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快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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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坏坏的故事四:图片小许到著名图像艺术家老许(3)

给你们举个例子,有位女艺术家买来许许多多尺寸由大到小的玻璃密封罐,就是盖子边上有一圈橡胶,外面的空气再恶劣也影响不到里面的那一种。她在那些罐子里塞满了自己的生活垃圾,带着咀嚼后牙痕的口香糖,果核果皮,用过的卫生纸,牛奶盒,各种颜色的剩菜,各种牌子的避孕套,掉下的头发,要是我把那些东西全部细致地描述出来,得讲上大半小时,总之她把它们一种塞进一个瓶子里,它们都保持着逼真的被丢弃时的模样。避孕套的表面仍然泛着光亮,里面装着的液体使水果颜色的薄膜看起来褪了色一样。她长得很不错,但看看沾满她唾液的口香糖,灰白,让人想到她衰老后的皮肤。看看她吃过的那堆东西,炒菠菜,鲫鱼豆腐,芹菜肉丝,那些材料我们也都通过自己的舌头了解过。看着她的作品会让我们想到自己的生活,每天我们接触那些东西,人们称我们是艺术家,艺术家同样需要用唾液腐蚀,用体液平衡荷尔蒙,人人都一样,就跟人人都只有一个脑袋一样,就算有什么不同,塞进瓶子里后也都一样了。愿意的话我们人人都能弄一套出来,从厕所的塑料篓子,或者黑色的厨房垃圾袋里准备出需要的材料,那些玻璃罐子实际上就是些装垃圾的容器,用不同的容器可以反映出不同的气质,比如塑料盆归塑料盆,铁皮盒归铁皮盒,当然也可以fusion一下,把塑料盆和铁皮盒放一块儿。再比如,在黑头发里掺进黄头发红头发,直头发和卷头发搅在一起,务必使看到的人产生东西方融合的感觉,因为fusion如今已经成了最热门的时尚词汇。在这样的创意上,可以开发出不同版本:视觉版,就是在容器表面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嗅觉版。听觉版。可以为作品取的名字也很多,不动脑筋都能想出来:具体的,我的1/3(1/2或1/4也行),抽象的,远近、围城(用无题当然最省事),或者来个更环保的,人类生存的最后状态。

当然,这样的作品不能说是什么好作品,我们没办法进一步知道些什么,但可以进一步了解女人,那个女艺术家。作品就是艺术家的替代品,女人,我们会对她赤裸裸的身体感兴趣,我们看着她的作品想象着她的大腿,尤其是根部的那一块。她应该再加上一个瓶子,装满她的汗毛腋毛,你有很多汗毛吗?我知道有些女人会在夏天往自己的腿上手臂上涂白色药膏,等半个小时后再用一块刮板刮掉它们,据说这样做比用剃刀好一些,汗毛不会不长但会长得慢一些。我有个朋友有颗门牙,长度大概在两公分左右,呈一百八十度逆生,不过因为完全埋入齿槽的缘故,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照完X光片后,医生建议他做个小手术,就是把牙肉翻开,把牙齿拿出来这样一个小手术,说是再这么持续生长下去门牙会从鼻腔里长出。我还知道有些人的指甲也会向内长,嵌进肉里,结果引起发炎肿胀。那你们说,人的汗毛会不会也这么反向生长?就是根在皮肤上,毛往皮肤里长,这样挠一挠皮肤,会不会感到痒?毛继续往皮肤里长,会刺破血管吗?就像经过芦苇丛的河流一样,血液流速会因此减慢,这种办法也许可以用来治疗燥狂症患者。可以试着用透视手法,比如冰雕,或者做一个装置作品以表现那些倒长进身体内的汗毛,评论家们显然会就此写下一堆评论:这些倒插进身体内部的汗毛可以在我们的身体里呆上很久,直到从另一边穿出来,这反映了表面平静但内里扎进无数小针的社会现实,疼痛被掩盖,这是对面子工程的委婉批评,是对自我存在进行的逆向思考等等等等。

我看过一个叫“法国三代摄影展”的玩意儿,我站在走廊上看着第一代的那些,什么也没看进去。在大师的阴影之下,我望着埃菲尔铁塔三角架上的油漆匠、抱着酒瓶的小男孩、跳过水洼的老绅士、在街头相互致意的老妇人,陷入了自己之中,就像陷入沼泽地一样。上天是不会那么慷慨地让一个平凡的摄影师得到大师的角度的。从第一部单镜头反光相机到现在的数码相机,普及率没能改变好作品的高要求。到现在我仍然只知道不同相机带来不同手感这一点。

一个悲惨的现场,一个女人躺在那里,太阳为她死去的轮廓镀上光芒的亮边,也许她的手边还有一个破碎的彩妆盒,如果一个摄影师只想展示这些,那么他是有罪的,他只是旁观了一个悲剧。要仔细构思再把设想实现,这样摄影师才会注意更多细节,他在承受死亡,女人死去的线条、她的头发,有一根也许在嘴里,他对所有这些负有责任。好照片就跟好小说、好电影一样,要编写情节。摄影师和作家、导演没什么区别,当然也许出来的还是个落入俗套的垃圾,这一点得事先承认,但这至少不是个有罪的作品,摄影师没有利用他人的生活,他不应该利用已经产生的一切。

允许我狂妄吧,在我看来,负罪感来源于良知,但许多现代摄影者都无视这点,他们都缺乏悲天悯人的素质,他们都是图像的掠夺者,就像老许,他驾轻就熟地做着他的玩意儿,就像他驾轻就熟地和他的老婆性交一样,谁知道他还有没有真的快感?他何必浪费他的精液呢?按一下喷头,乳白色的沐浴液,要多少有多少。时代真是变了。也许我夸张了一点,谢谢你们听我说完,让我们一起举杯,祝老许卖照事业长盛不衰!

注:

2010年5月29日于纽币画廊。一位剃着板刷头的男摄影师。我们坐在靠窗的一圈沙发椅上。他一口气大概说了半个多小时,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平时没人听他说这些吗?他让在座的很多人觉得不安,也许他就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想表明他对老许作品不屑的态度,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参加这个展览呢?他真的热爱摄影吗?虽然我没有用录音机,但我想,我的记忆力还是可信的。不过我没记下别人的议论,也没记下他说起的几部电影,还有他对画廊提供的自助小点心的评价。因为我觉得没多大意思。不过他有一双细长的漂亮眼睛,微微向上斜,笑起来嘴角一边高一边低,似笑非笑。他的十根手指上没有戒指,像是在暗示别人,他是自由的。但在他这个年龄,应该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也没有问他要电话号码,因为我知道,即使要了,它们也只会一直呆在电话本里。我不会去找他的,虽然我们视线遇到过好几次。四目相对,眼睛看着眼睛,应该不止一秒钟。有一次他站起来开窗的时候右腿碰到了我搁在右腿上的手,坐下后我感觉他把屁股往我这边挪了挪。

谢谢,我的大腿擦着他的膝盖从沙发圈里走了出来。我没再回头看,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看我。

做爱这个词真是有意思,好像爱是要做出来的。他坐在我身边我感觉挺好,不,我不是在期待发生什么。要是他给我打电话,请我出去吃饭、喝咖啡,不,我今天没空,改天?女人总得这样推一次,然后等着。要是他问我想不想做爱,我会拒绝他的,因为做爱不需要考虑太多问题,想了,就做。这次我想睁着双眼,心脏应该不会跳得那么剧烈了吧,我想看看他的表情,他不说话时的表情。

一开始肯定都差不多,互相抱着,我的腰还行,还是明显凹下去的,嘴唇摩擦然后张开,交换彼此的舌头。他的手会从我的后背开始往前,草草地经过我精心搭配的外套,钻进我的外衣里。其中的一只,一般总是右手,灵巧地撑开胸罩边。我要不要动呢?要不要用我的腕关节把他的手挡开?如果是一把抓住,把它从我的衣服里拿开,他会因此……吗?算了,接着往下吧,它跳开皮带,拉下拉链。所有的阻碍都会被它们一一消灭的。我精心设置阻碍就是为了让它们消灭的。

让我想想我应该戴什么颜色的胸罩,我有黑的、白的、红的,他会更喜欢哪种颜色呢?我自己这些颜色都喜欢,也许我可以问问老许,他觉得哪个颜色更好,男人都差不多,都不错,老许肯定这么回答我,他对我已经没什么好奇啦。不过内衣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只有挂在商店里那会才有人欣赏它们。

但是我敢打赌他不知道我正是老许“驾轻就熟的老婆”!我当然不至于傻到自己声明这一点。真该感谢老许在公众场合对我的冷淡。可老许什么都给了我,我周围的那些同事都羡慕我,我有钱练瑜珈,每周一次去跳交谊舞,住的地方舒舒服服,他特意选了离学校近的房,这样就不用上下班挤来挤去。他还是很关心我的,他虽然唠叨,可唠叨没什么错,我没看出他有外遇的迹象,丝毫没有,这已经很不错了,那时他多么狂热地追求过我。他第一次看见我的身体时说它像条鱼,美人鱼。那次不是很成功,我们都没什么经验,就算灯全关了我还是觉得不自在,但那毕竟是爱情的最高峰啊。

我知道自己不算特别漂亮,当然也不算丑,身材也不惹人注目,他刚追求我时我并不珍惜,我还对他发过火,他告诉过我我曾经使他灰心,我以为我的爱情完蛋了,宿舍里的那帮家伙嘲笑我,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时他很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抓我的手,他的掌心湿漉漉的。

啊我真想把这几页全撕了,因为我居然想跟一个陌生男人做爱!老许已经睡着了,他今天肯定很累,隔开一个房间我都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他最近开始打鼾了,这不是个好迹象,据说有50%到90%的男人打鼾是因为患上了高血压,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他的健康。

她把日记本飞快地锁进抽屉,横穿过半个客厅来到卫生间,在洁白的马桶座上她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她没有洗手,但是在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前停留了几分钟。总的来说她的皮肤保养得不错。她关上灯,向卧室走去。

就像卷帘门被唰地拉到底一样,一切都迅速进入了黑暗。然后,从那黑暗深处浮现出一些图景:

她看见自己正在精心地化妆,然后打开衣橱,大胆地选择了一件镂空的裹得很紧的黑色毛衣。她背上行李(衬衫、裙子、内衣和护肤品。挑选搭配这一切花了更长时间),来到一个似乎事先预定好的招待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一派文化不多的半老徐娘旧日时髦扮相。她告诉柜台里的人她想要间房。她拿出身份证,在表格上认真填写了十八个数字。它们一律呈六十度倾斜,她做会计的母亲从小拿着尺子这么要求她。

在把圆珠笔收进柜台之后,两个中年妇女中的一个把她带进一个一楼的房间。三张床,中间一张较大,其他两张是单人小床。她在进屋后产生的第一反应是,她要的不是和别人合住的房间(因为她会和他在一起)。而几乎同时她想,像这种招待所,极有可能这么大一间房只有她一个住客(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要下它也无所谓。

她仔细打量房间。大床床头有两个米色间黄的螺旋支架,各自支撑着一个灯泡,其中一个支架,突然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另一个的肩膀上。在这样一副相依为命的景象上方是一幅彩色的抽象画,它看起来倒是生机勃勃。

窗户上的帘子看起来比家里的薄,好像是绿色,灰蒙蒙的,从丝丝缕缕的光亮可以看出太阳正努力经过这层上了年纪的阻挠。裱在墙上的壁纸淡绿色,浮着星星点点的小银花。她拉开窗帘的同时中年妇女离开了,房门在她背后虚掩上,她感到轻松了一些。

她站在中间大床的侧面,膝盖顶着床沿,她想象那是他的膝盖,你让我从早上等到下午,她小声嘟囔。他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腰,然后手指滑到她的臀上。过来,坐下,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很快,她转身在床上坐下了,用力压了几次,弹簧给她的感觉很奇怪,略微向右边倾斜。在大幅度的震荡中,身体将一秒钟一秒钟慢悠悠地向右滑去。地心引力与顺从的关系,得好好想想。但是,还是先出门问问有没有单人房吧。

说有,在七楼,没有能解决腿酸气喘的电梯。没电梯那多累,她想。她答应和他会面,他们势必疯狂做爱。这个无谓的爬七楼多耗体力啊。她去看了楼梯,楼梯上铺了红地毯,满是污点。这时她看见了老许,他正沉思着,一边胳膊高一边胳膊低地从楼梯上走下。她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马上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想在这里见到老许。

她动了动脑袋,看见老许两只手交叉叠在胸口平躺在她身旁,发出阵阵鼾声。她轻轻拿起他的手,把它们分开放到他的身体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