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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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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8分,在电脑前坐下。时间过去了两分钟,变成历历可数的几个方块字。仔细观察黑色的电脑键盘,可以发现方寸之地上,其实有着颇为丰富的颜色。一根如果不是十分精准描述,姑且可以称之为黑色的细长头发,事实上,从昨天晚上八点开始,这根最终将很快失去生命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紫色。黑加仑紫。短暂,同时也是永恒。

有关黑加仑的知识有许多,比如它的学名叫黑穗醋栗、别名叫黑豆果、哈萨克语的发音是“卡拉哈特”……这些知识印在书本上,挂在网络里,和那些行道树低垂、最为接近地面的叶子一样,和她的生活保持着可以远可以近的关系。真正开始进入生活并很快融为一体的,是颜色本身,当然,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黑色将从发根重新向上延伸,以比水银柱缓慢得多的速度,黑加仑或许就此被可可豆代替、或许是夏威夷果。但是至少,在最近几星期内,她将被各种各样的紫色布满。比如此刻她的视线所及,电脑左侧、下窄上宽的玻璃杯沿,一枚因为清晰,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紫色下唇唇纹。

2

她向他走去。哪天去W家,我不再化妆就好了,那说明我对自己的皮肤有了足够的自信。从他背后经过时她稍稍停留了几秒钟,看着打开的网页。现在去很多地方,五一期间各地连续发生重特大交通事故,我都已经不再化妆了。被短暂拔高的音量迅速跌落成喃喃,或许加一加除以二,它们恰好与她的正常音量等值。

我好了。他抬起头,一张淡妆的脸和这张脸后面所显露出的大片耀眼天色几乎同时进入他的视线。那好,我们走吧。他关上电脑,从椅子上站起来。等等,我要吃药。电脑左侧的玻璃杯里,他喝剩下小半杯白水。我的头有些痛,但是现在还很轻微,这时候吃药,她的右手窝起,捂在唇上,凭经验他可以知道,那会是一片“去痛片”。她咽下最后一口水,如果发作出来再吃,你知道的,就得两片啦。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客厅走去。午后简短的对话里,凝视持续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几个小时之后,他将因为来自另一双眼睛的注视而被她轻轻数落,但是眼下,他没法想到那些。她搬过来住已经整一年了,这样的对话一个月总有几次。起初他将它看成是一个游戏,她要撒娇啦,当然也许确实有些病,但不会那么严重吧。他将夺下她的杯子,搂住她,你不是真的头痛,你只是需要我抱。她在他怀里安安静静。是的,一个小把戏,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但我并不拆穿你。有一天他抱着她,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他微微摇晃身体,成功地模拟出假想摇篮。她的头突然转向另一边,吐了。游戏于是结束。

在这一天的晚些时候,她将和他的朋友们站在一起。其时夕阳已下,但是,还没到指定时间,就像涂上染发膜后,必须耐心等待25分钟过去,头发才能显出事先选定的颜色一样,天空在那时呈现出一片茫然,然而内里却有条不紊严格依照程序变化,比如,先从淡蓝到灰蓝。站在这样一片表面淡蓝的天空下,眼神从吹肥皂水的小孩移到稍大些,鼓起腮帮子试图吹起一个气球的另一个小孩,再没什么可看的了,她或许并没这么想,但是她确实没法从叽叽喳喳的女人们、以及乐此不疲于将那些尖细的叽叽喳喳磨钝的男人们身上找到哪怕是一个定点。明确的距离总会给人足够的安全感,不是吗。

你这只蓝色网兜,和她的眼睫毛倒是一个颜色。她抬起头,一个男人,他的某一位朋友,略矮的,同时也是略胖的,站在她与他的对面。中间隔着他的轻骑摩托,磨钢需要的一千五百公里现在去了三分之一。你观察得很仔细嘛,为什么观察得那么仔细?声音充满笑意,就像这从她身体上经过,一刻不停的,五月傍晚的风,在逐渐深重的背景上并未扫出黑鸦鸦一笔一样。男人一时无话可说,短暂的安静,不远处,孩子们仍旧在奔跑,她仍旧看着那个男人。人家和你一样是画画的,观察入微,那是职业习惯。刚刚开始的凝滞被搅动了,她感到自己大脑左下方,某个地方被同时轻轻波动了,疼痛,在流动的人群与空气里,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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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氏26度的空气,30至35公里的时速,轻骑摩托的前行类似有方向的船只,分开与合闭,接纳与消融,不是周而复始,而是无始无终。坐在后座上,只需坐着,风便一刻不停地迎面而来,“呼呼”与“呼呼”。

“去痛片”应该已经进入痛区了,它白色的、与疼痛相比显得过于庞大的身躯宛如一架笨重的战车,无声地,同时又是不由分说地碾过。疼痛于是化作鸟兽散,速度灵敏的,跳跃到更高一层,离她的头皮不太远了,剩下的,在药片白色的脚步下成为齑粉。在那些疼痛中,也许也会出现一位行吟诗人?它将怎样描述这白色的死神?她耐心地拨开午后自上而下的阳光与从前到后的风声,就像一次又一次举起手,掠开碎落在眼前的长发一样,仔细体会着整个被迫浮出水面的过程。它们的最后一跳,将在她的头皮之外了,她不无兴奋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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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可真不错,W在门后出现了,这件衬衣,紫色的,它有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古典,但是穿在你身上,同时又很时尚。是吗?她摘下本该在摄氏15度或以下气温里出现的头盔,挺了挺腰板。怎么样?坐摩托车,挺爽吧。不。为什么?听他说,你很喜欢坐这玩意儿兜风。也许坐得太久了,我都快睡着了。

她的头盔有着硕大的、过分突出的轮廓,每一次减速,前突的透明挡风罩都将在一冲之后无可回避地撞上前面一顶。同样,它后突得厉害。有几次她特地坐直了身子,但是很快,惯性又将她拉低。她抵抗了一会,意识到这是徒劳无功。他们无法更近或者更远了。

怎么?你已经坐厌了吗?他拎着头盔,转过头看着她。

震动,以及她屁股底下持续,并且不变状态硌着的蓝色网兜,其实无法让她睡着哪怕一分钟。那么,她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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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把W的那番话理解为赞美吗?一年前的同一个日期,也是在这里,她和W彼此出现在对方视线之内。他向W介绍了她,名字、职业,至于他们的关系,成年人不会站在这样一个路口,开始一次或短或长的旅行。围绕着她的职业,她和W一同上路了,旅行开始那会儿,她曾经回过头,他坐在沙发里,低头看着一本杂志。她和W并肩前行,应该说,是她小心翼翼注意着,保持步调一致。她知道,W是他最好的朋友。和W共同选择的平坦道路使得景色本身乏善可陈,事实上,那天结束后,她完全不记得,她和W互相都说出了一些什么。

不漂亮嘛。这便是W的游记,由他来告诉她,在几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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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家的花园不大不小,十几个人坐下闲聊,绰绰有余。春末夏初,月季已开。

他们到得挺早,她得以选择一个最靠里的、隐在树荫下的位置。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W正低头看着地上盆里的一只乌龟。它趴在那里,四肢半张。一个小时之后,它将被打扰、被玩弄。漫长的平静与小小的粗暴,是它在这一天即将面临的时间分配,也是它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几年以后,这个代价或许将变本加厉,眼下仍在吃奶的小W将向它索取,几率一半对一半。

你们看起来可真像一对老夫老妻啊,老头子,你那些老朋友,怎么也不来了?老太婆,他们和我们一样,走不动了。W哈哈大笑,他也笑了,没什么可笑的,她想,但是她仍旧眯了眯眼,咧了咧嘴。

新的一拨客人来到了,一对新组合的情人,穿着过时白皮鞋、米黄连衫裙、有着一头长发的女孩,在她身旁坐下了。

她姓涂。哪个涂?涂料的涂。

原来是一败涂地的那个涂,这次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了。如果这个女孩能这样介绍自己,并且主动地,而不是听由别人的一问一答(哪怕其中有一个是她的情人)那个女孩就可以很有趣了。但是应该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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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客人,一对一对的,或者更多一个小孩,陆续来到。你们看起来可真像一对老夫老妻啊,她抬起头,远远瞅着W,老头子,你那些老朋友,怎么也不来了?她知道接下来W一定会这样说,老太婆,他们和我们一样,走不动了。W站在人群中,冲着另一对坐在椅子上的夫妇哈哈大笑。她看见许多笑容在空气里荡漾开来,你可真没创意,刚才已经说过一遍啦。她很想把这一点告诉大家,它们就在她的嘴边,远处几只鸟,一声接着一声,唧。她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在她的膝盖上,一本摊开的书,至少这一次我没笑,她想。

很快,新的快乐,围绕着涂展开了。

涂是一个称职的导游,看起来热情地(脸上始终有笑)回答着人们对陌生礼节性的好奇。你姓什么?涂。什么涂?涂料的涂。啥,姓啥?哎呀,刚才人家不是已经说了嘛。我没听清楚呀。涂,涂料的涂。哦,涂山的涂,那你是不是安徽人?怎么跑到安徽去了,涂城在山西吧。古时好像有条河叫涂水的。那不念“tu”,念“chu”,就是现在的滁河嘛,唐朝就改念这个了。

茂盛的绿叶,大红粉红的月季,微笑的涂耐心等待游人流连。

人们终于意识到,还有更多景点需要一一照应。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呢?证券公司。岔道在这里出现。她的眼睛,机械地顺着一个黑字来到下一个黑字,耳朵却在另一维的空间里。国债怎么能买呢?赶快抛赶快抛。一百万亏成二十万的到处都是。前两天看电视采访,有个叫杨百万的。耳朵转向另一条小路。这文竹怎么长得这么好?一下雨,这里到处都是鼻涕虫,那天我深更半夜回到家,这么一小块地方,起码就有二十条,家里盐居然没了,再开车出去买盐。你这里好是好,一到夏天,蚊子肯定多得不得了。种夹竹桃吧,能驱蚊。夹竹桃有毒,还是种香樟的好。“天气干爽,风和日丽,秋光大好。当他们不邀请人来家里时,”她直起腰,第159页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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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频道同时打开了,她不喜欢自己同时面对那么多声音,但是一切均不由己。她坐直了身子,将书捧得更高了,并且尤其显出满心欢喜的样子。有几次,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微笑,阅读,只有阅读,才是吸引她注意力的东西。于是,她被人们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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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一次回到花园的时候,人们的视线正集中在地上,一个男孩,6、7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枝铅笔,随时等待乌龟伸出脑袋后来上那么一下。她选择和她在一起的那本书,她迅速扫视了一圈,没有经由传阅出现在某双好奇的手上,而是一动不动地,呆在她轻轻放下,并注意让封面朝天的那个位置,在它的上面,是W略略尖削的屁股,它因此得以显露出比天空更蓝的蓝色一角。

把乌龟反放在地上,看它能不能翻过来(成年男人们的声音)。它的四肢来回划动了一会儿,细长的头颈斜斜伸出,点住地面。原来它需要一个支点,男孩高兴地叫了起来,如果这样,他拿起乌龟,再一次将它底朝天横放在了自己的球鞋上面。一次又一次,更换角度地如法炮制,但是,它的脑袋碰不到任何了。你们怎么那么残酷啊(成年女人们的声音)。没有人伸出手。

她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弯下腰,伸出右手,从W的屁股底下一声不吭地抽出了那本书。

客厅同样人声鼎沸。她的阅读一直持续到晚餐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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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个成年男女、3个男孩1个女孩,置身在一间餐厅。它看起来如此类似于食堂,或许只是因为灯光的缘故。冷菜陆续端上,她举起筷子,速度快捷,落点准确。这表明她只是有点饥饿。酱鸭在口中骨肉分离,一进一出,下午对镜仔细着色的工作便没了证据。

热烈的讨论是从一道被除去壳后,以熟悉的、儿时画太阳的方式摆放成的一道蛏子开始的,盘子转到他面前时,他伸手推开了。怎么,你不吃这玩意儿吗?不吃,我不吃一切“滑溜溜”的东西。鳗鱼吃不吃?不吃。鳗鱼可是好东西啊。再好也与我无关。她咽下嘴里的红烧鳗鱼,笑吟吟地看着他,有一样“滑溜溜”的东西你总吃吧,我记得上次你一个人吃掉一盘拉皮。他看看她,不再说话。

撒上芝麻的麻饼就在这时被端上了桌。

就像这块麻饼,他的另一位朋友,将自己手里拈着的那一小块,远远地,从斜角里努力向他接近。它只是在“滑溜溜”的表面撒上了一些不“滑溜溜”的芝麻而已。那么,什么是你认为的“滑溜溜”呢?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告诉你,这不是“滑溜溜”的,而是粗糙的。不,不,不,应该是从他开始吃这些东西时就告诉他,鳗鱼或者蛏子,它们不是“滑溜溜”的。对,那时你会怎么办呢?

她突然开口了。我有一个朋友,学哲学的,有一天去他的朋友家玩,也像今天这里一样,很多很多人。他的朋友有一个四五岁的儿子,很皮,上窜下跳,他终于不耐烦了,板起脸对那个小孩说,你不存在。没有经过事先商量,但是在场所有大人,包括那个孩子的父亲,在那个小孩向他们走来,打他们、踢他们、抓他们头发的时候,都这样,看着孩子的眼睛告诉他,你不存在。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没让孩子上桌,孩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哭了整整半个多小时。

是的,另一位朋友点头。我教的那个班也有这样一个皮大王,其他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我就采取这种忽视他的策略。点名时故意跳开他,从来不问他收作业,任何活动都不安排他,到后来,他在我的课上可积极了,学得还挺好。

星星之火燎原开去,她保持了一个下午的沉默姿态就此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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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Z和她从W家离开。

25分钟的车程。这一路,他们将看见几辆警车,停在距离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他还没拿到驾照,他们将为此绕出一次又一次远路。蓝色与红色的警灯交替闪烁。她注视着它们,等着他调转车头。它们看起来灿烂而冷艳,在藏蓝色的天空下,宛如一支小小的焰火。之前她从未注意过它们。

这条路,我们中午时走过吗?没有,对不对?那说明你没睡着了。我是没睡着。那你为什么会那么说呢?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再次将挡风罩推到头顶,露出整张脸。你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睫毛呢?我注意到了。可你什么都没说。我想说它们挺好看的,可是被你吃药给打断了,后来就忘了。

她的双手紧了紧。

经过弄堂口的平价药店时他诧异地回过头来,这家店,怎么想什么时候关,就什么时候关呢?

有过一个夜晚,她迫切需要“去痛片”的时候他安慰她,弄堂口那家药店一定还开着,现在就去给你买。你怎么肯定呢?我见过,晚上八点多才打烊。但是它却关门了。她痛了整整一夜。

透过挡风罩,视线掠过日光灯青冷的店堂,她什么都没说。从那一夜开始,她就养成了储存“去痛片”的习惯。至少现在,她不会对它产生什么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