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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箱子(9)

现在让我们从箱子的左侧看起,首先是三本书(他暂时还没有海运的打算),大型德汉字典(上海译文出版社,桔红色外皮)、小型德汉汉德双解字典(外研社,绿皮)、《现代德语实用语法》(同济大学出版社,某种不太纯粹的白色封面。本书全面地叙述了现代德语的各类语法现象)。在整理出这些书之前他在书架旁伫立良久,他甚至翻阅了代表整个大学时代的日语教材,结果在二年级的教科书中发现了一张集体小照,他将照片取了出来装进了相册并对几年前的自己细细打量,结果他发现当时身穿的那件白色毛衣十分合体,十分衬人。根据这一结论他打开了衣柜,随后沮丧地发现一些不明出处的黄色小斑点已经彻底毁去了他对它的向往。

接着是还没听明白的德国男女念的听力磁带和对应德文(撕下来)。圆珠笔和铅笔橡皮。在茶叶榨菜豆瓣酱与电动剃须刀拖线板之间随随便便地躺着一些城隍庙买来的大红中国结(这种打发德国人的小礼物近来由于普遍重复的频率过高开始向邮票和风景明信片转变)。右侧堆满了衣服,依照它们的大小轻薄层层叠加:厚外套。经脏耐磨的牛仔裤。挡风挡雨的风衣。毛衣。秋刀对于衬衫和T恤的怜爱程度可以说不相上下,但最终他毅然舍弃了前者。内衣四套。袜子(纯棉)一打。连接起左右两侧使之看起来融为一体的是厚厚一层的帽子围巾手套,支撑起它们茸茸身体的是两双舒适的运动鞋和两双拖鞋(塑料和棉的各一双)。最后是一些小瓶子和小盒子:克感敏(克感冒)、黄连素(疗腹泻)、螺旋霉素(防牙痛)、皮炎平(治虫咬),此外是用途多样的云南白药和风油精。

这个箱子终于装满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它现在的体重是二十三公斤,一个超出规定却不至于遭到罚款的数字。可以休息了,他想为自己在中国的最后一晚安排最后一个节目。他穿上外套,卷了几张钱塞进裤袋里就走了出去。下楼梯时他明确了自己的想法:堂会。也许,如果对心灵感应的假设真的成立,那么泡芙将,他突然兴奋了。他快步经过一些大楼,一些黑色的拱型门洞,一些公用电话亭,一些垃圾箱,拐进了夹在中等身材的建筑之间的一条狭长的马路上,很快他站在了吧台旁边。

他要一杯西柚汁。西柚汁被送到了台面上。不我不要冰块,秋刀斩钉截铁,我胃不好。一个男孩一声不吭地把它从他面前取走了,送进了吧台里。这帮家伙,光知道往里面掺水,他有点愤愤地想到,我可没那么笨,让冰块变成的水代替我花二十元钱买来的西柚汁。没有冰块的饮料被端来了,他喝了一口,未经稀释的苦味立时充满了他的整个口腔。

他呆了一个多小时,周日,客人并不多,他盯着吧台上一只迷你玻璃缸里沙沙爬行的巴西彩龟头颈处黄绿相镶的纵条纹看了很久,缸里散掷了几枚一元硬币,他用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拈起一个,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又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去。方形杯垫上,小半杯西柚汁被留下了。

十五分钟后,泡芙来到了堂会门口,两套白色塑料桌椅上空空荡荡的,以往这里总会坐着一些渴望清晰地不费力地笑、说话的男人女人。她走了进去,入口处的长方桌边聚集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男人挥舞着裹着米白色麻布的胳膊,表情十分开怀,她认出他是这里的老板。她仔细地打量了每一位顾客,她一无所获,在里间同样如此,她在吧台边犹豫了一两分钟后,将一只圆圆的红酒颜色丝绒质地的高脚凳用脚尖拖到了自己身边,坐下了。柜台里,年轻的调酒师洗着几只杯子,他的动作比周五周六时慢了两倍。一粒明亮的小射灯洒落下来,将她的视线集中起来,一并汇合到一只巴西彩龟身上。她看着它眼睛后面的红色斑块,这是它适中的身体上最为鲜亮的颜色。

在她的眼角余光里,水银提着吉他独自向舞台走去,一副实在无事可干了的表情。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朋友呢,他的生活一定很有趣,我想听他讲讲故事,比如童年,或者青少年时代,他不像上海人,他应该有很多女孩,可他为什么要对我讲故事呢?除非他对我有好感,或者他也想了解我,我有什么值得让人了解的地方呢?故事太少了,简直没有故事,没办法约会,因为我没办法先说出那么多话。也许他是个话很多的人,肯定有很多女孩愿意听他说话。许多个小念头此起彼伏地冒出来,大多数刚刚形成就自动夭折了,剩下的一些紧紧地联合成一个大念头,把她的脑袋向后压去,她正视了他(脑袋略向左歪着),同时觉得双腿僵硬了,晃来晃去的调酒师有时妨碍了她的视线,她的双腿就会在那时,在吧台桌下不耐烦地抖动起来。

一个小时后,当泡芙启动君威,缓慢地绕过酒吧附近的一个绿地花园时,水银从舞台上下来,坐到一个短发,侧面看起来很像某位法国演员的女孩身边,以简短的语言和平淡无奇的口气,评论起刚才来自吧台边上某道辨认的、端详的眼光,他看了一眼后感到害怕,于是掉过头去,再也不看了(这种逃避也许和泡芙的匆匆离去有着某种联系)。那个女孩耐心地听了一会儿,把手伸进了自己放满化妆小物品的皮包里。

秋刀这时已经毫无目的,他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拖拖拉拉,他仍然期待着能自动遇见泡芙。有几分钟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泡芙家看一眼,在他犹豫的过程中他的双脚善解人意地放慢了前进的速度,最后他仍然回到了家里。

他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酸奶,然后习惯性地望了望窗外,除了对面楼房几个亮了灯的窗户,没什么可看的,在那几个亮了灯的窗户中,有一个颜色尤其引人注目,浓淡合宜的紫粉红,他等了一会儿,没有什么人在那片紫粉红中出现。他把杯子放进盥洗槽,转身去小便,然后又回到了箱子跟前。

他其实不用再打开它了。然而他反复地拉开它的腹腔,就像人们对一本书念念不忘一读再读一样。促使秋刀不断蹲下身子检查它的原因,主要在于它有限的容积。他无法断言在他目前所拥有的多过容积几十倍的物品中,哪一件东西一定是他不会需要的。多少次他查看着他的衣橱,在穿衣镜前搭配着这一件与另一件,他坚信一定存在某种最多可能性的搭配组合。最后他往箱子里塞进了一个镶有泡芙照片的相架(在塞进去之前,他仔细比较了数十个大同小异的泡芙)。这种亲密是一种直白的表示。而更神秘并且更深远的联系,存在于身体内部某个细小的核心里。他想他真的很爱泡芙,但生活却是。怀着复杂的颠来倒去的思虑他躺到了床上,它现在立在地上,一个饱满的长方体,它的体型决定了它在一屋子的家具中与众不同,不过到了明天,在贴上标签共同等待八千公里旅行的众多行李箱中,这个平行六面体的特征将因为共同性而被放置被排列最终难以一眼认出。

闹钟响过之后秋刀很快就起了床,其实在闹钟执行公务之前他已经醒了,因为他的父母起得更早,他们小心翼翼的活动和努力压得很低的对话弄出了一系列窸窸碎碎的声响,细水长流般试探着敲击着他睡眠的壳。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对着抽水马桶撒完尿后,却没有感到兴奋程度有所减轻。在刷牙时因为用力与反复,牙龈出了血,他谨慎地将粉红的泡沫对准圆圆的下水孔吐下。这天早上在淋浴房,他长时间地往自己身上涂抹着沐浴乳,不时沾些水混合,泡沫将他下巴以下的皮肤统统遮盖住了,直到有一个滚圆滚圆的肥皂泡轻飘飘地进了他的嘴,他才开始冲洗。摸着自己光光的两颊他走进了餐厅,强作镇定地告诉自己这一天和每一天都一样。

一样的是他的母亲,她立刻送来了一杯低脂摩卡咖啡。他坐在靠背椅里,把“奥里奥”的两层掀开来,一丝不苟地舔去中间的巧克力夹心后,将它们合拢,浸入咖啡之中,慢慢地吃着喝着。在机械的吞咽(基本不用咀嚼)过程中,他环视着他熟悉的环境,环视本身毫无新意,他没有惊讶地发现任何能令他惊讶的东西。倒是太阳的进入,在地板上扫出一道灰尘之光,让他挪了挪屁股。他不怎么喜欢太阳。除了紫外线的缘故,还有十六年读书生涯里昏昏欲睡又不得睡去的痛苦记忆。咖啡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已经凉了,他把空杯子留在了餐桌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打开箱子再一次核实,需要核实什么呢?也许这就是强迫症。他的双手趴在箱子盖上等了又等:我肯定是患上了强迫症,这说明心理压力过大,情绪长久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中,此外个性上可能也有某些缺陷……最终他以顽强的意志力离开了那只箱子。

我走了,他说,十点半,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好好照顾自己。他说这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他意识到自己对泡芙的思念,也许还混杂着他不愿承认的感激,而和泡芙在德国重逢的憧憬则在大脑更远一些的部位隐隐约约显示着。他不确定泡芙是否知道该怎么办,计划的草图已经由他打好了,但泡芙是否完成得了,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有了一百万,生活会容易许多。也许我该给她打个电话,他迟疑着向电话机望去,但她会让我面对些什么呢?稍稍想象了一下,于是他放弃了,他突然很想睡觉,再过两个多小时,他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但他的父母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脚边的箱子。应该更热烈些的,他想,这样母亲就会流下泪来,他轻轻地带上自己小房间的门,然后拉上牛仔外套的拉链,他的父母抢在他的前面,抓住了箱子的把手。他们终于先后出了门。他的父母跟在他的背后,箱子使他们步履沉重、举止缓慢。

不是周末,小区主干道上空荡荡的,植物因为高大,更因为间距不小的缘故,看起来十分孤独。一辆君威停在十月中旬暖洋洋的阳光下,车窗后面静静等着泡芙,秋刀一眼瞧见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于是他迈着轻松的步伐向她走去,几分钟之前他还想起过她。她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们一起从丽江四方街上带回来的世界音乐飘散到了空气里,音量不高。看见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条紫色羊毛裙,他开心地笑了。箱子和他的父母停在稍远一些的台阶下,他们呆呆地看着:一个年轻女子,二十来岁,栗色的披肩长发,打着卷,个头有些偏矮,有没有一米六?他们互相转了转脑袋,其中的父亲顺势看了看左手腕,十点五十五,很难平心静气地继续等下去了。

这是我女朋友,她陪我去机场,秋刀解释。解释引出了四种微笑。泡芙一边笑一边向车后撤退,到了,她打开后箱盖后退在一旁。他的父母将他的箱子安放其中,他们小范围地推动它,调整它的睡姿。秋刀站在一旁做出一些想自己来干的动作,但没能插上手。

随后,和以往一样,秋刀坐上了可以八向调节的驾驶座,于是他的父母问出了一些简单的问题,有的他回答了,有的他默不作声。君威打算动起来了,这时他看了看他的父母,他们互相扶持,构成了一幅令人羡慕的和谐的家庭风景画,也许这上面还会叠加出他和泡芙的身影,这使他又一次微笑了。他完全忘记了两个年过半百之人之间的哭闹、摔盘子、吵架和一份虽然撕烂却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离婚协议书,他曾经把这些作为某一类故事讲述给泡芙听,他告诉她他曾经在高三时为此离家出走过。不过不管怎样,天气真可说是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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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阿旦干得干净利索,那真是恰如其分。一枪不发,因此没能听听老K的手艺,但这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此时,车里的三个人不再存在,另一些脸和身体纷至沓来,阿旦在高低略为不平的地面上充分施展了持久的耐力。自从他有了最初想法的那一天起,直到他将食指搁在冰冷扳机上顶住大象脑袋的这个早晨为止,他一直坚持长跑,早上五千米,晚上五千米。在他呆过的特种兵班里,他是当之无愧的长跑健将。

此外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观察汤力水在办公室以外的生活,他发现了海狸的存在。出于谨慎,他同样观察了海狸的生活,事实证明,这位情人并不忠诚,大象的出现就是证据。有个傍晚他照例坐在“快可立”里,面前一杯不加珍珠的奶茶,玻璃墙那一侧,恰好能看清马路对面汤力水工作的那幢大楼。汤力水没有走顺水推舟的旋转门而是,一把推开了一旁沉重的玻璃门走出了大楼,紧跟其后的是某个使阿旦楞了楞的美女,喜客,她怎么也来了,阿旦想道。他的眼睛紧盯住他们两个手却高高举了起来,买单,同时把预先在心里计算好的费用放到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