的姿势所决定的方向,目光茫然地朝前凝视。这纯朴的小年轻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要说真有些像个梦游者或者降神汉。他希望那声音再问一次,然而事与愿违。因此他保不准人家是否还站在自己身后,拖了老长老长时间,才迟迟地、轻声地给人回答:

“他死了。他在平原上服了役,然后就死了。”

他自己也发现,“死”这个词又在他俩之间说了出来,而且是第一个得到强调的词。他还察觉,由于对他的母语德语不够熟练,站在他脑袋后边的她为表示同情就只能是轻描淡写:

“哦,糟糕。可惜啊。死了?埋了?什么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