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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们爱过又忘记(2)

自动扶梯的尽头,地面向左延伸出一个“肯德基”,她想,F也许还没有起床,我还是先去买点什么吃吃,快到十点半了。当然,您还可以选择我们这里的早餐,不过只有海鲜粥一种了。

“肯德基”的斜对面,华亭路淮海中路路口,有一间报亭。她从未转到报亭的正面看上一眼,她不买报纸,什么报纸都不买,除非,她想把一整张大钞换成零钱,递过去一张纸币,换回一堆,里面肯定有些硬币,不能马上离开,得数数清楚。在它的背后,红色油漆的门板上,常常靠着一至两位摩托车司机,拿着报纸,随便什么人愿意坐他们的车他们就,转到报亭的正面,然后两手空空地走回自己的车旁。马上就会离开。

她站在其中一位的面前,不想说话但她还是告诉了他她要去的地方,就停这里谢谢,短短的几分钟,最多只有十分钟,可是当人们急切的时候,短暂的时间就会显得漫长。她只是希望她能快点到达。她的右手反过去抓紧摩托车杠,上身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将被经过的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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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嗯——我在了。嗯。她背对着大门,她明明听见了从木头地板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但她还是,背对着大门,鼻梁不高因此不得不,经常伸手向上推一下架在上面的墨镜,门在背后打开了。

要喝水吗?给我来一杯吧。你用我的杯子吧。白色陶瓷的,不再是几天前那个夜晚的橘色、蓝色或者红色,可以任选但是是塑料的。F在后来的短消息里告诉她,他想,抓她的手,但结果只让手掌一直热着。有点迟疑,为什么没跟你一起上车呢?F小小地懊悔着。她其实在心里等过他,但她还是迅速离开了,回头看了看他,他没有动。

现在她懒得动了,阳光洒在她脸上,因为沙发就在窗下。这个时候,其实和平时这个时候没什么两样,风把窗帘掀起,但是是她,坐在了沙发上。沙发旁的银灰色电脑桌上,有台台式电脑,她就是被夜间坐在这里的F吸引,最终来到此处。不饿,不累,微微有些汗,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说些什么好呢?这可不是她需要想的。

F的个子很高,身材瘦削,胡子看上去只有一天没理,一边向她露出微笑,一边向后伸着懒腰,两只大手,相对她的而言,摊开,压在床上。他们各自都眨了几下眼睛。F面前的她,头发是褐色的,眼睛是黑颜色的,因为戴着隐形眼镜的缘故,眼白有些偏蓝,化妆品使她看起来比真实光彩照人,年轻的,因为出门前刚洗过澡,肌肤洁净,全身上下的体毛几乎看不出,不是天生就是光溜溜的,靠了一把雪青色的Shick女用剃刀,制造了身体的光鲜。如此地貌似纯真。F会感到激动兴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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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真正喜欢阅读的是科幻小说。她自己似乎也写小说。看过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吗?她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为什么值得看呢?尼古拉斯?凯奇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太喜欢猫王的歌所以就娶了猫王的女儿,他拍《我心狂野》,是大卫?林奇的作品吗?是的,就是那部。哦,那部我看过,好像得过戛纳电影节大奖的。对,里面的歌,就是凯奇翻唱猫王的那两首歌,真是他自己唱的。你刚刚说他娶了猫王的女儿?可三个月后他们就离了婚。

翻到第一页,看第一段话,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一段话,如果两段都很精彩,那么这本书,我就买下了,比如这一本。她接过F递来的一本书,法国影视教材,《剧作练习》,打开,翻到第一页,她其实没有多大兴趣印证,他就在她的对面,穿着一件白T恤,上面有灰色的两只瓶子,他的眼睛,算了,还是看第一段话吧,“通常,每次拍摄工作结束时,人们在制片厂的垃圾箱里总会看到影片的剧本。它们的样子又破又皱,肮脏不堪,显然已是废弃不用了。实属罕见有人保存这样一份剧本,更为罕见有人将它们装订或是收藏。”那些从她面前经过的词语她一个也没读进去,手指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看最后一段话,“好与坏,‘大团圆’与‘黑色’,开放与封闭……不管怎样,影片的结尾应该是无可辩驳的。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影片都能做到这一点。”

拇指压在书的封面上,指根向下,指尖向上(严格说来应是指头),剩下的一边各四个,和封底呆在一起,以相同的虎口高度牢牢卡住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样的左手与右手,被蹲在她面前的F的两只手一把捉住,看来F要直奔主题了,过渡统统省去,不再需要。

四只手一起搁在朱红色的裙子上,硬挺的质地,没起一丝褶皱,其实不必用这么多力道,她不准备逃脱,F不会不知道吧。F在双腿发麻后坐到了她的身边,有两三次,她想用自己的嘴唇接触F的嘴唇,但F用其他的亲昵动作过滤了,她察觉到了他的谨慎,他在试图放缓进展的速度,那么好吧,她放弃了和他接吻的念头。

那天下午将近一点多钟,F给了她第一次高潮,他们配合得还算默契,头一次就能达到如此默契的配合让F感到吃惊,于是他们相互看了看。从莞尔一笑到尽量忍着不笑,第二次高潮就这么过去了,就像,翻开一本书并立刻找到需要的某个段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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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地道里露出,徐家汇广场上人来人往,阳光已经不再熠熠,但还有些余辉。她穿了宽松舒适的滑板裤,平底凉鞋,在高跟鞋与窄小的裙摆之间急促穿行,正是所谓的脚下生风,走向人行天桥。她离F很近了,还有一条横马路,红灯亮了,她被一只晒成褐色的坚定的胳膊挡住了。

公园纪念碑背后的阴凉处,F坐着,耳朵里塞着耳机,目光投向她一路走来的方向,更遥远的,她不断接近但是仍然无法看清F的神态,没有变化的神态,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微笑着向同样微笑着的F走来,一个可操作的场景,但F无休无止地看着却没能看见,算了,她没法再微笑了,F的目光就在这时碰到了她,并在她身上停顿了下来。她从有落日余光的地方向阴暗的也是更阴凉的地方走来,朝着F快速地走过去,一下坐在F的旁边,一个花坛的边缘,与F靠得很近,F转过头来,看着她,将耳机的两边都摘下,塞进她的耳朵里。音乐,显然适合下午,跳跃的节奏,类似飞速走路很欢快的球鞋,不是变得,而是一直是。欢快的音乐倒是让她变得安静下来。

坐着聆听,感受这种节奏,拿下另一只耳机,塞进F的左耳里。需要细细品味,至少得做出这副样子来,即使F正爱着她,也是一样。她的眼睛看着地面,走路时也往往如此,并不放眼更远的街道两旁,因此欣赏风景或欣赏橱窗成了被独立出来的项目。当然,风景或橱窗,是可以尽情享受的。

这个位置位于公园入口处,再往前走,下几级阶梯,可以看见一个人工湖泊,岸边列出的一溜长椅上坐满了人。继续深入,绿色的草地,没法说它很美但确实可以联想起湿润和温馨,他们在小路拐弯处衔接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很快发现坐进了黑色小飞虫的包围圈,如此稀薄但仍旧被包围,F只坐了一分来钟就躺下了,枕在自己右手提起,左手抓住背带绕过脖子取下的黑色挎包上。

这是一个因为正仰面朝天所以,除非把眼睛闭上只能看着天空的男人,是一个把黑色头发修剪成圆弧灌木丛形状的、胳膊交叉在自己胸前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看得见天空的浅蓝逐渐加深,也许在思考着什么。

犹豫不决,到底躺下还是坐着,她转过头去看了看F,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F,他们俩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F支起上半身,吻她,她笑了,将身子重新坐直,抬起头,天上的云,有一朵跑得飞快,其余慢慢腾腾,与此同时,在她的目光中实际无法展现的一间屋子,不到一公里之外的,在她的眼前闪现,他正坐在苹果机前,背影、拥抱、昵称,与他有关的一些细节,跟着那朵云一起,一掠而过。随后她的脊背,就在F的注视之下躺到了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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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一个人过了。

——你说什么?

早上的地铁车厢,她和Z紧紧地挨在一起,Z低下头,离她更近了。再说一遍。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再说一遍,Z说,再说一遍。如果是在家里,Z一定会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她,也许还会用上很大的声音。但她还是慌乱了。我觉得我还是适合一个人的生活,她显出歉疚的表情,每一颗泪水都充满了不得不伤害Z所带来的痛苦,在他们周围,好奇这个动作以不同方式改变着空气的流动方向,最终波及到她,她把头低到了Z的胸口,那是一件橙色的T恤。她先到了站。今天晚上你早点下班吧,我想跟你谈谈。Z沉默。跨出车厢后她回头看他,发现大量的盐分使朝气蓬勃的新奇士橙萎缩了。

晚上十点多,Z和她面对面了。

凌晨两点,他们终于躺下了,在同一张床上。平躺,没有背对着他但是头转向另一侧。她醒了好几次,有一次她无意识转过头,发现他睁着眼望着她,他一直没有睡着吗?她在水越兑越多已经变得相当稀薄的黑暗里清楚看见了泪水流淌。她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向他移了过去。她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最后她忍不住再次叫了对他的昵称。

在将近中午时她起床。Z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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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离婚?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吧。知道,结婚证,红色。离婚证,更深一点的红色。不至于吧,他说,要是她坐在他的旁边他一定会瞅她一眼但是她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哪家没有一点问题不都照样过下去了?可我不想这样,她说,是我,我不适合婚姻这个形式。沉默。我跟谁都不合适。也许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女人可以另当别论?

他突然哭出了声,她有点手足无措,绕着办公桌走,不止一圈,然后坐到椅子上,用了用力就让,椅子转了转圈,转到面向楼下的玻璃窗口时就停了下来,从这个窗口可以俯视一些拉了电灯的大排挡,办公室在七楼,她专心地审视地面上的大排挡,每个都有香辣小龙虾出售。她坐着,等着,一会又站起来,他的泪水敲着,打着,击着她,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微微的汗酸味,还没来得及洗澡,他应该站在厨房里的水槽旁,背靠着银色不锈钢的边缘,电话贴紧耳朵,一旁的金鱼缸,水泵声非常响亮,可老是在重复同一个频率。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和他还住在一起的日子,他偶尔也会抓住她向她撒娇(难免把她弄痛),他已经三十三岁了,撒娇的时候那张脸显得,眉毛,不是从眉心开始分别向上扬去而是正相反,向下垂挂,非常苦相,她同情地看着他,拥抱他,吻他,给他他想要的爱抚。他要是有孩子的话应该很喜欢孩子,如果是她和他的孩子那他就会更喜欢但是,她叹了口气,他突然止住了哭声,你旁边有其他人?

什么,你说什么?F不在她的旁边但却在同一套房子里的另一间。我是说,你爱上其他人了?她想喝水,要喝一大杯水,她感到口渴得要命。我能不能先去上个厕所?好吧,你好了后打过来,他说。然后,她去上厕所,心情过于,需要坐下来慢慢。上完厕所以后,她还是感到口渴得受不了,又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胃部鼓胀了出来,她感到脚步沉重,推开另一间小办公室的门(连接部件有些生锈了,需要用些力),F坐在黑色皮革转椅上看书,在开口说话之前,她咧了咧嘴,F看着她后她才对F说,对不起,他还会打过来。她在巧妙地暗示F,F应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吗?

你怎么不再打过来了?我等你你怎么不再打过来了?她一边听一边继续保持一声不吭。你听见我说的话吗?我在问你你是不是爱上谁了?是。她不可能一辈子和F在一起但她能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刚才喝下太多水了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嘴里却说,是。也确实是这么回事。那就是说你下定决心了?他说。腔调变了。你真的要这么做,你真的要这么做!你真的要,这么做?正是,正是这样,但她沉默。换句话说,他并不是在问她是否真的要这么做,而是在。

是谁呢?他问。他需要一个答案但他说话的口气完全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是F?他在她说出答案之前就马上补充道。她承认了,同时眼里仿佛看到他正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撼,那两只有力的手也许会就此上移,直至她的脖颈。多长时间了?沉默。我明白了。沉默。在一起与分开只是为了不同的占有,他说。她把这句话默记了下来,在挂上电话之后反刍了一遍,写在了笔记本上。好吧,他说,你走吧,走吧。她的手仍在乳白色的电话机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她把电话机推到一边,桌面突然就空荡荡了。沉默。她重新抬起眼睛,一根根地看着她的手指,摇摇头,把电话机又拉回原处。

总有一些晚上像这个晚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