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上海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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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棉花爵士,愈夜愈美

关于爵士的四个名词解释

爵士(Jazz)这个词很有趣,光起源就有四种“浑身不搭界”的说法:

一说Jazz是由法文Jasper而来,意思是“闲聊”。既然是聊天,自然兴之所至、想到哪说到哪,事先不可能预设下谈话内容,所以Jazz代表一种“即兴式的活动”。这和爵士乐的风格倒是很吻合,爵士乐本身就是演奏者的艺术。Mark C. Girdley在《爵士乐风格:历史与分析》一书里就曾指出,“构成爵士乐风格的两大要素是‘即兴’和‘摇摆的感觉’。”

也有人说Jazz这个词最初只是街头巷尾关于性行为的脏话,意指色情交易。这种说法虽然无从考证,但是想想看那些描述上世纪二十年代(也是爵士乐得以推广,成为主流流行乐的年代)美国黑帮的电影,哪一部没有美酒情色外加爵士乐?

也有人认为之所以创造出Jazz这个词,是受了新奥尔良蒸气船发出声响的启发,因为彼时,爵士乐团在蒸气船上表演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最后一种说法比较普遍,Jazz一词就是白人用来形容黑人音乐的,带着不屑,也带着鄙薄。但是这出于草根阶层的“工作歌”,因为赤诚坦现真实的心与灵,使得那些习惯将情感封闭在制式结构里的白人目瞪口呆。时至今日,他们已经习惯,或者更应该说是期待,期待着爵士乐肆无忌惮挑逗他们的灵魂。

而在中国,至少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国产电影里,爵士乐是和舞厅、交际花、资产阶级这样满含贬义的词语联系在一起的,背景自然也离不开灯红酒绿十里洋场。很多人也许已经习惯了将它与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等同起来。虽然具有嘲讽意味的是,爵士乐出身并不高贵如斯,但上海确实是爵士乐在中国最合适的土壤。

从上个世纪前期起,爵士乐就在上海的音乐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在上海,喜欢上爵士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一个自认为时尚的人士如果不听爵士乐,似乎就和中产一族拉开了距离。而中产,中产就是社会时尚精英的风向标。林子大了,什么鸟就都有了。在众多鱼龙混杂的爵士酒吧中,棉花吧当之无愧属于引领爵士时尚的龙头老大。

卫慧在棉花吧“穿着露腿迷你裙做女招待”

“棉花餐馆位于淮海路复兴路口,这个地段相当于纽约的第五大道或者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远远望去,那幢法式的两层建筑散发着不张扬的优越感,进进出出的都是长着下流眼珠儿的老外和单薄而闪光的亚裔美女……”

一九九九年秋天,我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还是个在校就读的大学生。在我整天无所事事躺在靠窗的上铺看书的时候,学姐卫慧正在她小说里提到的地方“穿着露腿迷你裙做女招待”。

我便知道了COTTON CLUB的存在。那时的我还是个穷学生,看过只当风吹过,和自己每天拎着饭盆热水瓶走来走去的生活浑不搭界。偶尔在学校南区的体育场上看到坐在地上看剧社排练的卫慧,脚会放慢半拍,因为很难把小说里那个“肌肤上有蓝色小花在燃烧”的CoCo和眼前头上裹块红布眯着眼睛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这日子就慢慢过去了。

毕业后有个周末,在家里看了部美国老片,就叫《棉花俱乐部》。科波拉的,李查·基尔主演,影片里的俱乐部是生活的一个巨大出入口,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出场、消逝……记忆就扯动了之前的那个线头,骨碌碌地滚得我心痒。

那天晚上循着记忆,真就让我摸到了那里。淮海中路1428号,复兴西路口,老牌的申申面包房隔壁,楼上是人气鼎盛的“来福楼”火锅。

推开门,不大的吧里坐满了人。除了吧台灯火灼灼,全都隐在暗里,像我这样孤身一人的,也并不觉着刺目。穿丝绸短袄、迷你裙的年轻服务生引着我曲曲折折穿过吧台和座位间的狭长空间,把我带到靠近舞台的吧台座边。

要了杯啤酒,就着盛在木头小碟里的花生米吃吃喝喝,看吧台里的男孩子一杯一杯放啤酒,白沫浮在杯口打旋,生意显见是十分好的。背景音乐先是一首拉丁风格的“Quizas Quizas Quizas”,接着是爵士乐的经典Herbie Hancock的作品。耳熟能详的歌曲里的淳朴气息让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今夕又是何夕,仿佛来到了一个乡村小酒馆,听上了年纪的老歌手静静倾诉着他的喜悦与哀愁……好的爵士乐是带有酒精的,能让人越听越醉。

听过最好的现场表演

气氛开始有些吵了,十点半,驻场乐队走上舞台。老外和中国男孩、中年男人和年轻姑娘。我听到有人开始兴奋地吹口哨。

爵士乐是建立在相对固定节拍的基础上,也是最贴近混乱生活的一种音乐。每个人对它的不同理解无意中正暗合了这一点。爵士乐队的特色是,演奏时成员可以按照自己的情绪,刹那间创意,即兴变奏,其他成员受到刺激后,就会相应地加以回应。一支有心灵感应的爵士乐队可以玩到出神入化,每次都给听者新意。这才是现场表演的魅力所在。但在上海其他的爵士酒吧里,无论是演奏者还是歌手,基本仍局限于男性。可那晚我看到的歌手却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

舞台对面有两个蓝色的灯,打在着一袭黑色长裙的她的身上。幽蓝灯光里、本来就非常非常瘦的她益发显得弱不禁风。脚上却穿了双高帮、厚、沉、很男性化的靴子。乌黑长发直直垂下,衬得一张小脸巴掌大,是有些苍白的。乐队的演奏风格兼了传统和现代爵士,来自各个国家的乐手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小号手是个中国男孩,他的吹奏中冷静里有些飘渺的晃晃悠悠。在他的心里,可是看到了欢快纷走的白云、澄蓝无际的天?

听到她第一个声音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沙且哑,很有震撼力,那个声音似乎历尽苦难的羁绊,终于可以奔向自由。在她嘶哑的嗓音里,听得到希望也听得到伤痕。时而冷,时而温情的诠释让人听了感觉很释放。真奇怪,这么瘦弱的一个女孩子,唱歌时怎么就那么有力量呢?怎么就能对爵士本质里快乐的、反叛的精神把握得那么好呢?她好像是把所有内心的东西都倾注到了话筒上。

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的现场表演,简直不忍离去。

后来才知道,COTTON是上海最著名的爵士乐Live House酒吧。关之琳、刘嘉玲到上海,泡吧首选棉花吧。而摇滚先驱崔健到了这儿,也会拿起小号,温习温习他的老本行。

之后就常去了。

有时沿着淮海中路走,这条曾经是、现在仍是上海最具风情的街道已经砍去了许多法国梧桐,走在上面“望洋眼”,看女孩子走路的样子、打手机的样子,消消停停,一会就到。

华灯初上,离夜还有一段距离,时间多得用不完,索性绕了圈子从复兴路过去。那里不像淮海路,总有明媚女子款款来去,它有一种蜷在角落里的很自守的美丽。小店尤其多,可以很静心地泡在里面,感受甜蜜的购物欲望从心底里慢慢滋生起来。

去得早了,就在里面沙发闲坐着,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小号奏出的SOLO狂放中有着内敛的风雅,在这样的声音里坐一会儿,浑身会先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知道,那是身上所有用来感受的细胞都打开了,等这阵颤栗过去,身心就可以随着音乐走了。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说的是听爵士那美妙的半音和切分节奏,就好像在走钢丝。爵士是不直接诉说什么的。

地铁就在脚下呼啸着来去,每次都有震荡从脚心传上来,知道时间是在往后走着,但宁静而缓慢的声音离现实多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