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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箱子(10)

汤力水对喜客说了句什么,转身向大楼后的停车场走去,不久,一辆漂亮的金黄色速派2.8停在了正用鞋尖向外划着小圈的喜客身旁,在她和它中间有一只饱满的空易拉罐,她小心地避开它上了车。阿旦就在那时拦下了一辆出租汽车,在四个红灯之后跟着前面那辆速派停在了一座木头房子前,他一边不急不忙地掏钱包一边等待着。木制的店门前矗立着一座别致的日式木灯,一排小小的和式灯笼悬挂在店门上方。喜客走在前面撩开蓝布门帘的时候,汤力水跟在后面并伸手在她的臀部上轻轻拍了一下,于是喜客转过身来,她妩媚的微笑在阿旦眼前十分清晰地一晃而过。

阿旦纹丝不动地看着他们消失,他觉得疲倦,尤其是两条腿,于是他坐在车里请司机将他直接送回了家。他的行动计划正是在那时酝酿成熟的。之前他曾反复犹豫过,作为一个保安主管,工作无疑是辛劳的;但一笔足够多的款子也会让他从此开始种种完全无法想象的动荡生活;如果不巧被逮住了,那么他只能独自一人承担,也许那就是整整几十年的与世隔绝。所以,放弃那个想法是应当的,也是必然的。不过喜客对待汤力水的亲热态度,也许那说明不了什么,但仍旧标志着,至少阿旦明确了一件事,他要以这样的一个行动向喜客实现某种承诺。这个承诺既可以是新生活的开始,也未尝不可是一个结束,他将独来独往。

剩下的就是如何解决武器的问题。我们已经看到,阿旦如愿以偿。至于计划实施本身,他本打算聚精会神只对付汤力水一个,但多出的另外两位并没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就是以他一贯的平和与温柔毫无障碍地拿到了箱子。眼下他兴高采烈地将一根根生锈的栏杆接二连三甩在脑后,接着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它奔驰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了城乡结合部的一间旅社门口。整间旅社是由坚硬的水泥楼梯、白色无雕饰梁柱、三合板家具以及乡镇企业电器组成。围着浑浊的白色围兜的健壮女子拎着两只热水瓶一摇一摆地在他前面领着路,为他打开一个近似立方体的一面:有电视机但没有几个台,两张床的上方各安着一个半透明圆球,从里面尽力发出的光线类似一个近视患者极力眯眼所见,朦胧且模糊。洗澡间里有齐全的盥洗设备,但沐浴露和洗发液都有着可疑的鲜艳颜色(前者为桃红后者为翠绿)。莲蓬头摇头晃脑,即使拔成淋浴下面的水龙头也依然在不断滴水。

在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之前,阿旦打算就在这里住上一晚。为了这只箱子他已经几夜不曾睡好,此外还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存款,这只箱子本身确实有些用处,但对并不喜欢旅行也不需要出差的阿旦来说,这些好处可以忽略不计,除非。也许有人早已按捺不住,但这不是阿旦。他将反复品味整个行动的无懈可击,从容地延长打开箱子的时间,这种从容本身足以令他感到幸福。

他将箱子拎到靠窗的床上放下,窗的下面就是宽广的水泥马路,他朝着空旷的天边观望了一会儿,转身靠着窗台,低下眼睛,再次以完全不知情的好奇眼神仔细打量那只箱子,仿佛它从未在他手指下呆过。行李箱的藏青色外壳已经很黯淡,看起来结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完全不会引人注目,但它真的够大,足以容纳。他有些激动,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不。他离开那只箱子,向洗手间走去。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立即打开?他回到床边坐下,把箱子拖到面前,打开。

这是一个事先得知将装进什么的行李箱,但是眼下箱子里却看不到这些东西。在应该放置一百万现金的地方,现在整整齐齐码放了一个个长方体。它们因日用和夜用的区分体积有所不同。阿旦拿起一个,它不轻不重,这就引起了阿旦的某种怀疑,它很像……他手指颤抖地撕开了它的封口。共有五片,各自又有一个封套,他再撕开一个,一片以三等分方式折叠而成的长形,没有任何棱角的薄片在他的手掌上伸了一个懒腰。他小心翼翼地检查它,在其触感细腻的新丝柔网面上寻觅着某个头像,某种水印,总之,可能将人民币一百元券与此物联系在一起的某种符号。无任何符号可寻。表面是洁白的,一尘不染的。在解开背面的束缚之后,他看到了左右对称的宽大侧翼。显然,就该物件本身而言,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除了它那隐约可闻的清新茉莉香气之外,阿旦一无所获。

几秒钟的停顿之后阿旦继续工作了,他的手指在品牌与品牌、颜色与颜色之间缓慢移动,如同走在市区摩肩接踵的衣料与衣料之中。他一包一包地拿起观看,然后将它们扔出箱子,起初扔得很缓慢,渐渐地越来越快速。最后他看见了箱子的底部,一块绷得紧紧、没有被任何粗暴动作揉出一丝皱褶的深藏青尼龙布,上面是品牌的英文花体字,斜向印刷。

他站起身来,把箱子盖上,将它立在两张床之间的暗红色地毯上,回到床边坐下。五分钟后,以和弦方式演奏的刀郎最新作品《冲动的惩罚》将会在一只有着诱人橘子橙色的索尼爱立信T610上响起。如何解释这一箱子卫生巾的挺身而出,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好了,他在自己的手机键盘上按下了喜客的手机号码,在按下接通按键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将在甜蜜的、尖锐的、低沉的、饱含哭音的,总之起伏不定的声音中移动,将他的经历慢慢展开,最后他将告诉她,事情不会总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女人的声音响起。是我,他说,是我。两个“是我”,一个更比一个快。话已停机。什么?阿旦再按,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并不很远,也很清晰,却十分干燥,阿旦继续往下听,他听到了一些英文单词。在这个稳重的,好像来自一块冷淡的玻璃后面的女声中,小巧的NOKIA似乎突然冻僵硬了。这不可能,她害怕了?她还不知道他的状况,只要她相信他已经动手了,她会等待他。他一再地倾听那些词语,形成它们的不是鲜艳的活生生的嘴唇,也许曾经是,但现在它们是从一些机器里钻出来,他终于把这些冰凉的声音摔在了床上。

不管怎样,他失去了她的消息。

他和那一片很大很厚的白色长时间地呆在一起,任凭光线昏暗,寒气袭人。它们的包装光滑而洁净,温度既不比纸币更寒冷,也不比纸币更温暖。新鲜的纸币经常在人的手指上留下血痕,这些塑料包装,我向您保证,绝无可能。那他怎么会觉得喉咙酸痛、眼睛灼烫?最后他和它们,无纺布或打孔膜,绒毛浆或无尘纸,高分子吸水树脂和聚乙烯薄膜,热融胶,拥抱在了一起。他闭着眼睛,紧紧地搂抱着它们,漫不经心地,漠无表情地,漂游在一片抽象的海上,(就像一滴蓝色水珠,渗进每一层各自不同的结构之中,但是,正如广告所言,他被接住了,没能继续渗透下去)在那里,海浪正毫不留情地扇来一个又一个耳光,每一个耳光都可以决定他漂游的方向,在那个既无重力也无时间的空间里,有一次,喜客轻轻擦过他的身体,鱼一样游走。

这也许更像一部小说,而不是一件真实发生了的事情。

27

秋刀娴熟地驾着车,他的胳膊直直地把着方向盘,身体并没有靠得很前,在驾校他样样都能完成得最快最好,因此在联想或者回忆到那些情景时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一个聪明人,没错,样子也好,斯文有条理,此外还有一百万,前途尚未成型。由此他想到了身边的泡芙,她很少使用这辆车但一旦使用,她总是坐在他身旁,她对他放心,就像她对他的方向感放心一样。是的,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对他有信心是因为他值得信任,总之秋刀对七分钟后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预感。

七分钟后,一个男人,翻过一米左右的隔离带,试图穿过马路,“君威”发出了尖厉的刹车声,那个瞬间过去后,秋刀发现受到惊吓的男人没来得及逃走,而是成了一条搁浅的鱼,被抛到了车子背后不远的马路上,几乎就在同时,那具身体还来不及意识到任何痛苦就已经死去。紧跟其后的一辆白色面包车,完全不流线型的身材,却以反常的矫健与敏捷姿态,将车头向右扳去,绕过那具涌动着鲜血的身体,一溜烟地远去。接下来是一辆出租车,司机将自己的眼睛完全投射到了地面上,他,应该已经成了它,就在相距不到三米的地方,他唏嘘着,感叹着,他的眼神转开了但车子仍然驶得飞快。当他重新看向前方时他看见了似乎汹涌而来实则一动未动的“君威”后保险杠,它在他眼前令人恐惧地膨胀了,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他猛地踩下了刹车同时模糊地感到了害怕。

比起老车型,Regal GL 2.5的后保险杠要厚重许多,好在表面的饱满和利索的线条稍稍减轻了沉重与累赘之感,它的配合加上巨大的惯性使得出租车前方用来挡风遮雨的玻璃全部碎裂了。两败俱伤。它原本打算去机场,结果却被送进了修理厂。

方向盘仍旧捏在司机的手里,却突然改变了形状。在自己的制服里司机昏迷不醒,安全带把他牢牢地卡在了位子上,爆裂的玻璃碎片将他的脸上身上弄出斑斑血痕,在不久之后和另几位一起,被急送到了附近医院的床上,他虽伤不致死却也。至于特别喜欢一边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一边喝草莓酸奶的喜客,猝不及防地和箱子一起,从后座上一头冲了出去,她嵌在了两辆车中间,身体动了几下,她对自己拥有的那张美丽的脸是否会破相仍然隐隐担心,这也许是她自己明确把握到的最后一个念头,在它仓促地一闪而过后,她的喜好与她姣好的面容一起,烟消云散了。她再也不能在自己家的浴缸里抿嘴微笑。骤然,一切都停止了。

快到十二点了,正在人行道上走,一个男人,五十九岁,穿着宽大的军绿色带帽子外套(襄阳路市场,150元)和灰蓝色牛仔裤(LEE的仿冒品,80元),没有固定的稳定的工作。他的脸色不太好,即使微笑仍然是蜡黄的,身材倒不瘦弱,甚至可以这么说,几乎没有脖子(幸好他不需要在那里系上根领带),让人有时会怀疑,那些呆在身体里面、把身体表面尽力向外鼓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刚从家里走出来不多久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只墨绿色箱子:它平躺在车道上,暗红色的液体正向它缓慢地逼近但还没蔓延到它的身上。他差一点儿叫了出来,我们能想象,他心怀恐惧。他没去看前面的那辆君威Regal GL 2.5。他看着眼前的这辆“普桑”,它的前半截已经没了,不过不管怎样,男人没有叫。他俯下身挽救了箱子的整洁与干净。四十分钟后他独自打开了它,他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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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走在大街上的某个行人,男性或者女性,也许看见有个年轻男人在二楼的窗口拉开窗帘,不过似乎没谁特别注意。阿旦在窗前站了一会,此刻他孤身一人。这里的早晨有亮度但却没有光泽,几棵细脖子细腰的小树对整片灰色的水泥地面而言微不足道。汽车少而摩托车多,行人和上海市区接近凌晨时分的一般多,一片沉重的喧嚣。隔壁房间显然住了同样早起的客人,他能听见对方走动时拖鞋摩擦地面时产生的嚓——嚓声,没有其他不同的频率因此可以初步断定,对方和他一样,孤身一人。他有些渴望那是喜客。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接着想道,同时更仔细地倾听。一声短促的喷嚏突然而至,穿透墙壁,打破了阿旦这份徒劳的幻想,喷嚏仍然没有停,它们越来越响亮,接连五个之后倏然消失。这有可能是一次感冒的信号,也可能是鼻炎的特征表现,更可能是两者的混合体。

两分钟后阿旦出现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上,阳光与前一天早晨一视同仁地照耀着他,他却表现出某种疲惫,他的嘴唇四周有一些灰白的痕迹,似乎活力已经在前一天被完全晒出体内。他向前方缓慢地走去,将会出现一条河,接着是一个公园。他走着但什么特殊的目的也没有。在水泥桥上有几个卖早点的乡下女人,都包裹在她们层出不穷的艳丽颜色里,一旁站着她们各自耸肩缩颈来回打量的男人。阿旦打算在第一个卖鸡蛋饼的女人那里停留,她看起来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哪样?没什么,他经过她的小推车时并没改变步速,他没有买她们中任何一个做出来的早点。

他带在身上的钱不多,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他走到了公园门口,饥饿使他买下了四个包子,拿出一张票面为伍元的纸币付钱,老太太把一堆硬币倒在他右手心里。他试图核对,但是咀嚼使他分心了,他把它们胡乱塞进灰色运动裤右面的口袋里,在那里,一张一百元面额的纸币淹没在一些五十元和十元的纸币里,至于那些硬币,它们将拍打着他的大腿直到他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为止。

汤力水,海狸和大象,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开了好几次会,围着不同的桌子,有着不同的背景音乐(舒缓的钢琴曲、随意的爵士乐、走调的女歌手),全部由汤力水主持。每次会议都简短扼要,因为一旦把补充进来的新内容讲完,他们就开始互相发脾气。在喜客的遗物里他们小心地寻找线索。一些重复拨出的电话号码开辟出新的方向,最后指向了一个名叫阿旦的前保安主管。最终他们打定了主意,他们需要一个短途旅行。

人们有足够的理由让阿旦痛苦不堪,生不如死,但这将是另一个下午的另一个故事。

(发表于《上海文学》07年第11期,名为《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