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快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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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坏坏的故事四:图片小许到著名图像艺术家老许(2)

您知道什么是行为艺术吗?老许以一种愉快的音调问。在我的印象中,行为艺术总是需要,自残什么的,或者杀只猪,在这方面,我,我连条鱼都没杀过……我倒是可以为您写篇吹捧文章。老许大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想请您跟我去一个地方,您可以继续这样,老许边说边指指自己的脚边,如果把我的照片比作乐谱,那您的这一下冲击,就是演奏,把它们配在一块儿,才是一首美妙的曲子,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吧。

不过在到达画廊之前,溜冰鞋男人曾经设法消失:他们经过一个书报摊,小亭子外面的桌子上摆放着许多种报纸杂志,老许停下脚步翻了翻旅游杂志,这一期他为它拍了一组专题,他一边浏览着一边介绍道,看看这张,还有这张。他突然发现,没人听他说话了。他小跑起来。经过一家便利店时他随意向里张望了一眼,男人正在店里缓慢地滑来滑去。他迎上去,另一位假装自己饿了,于是拿起一盒蛋糕。几分钟后,一块被咬了四口的蛋糕掉进了垃圾筒。

下午五点,老许妻子准时出现在了画廊门口,她选了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黑色毛衣,大方地展示出三分之一白皙的胸部,那里冰冷地贴着一挂珍珠项链。她看见了那张40寸的大照片,它被放在入口处,四分五裂。她的手颤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对着手机她不断地以极力克制的轻声重复道。老许沿着长长的走道向他惊慌的妻子走去。

谁把它弄成这样的?她紧张地问,一边把自己冰冷的左手弯上丈夫的小臂。这是一种艺术手法,表现方式,一两句说不清楚,反正这就是我的新作品,你先随便转转,等会有更精彩的,老许说着,把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掌里滑脱了,向另一位微笑的女士匆匆走去。老许妻子在长长的走道里缓慢地走着,她经过丈夫和年轻的有栗色卷发的女人,听见压低的笑声和老许温和的声音,他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词:无与伦比。她叹了口气,对那些固定在墙上的照片心不在焉。这时她听见“咣”的一声响,她抖了一下,她跟着身旁的人们一起,把脸转向一个方向。那是走道的尽头。

一个穿着溜冰鞋的高个男人站在另一张破碎的照片旁,好几个镜头对着他,那些手停留在空中,这时她看见丈夫走上前去,站在男人身旁,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她满意地看到,更多的手端起了。她伸出手指转了转胸前的珍珠项链。她没注意到,她把项链的塑料接口转到了自己的胸脯上。

老许在发言:我知道大家都希望看到一些漂亮照片,我们的生活需要调剂品嘛,不过艺术家可不能只满足于提供这些,所以我选择今天的展出方式。要是你们感兴趣,我可以向你们解释为什么我要搞这样的破坏,这里我首先建议各位记者朋友们看一篇弗洛伊德的文章,《论非永恒性》,对我震动很大,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精神分析”,不瞒各位,那些我从来没看懂过,我今天想说的是他的一个观点,美的短暂性会提高美的价值!对于一个图像艺术家来说,这种价值就是拍出一张照片后,把它公布于众,然后立刻毁掉它。一个非永恒性的价值是时间中的珍品,如果你买了我的作品,把它挂在墙上,它就固定了,这种死法不叫艺术。但是如果它即时毁坏,就会变得像琥珀一样。艺术家的目标就是创造并毁灭,对享受的可能性的限制同样提高了享受的价值,不过,你们看,说这些理论多么乏味,还是让我们喝点红酒,吃点小点心吧,欣赏艺术不需要解释,解释是你们文字工作者的事,是不是啊?

再多说几句吧许老师。老许妻子远远地望着丈夫,当他用手把挂在框上的碎片撕下一截扔到地上的时候,人们不再安静地盯着他看,人们哄哄地发出了笑声。笑声震着她,笑声在发抖。在她身边,有个漂亮的短发女孩欢笑着举起了酒杯,发出了“COOL”的音节。一个男人开始往地上扔餐巾纸。离老许最近的女生向他抛去了一个媚眼,老许我爱你,她喊道。她说她爱他,老许妻子想,每天晚上他都睡在我身边。你也喜欢他的作品吗?短发女孩问她。要是她知道他是她丈夫,又会跟她说些什么呢。

老许妻子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在她曾经呆过三年的设计班,她是个有点才气的女孩。在系里她第一个把嘴唇涂成黑色。愚人节的早晨她把长发倒梳披到脸上,用颜料把自己画成一个骷髅模样,在楼梯上跑来跑去,吓了很多人一跳。她用喷漆改造了一辆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响的“老坦克”,第二天它就成功地被人带走了。她在床单上别上别针,把自己裹成一个蓝白长条。她以引人注目为乐。她的同屋三年来从不了解她的生活,现在她仍然不想对任何人诉说,她对教书女士工作的不满每天在离家四公里的一所职业中学里穿着中跟鞋站上一个半小时,再在屋子里坐到下午五点,就为了每月三千元的薪水。她已经这样生活了十来年。不疲于奔命,不比别人吃更多苦,甚至值得很多人羡慕:他们一家住在一个装修精致的中级公寓房里。冰箱时刻关注着刚上市的水果。卫星电视系统几乎涵盖世界所有顶级电视频道。阳台是喝下午茶的好地方。至于老许的工作,她越来越少知道,因为她不再感兴趣。

要是她那位该死的初恋看到现在的她,肯定会很失望。他会把红酒泼到她的脸上,让她洗一洗粉底。他喜欢她咬得坑坑洼洼的指甲而不是现在圆而透明的,他喜欢她不戴胸罩像小鼠一样温热的胸脯,不收腰的裙子,不穿肉色丝袜的赤脚。婚后她见过他几次,每次他都对她摇头,他说她不该去学做蛋糕,但她喜欢现在这样。

她抓住一张餐巾纸,她把它玩成了螺旋型,她想点燃它,但是她没有打火机,最后她把它插进了自己的酒杯里。在那之前,她低下头用它擦了擦眼睛。她抬起头寻找丈夫,看见他被一群人包围了。镜头和问题像被吸铁石紧紧吸住的铁块,松也松不开。他们向他索要名片,他一一给了。有个女孩给他拿来一杯酒,他笑着接过但是没喝。有些问题如:在摄影家并不那么受关注的当下,为什么要采取行为方式展示图像,为什么这样就能立刻变得引人注目?他不给出回答。有些问题如:从官方发言人到民间艺术家的转变,他滔滔不绝地谈论。我三十几岁才搞摄影,起步相对较晚,不过在我拿起相机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摄影分为纪实摄影、观念摄影、风光摄影、人像摄影等等,但我只在办公室里看过一些摄影杂志,我辞职后就再也没看过摄影杂志,因为没有免费的机会。办公室里杂志多得很,《大众摄影》《中国摄影》《人像摄影》《摄影杂志》,其他杂志也多得很。现在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坦率地告诉大家,我对自己没有观点的那十年,深感浪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用英文告诉他,她想收藏他的“毁灭1号”,但是500欧元,她告诉他她是新加坡留学生,没有那么多钱。老许立即宣布她是他最真诚的支持者,是真正的艺术爱好者,他很乐意以半价赠予一个远道而来的女孩,我从来不跟那些只有钱的商人交朋友,他强调。

她闭着嘴打完了哈欠,眼睛里露出倦意,靠在了一边墙上。她看见那个把照片撞烂的男人和她一样,懒洋洋地软在离她一个胳膊远的墙上。他一动不动。要是我伸出手去碰碰他,他会把我当成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注意到他脚下的溜冰鞋,他肯定会脚一蹬逃之夭夭的。哎,也就是想想,想想不会发生任何问题,但是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他们交换了名字和,就是把应聘用的简历从电脑上复制下来转换到舌头上,顺便从每天的生活中摘下几小段,口头编辑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再等着对方另说一套。事实上,她在这几段交叉进行的叙述中真实地描绘了她自己,有几句出自她昨晚的日记,全是真心话。通常她把这些抱怨小心地用枣红色烫金仿皮PU两面一夹,然后放回自己梳妆台的抽屉里去。

此时老许正在整个展厅里转悠,如果把双手背到身后,活像个正在监考的小老头。她的眼光远远追随着他,她希望他能看到她的眼光,走到她身边来,她并不需要他向大家介绍她但她想,音乐不错,红酒不错,白色的盘子与银色的刀叉叮叮当当响,灯光也能增加温馨的状态,然而。她看见他向画廊女老板走去,那个女人头颈里有个亮闪闪的挂件,真刺眼。他的两只手轮流抬起,在空气里比划着,从频度和力度看,他很兴奋。她低下头,看到了老许黑色的西裤,然后是旁边一双带银圆扣的圆头黑皮鞋,里面嵌着一对穿了肉色丝袜的脚,丝袜有很高的光泽度,很适合锵锵锵地在路上刺耳、晃人眼睛……真是个让人心烦的地方,她想,早晚我会对他毫无兴趣的。

虽然离开得够久,但家还是要回的。一路上老许都在向坏坏和自己的妻子春风得意地报告着好消息。他的作品一共卖出三幅,形象严重破碎的那一片被画廊收藏了。她想让我给她的作品在三个印张之内,八千块,我还以为是美金,这怎么可能呢?这和国外的价格相差太远了,老许叹了口气,把手插进西装口袋里,一定得有耐心啊对这个市场。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地按了一下皮夹,小赚的一笔将在明天打入他的银行账户。当然他事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坏坏,发现对方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高兴这才溢于言表(有点手舞足蹈,黑丝绒西装下的小肚子跟着小小地起伏起来),不过作为补偿,他力邀坏坏去他Art Deco风格的公寓坐坐(大声地)。这时他才第一次注意到坏坏的长相。

公寓在七楼,但是电梯坏了。他们鱼贯往上爬,黑暗在他们眼前一段接着一段消失,再在他们背后出现。站在门前,老许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钥匙,丁丁当当的声音在楼道里响了起来,一边大声喘着气,一边解释道啊比我想象得还要累,老许的右手向前伸出,顶住,然后,第一道门开了。他的妻子紧接着将铁门大大地推开,她的身体贴着不锈钢条,左手横向打开,手指被一只溜光的球形把手吸附,头向后仰,用半个女耶稣的神情看着坏坏。

银色枝型吊灯在奶黄色地板上打下一些扭曲的影子,好像它一直控制不住地花枝乱颤地笑着。配合窗前的白色钢琴,厅的左侧到处都是四条四条有粗有细的白色的腿。墙上当然饰有照片,飞翔的鸟、节日空中的气球、闪着银光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开屏的孔雀、满脸皱纹的西藏老妇人、坐在泸沽湖边回眸一笑的纳西族少女、雾凇没有一幅不是完整的。有一幅,航拍的川藏公路,表面略显不平,这诱使坏坏伸出手指去触摸了。他没能摸到起伏的肌理。

球面像差,简而言之就是大范围下的球面无法很平地映射成平面。实验:找一张锡纸,请用它包住一个球。你将发现,纸是包得住球的,但是永远包不平。从数学角度看,这是由于为两个面的曲率不同的缘故。一个是0,一个是1/R(R很大时,可近似看成0)。航拍时由于高度过高的缘故,能看到的地面太大,球面于是产生。

将照片挂在墙上,或者悬吊以便于观众360度走动与观看。鼓励观众伸手触摸(建议在照片上固定超灵敏温度计一根,以此测定出陌生手指带来的温度改变)。艺术家老许需要做的工作重点将是对照片摆放位置与空间的拿捏。不过很可惜,正在卧室换睡衣的老许,刚把白底蓝条的长袍套上一只胳膊,他清楚地看见了穿衣镜前的自己,因此没能看见一墙之后的这个绝妙的艺术灵感。

如果你能有幸打开老许妻子的日记本并恰好翻到这一页(因为她现在不爱跟人说说她的想法),你将看到下面这篇冗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