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扇我耳光的那个下午,我愤恨地想离家出走,我不管你,她说,你走好了。我搬回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浴室只有一只煤饼炉子的棚户区小屋,和一样住棚户区的女孩做朋友。不久我在公园里认识了一个老头,他住好房子,戴金丝边眼镜,送了我许多书和文稿纸。一个周末他带我去了植物园,他尽拣小路走,那些树都比我高,我有时与他并排,有时走在他后面,我想也许会发生什么事,甚至有点害怕了,但他只是在一片草地上坐下,递给我一根香蕉并看着我吃完,然后一脸疲倦地说,好了,我们回去吧。我后来不再出去找乐子了,专心学习,找消遣时就抓苍蝇,用塑料袋套住它们,然后放在台灯上,无比专注地看着它们窜来窜去。
进了高中后我交了一个念大专的笔友,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校园里,他穿着无袖背心,我能够看清他腋窝下的黑毛。第二次我带他去了植物园,我突然想和他玩游戏(我想我是受了琼瑶小说的影响),于是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那天天气不算晴朗,甚至有点阴沉,他狠狠来抓我,我大笑着,试图摆脱他的追捕,他抓住了我,于是扭打一番,试图用腿踢他,他抓紧我的手腕,反背到我身后,于是立刻,被迫投降。手腕还在发红,我又开始欢快地奔跑起来,结果跑进了一个水塘里,那水塘的表面铺满绿色浮萍,我竟以为那是草地。水才淹过小腿。带着挫败感,我紧紧咬住下嘴唇,脸不快地皱了起来。好了,好了,他跳进水塘,现在我和你一样了。有些冷。我靠在一棵树上,他用腿顶住我的,这样你能暖和一些,他的耳朵都变红了。
我让自己侧躺在床上,用懒洋洋的眼神看过某一个男性。我学习过怎样把头撑在手上毫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有时我蜷起一条腿,那些手会沿着小腿内侧一直到我的膝盖,不会让它们再往上了,于是,它们会寻找另一些被包裹的地方,白色或粉色的棉布,不够丰满的隆起。那些年,时间仿佛变慢,我觉得自己从容不迫,直到那个早晨,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张大床上。我闻到一缕自己腋下的,湿了又干的汗味。它证明,我的身体曾经被不断启动过。汗水从每个毛孔渗出,把皮肤变得黏潮。我迷惑了一两分钟后就走进了浴室,突然间,一种酸楚的怒气攥住了我。我洗干净自己,没有在镜子前停留。前一天晚上,临出门前,我看起来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新鲜,我望着镜子的眼神,甜蜜着,没有一点将被咸水浸泡的预感。没人会期待坏事发生,但要碰到就是会碰到。
她新婚的丈夫,她,和我仍然常常见面,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餐馆里消磨。我算不上一个好的谈话对手,他们俩从一坐下就开始争论,他们毫不费力地从股票谈到汽车,而我惟有倾听和适时点头而已。我能一整晚不说一句话。沉默有时也是一种炫耀,保持沉默就能一直让人开口。直到饭店打烊,不光那两人筋疲力尽,连服务员都没了耐心。
很多次这样无聊的晚餐之后,那丈夫对我产生了好奇,那天晚上她接了一个电话,她说了一刻钟还是半小时?她在餐馆外面的马路上,在两棵树之间走来走去。菜已冰凉,油凝结在表面,那种黏滑成功地阻挡了筷子。我转着茶杯,不发出任何声响,发现他一直看着我。我们别等她了。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给我倒茶。我把餐巾弄到了地上,我弯下腰去拣,头发从一侧肩上光滑地垂下。我直起身子后她走了回来。我看着她,这个在夜幕下马路边徘徊的女人。是谁?说了那么久。那丈夫像一头动物弯起了脊背警觉地提防。没什么,单位里的事。谎言也许是从这一晚开始的,也许更早,像刮风一样,将迅速地蔓延开来,我有种感觉她在看着我。
我还没有形容过那丈夫。F曾说我对男人的认识是要被男人嘲笑的。丈夫,有妇之夫或单身汉,但从外表上,我看不出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什么太大差距。年纪;发型;骨骼大小;粗笨或是灵巧;有无招风耳;留没留小指甲。那丈夫,小骨架,耳朵尺寸普通,牙齿不太整齐,有一次那门牙上沾了片绿菜叶(食物一旦经受了唾液,就有了一种灰败气),额头有点高度(说明他有点小聪明?),走起来人会往上一耸一耸,外八字。没有更整体的印象了。宽容,他那晚对我说,这是个很难做到的词,必须用一辈子去做。
那么,他得宽容她情感的游移了。那个有妇之夫,在我快不记得他的时候,再次进入了我和她的生活。在我家里,她向我描述那老男人的电话内容,他说,他的心突然因为她而疼痛。这不是什么爱慕,只是性的冲动,不,我不敢那样清楚地告诉她。她会再次把整个人滑进对方手中,然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激情”(我敢确认,她会用上这样富于文学审美的修辞),当然少不了爱的再次表白。那些拉手,拥抱,表白,在我和他之间,一样全部都有。我还记得那天,他把我全部脱光以后我感到了冷,我微微哆嗦着等着他,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爱,那种所谓的爱。
她的秘密秘密地发生着。什么时候,她的丈夫才会意识到、知道。
但在那些日子里,她意外地给了我一个吻。是我和她的初吻。这个吻发生在我家沙发上。一个吻,发生在一男一女身上,能使很多动作继续下去。发生在两个性取向正常的女人身上,就只有过去时。我租的屋子在一楼,院子里邻居家那一半草木茂盛,我这一半就只是几平方米荒地。通往院子的整扇门都是窗户,挂着长长的布帘。某天下午,我和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没什么可看的院子。她突然握住我的手,嘴唇碰到我的。很甜,清甜的气息。我什么都没法做,无可言说的紧张。嘴唇只是缓缓地移动着重心。她的嘴唇又轻又软,温热而不潮湿,没有任何分量。
继父去世之后,继父的亲生女儿要回了那房子。我母亲让我去帮她搬家。那小区,已经完全过时了。房子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很放松,没有虚伪出悲伤来应付她。显得很空,尽管那女儿不在,但空气中残留着某种冷冰冰的东西。我看不出来我母亲是否还爱我,在他去世之前,她在这套房子里过得不错,而我曾经试图破坏。
房子跟我记忆中的差不多,但显得狭小了。红木餐桌,就是那些早晨,我母亲为他摆开几小碟下粥小菜的那张。他要求得很精细,碟子要摆放成漂亮的图案,餐具都需要配套,腐乳上要加点白糖,花生米和苔条需要当天油炸,还要有装饰用的餐巾。那张红木大床,他们的床,我敢肯定,那男人的前妻也在上面睡过觉。我母亲弯腰站在床前整理衣服,这也让我想起,那些她弯腰冲洗浴缸的日子,她干得有点气喘吁吁,却泰然地用臀部承受着我继父的审视,他总是留心到我留在浴缸壁上的头发。我在这里闷死了,我抱怨过,可我母亲很满意。她给自己争取了一个不错的地方呆,你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她说,但你得懂事一点。过道厅成了我的小房间,但我不能忍受那些天她看那男人的那种样子。像个古代妓女似的奉承的关心。她跑前跑后,蹲在地上给那男人洗脚,那男人额头一皱她就把筷子放下。我不需要这样的妈。看她擦拭我弄得到处都是水的浴室就给我带来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但她撅起屁股的姿势又让我苦恼,我真想骂她几句。
我看过我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个子精灵一样纤小,看书时的面容很娴静,她把自己提供给一个比她大十七岁,戴假牙,留小指(据说是用来掏耳朵),喜欢花大量时间看女人清洁房间的男人。我母亲为他刷洗过多少次浴缸、马桶,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我想象过他在那白色的大浴缸里滑倒,从此悄无声息,为了我也为了我妈,一切就这么结束吧。但我母亲总是打破这种安静,隔上十几分钟她就去敲敲那门,门后便传出水被搅动的声音。有时她会拿上毛巾请求给他搓背。我的房间,连门都没有,正对着浴室。我只能试图什么都不去想。他死了。总算不需要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