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女孩,但那只是年龄上的,她的个子很矮小,令人怜爱但绝不性感的一个高度。他仍然每天对自己说上三遍:我很好,我很快乐,生活充满希望。他们不打算向女孩透露她身世的真相,为此他们想过一些办法,比如,不鼓励她和邻居说话。让她交不到一个街区的朋友。他们告诉她,别看那些小孩眼下在一起玩得高兴,再过上几十年,他们就未必笑得出来了。或者,她那么聪明,就应该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他们送她去很远的地方读小学,早上下午,一天两次,两个来回的接送,确保除了父母之外,没什么大人有机会接近她。每天晚上她睡觉以后,他们都会看一看她的书包,仿佛女孩的秘密只可能藏在书包里。他们只是害怕,有人把她从他们身边带走。
从初中开始,她就是个住校生。她的成绩不错,也算健康,至少没生过什么需要动手术的大病。她的外貌也很不错,头发不太黑,嘴唇不太红,但所有五官都搭配和谐。偶尔,他会想一想,自己的女儿,在这个年纪,可能是什么样子呢?
有个周五,她从学校回来,告诉他们,她打算把自己的一头长发全部剪掉。你确定要剪得那么短吗?这可不是女孩子的发型啊,你本来人就不高,这一剪,别人会把你当小男孩啦。妻子劝她。头发长,见识短;头发短,见识长,营养都被长头发吸收了,会影响学习的。她回答。
这个决定让他妻子不安了一晚。没什么,他安慰妻子。可是,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别傻了,她只是想好好学习。他说。
第二天她真的去剪了个板寸。不错,蛮精神的,他说。嗯,你脸比较小,还行。妻子附和。我觉得很好,很漂亮,她回答,这个发型,挺适合我的。但是突然,她看着他们问道,要是你们根本不觉得它漂亮,那它到底算漂亮吗?我们觉得没问题啊,他说。那要是其实这发型很丑,只有你们认为它漂亮呢?那也至少有两票了。要是大多数人都说不好看,你就再把它留长吧,妻子说。算了,她说,我觉得这个发型不错。
十六岁的时候,她在手工劳动课上学会了缝纫,后来报名参加了服装设计兴趣小组,从此开始拒绝再穿任何不是自己选择的衣服。
十七岁的时候,他们在她书包里看到了《性生理》,妻子把书拿到他面前,问他,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她怎么能看这种书呢?是啊,我们没看过这些书……妻子打断了他,我是说这书有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真不相信你居然不觉得奇怪,你不觉得她和我们太不一样了吗?到底还是基因决定的。
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问过妻子,她是怎么来的。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倒觉得,妻子当初决定领养一个发廊妹的私生女这件事,很奇怪。
这之后,她身上发生的很多事,也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当然,他们一直不忍心告诉她,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十八岁时,她已经别有魅力。考完大学的那年暑假,她对着镜子,研究出了一整套故作娇羞的表情、肢体语言。“拒绝接受他们,但也让他们知道,从没忽视过他们。”“情圣就是那个最寂寞、最悲伤的人。”“精通调情才好。感情是一个五颜六色的乱线团,调情就是把它们一一区分,欣赏它们颜色上的变化。调情就像一个万花筒,透过它,有限的感情看似无限美好。”她的日记里有不少类似的感悟。
爸爸,你真的爱我吗?有天早上,妻子去锻炼身体,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时,她一边喝着稀饭一边问他。
当然啊。他说,拎一把水壶浇着阳台上的花。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爸爸啊。
那你如果不是我爸爸,就不爱我了吗?
如果我不是你爸爸,我可能根本不会认识你。
如果你认识我的时候不是我爸爸,你会不会爱我呢?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爱我。
后来他经常回想起这段话,一次比一次悲伤。这种悲伤是他们两个人的:无法得到爱的悲伤,无法释放爱的悲伤。她就像个溺水的人,双手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每一段感情其实都是生命的一次充满希望的挣扎,只有这种挣扎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她第一次失恋的时候,他正好在家,看着她闷闷不乐回到家,然后花一整个下午对着花瓶里的红叶朱蕉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问。
颜色啊,这么喜庆的暗朱红色。
她凑得非常近,让自己的鼻尖碰到那些修长的叶子,突然他看到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叶子。
它尝起来,不像是红色的。她把头压在了交叠起来的手肘上,爸爸,我的生命里,没有红色了。
我爱她吗?他问自己。他慢慢承认,她和他想要的那个女儿,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她永远无法得到他全部的爱。但又因为这种限制,他的内心里,似乎一直在制造着爱,至少一眼看上去,得是满满的。他记得为她买小人书,求来据说很灵验的护身符,没有打过她一次。如果我告诉她,我不爱你,我没做到像一个父亲那样爱你,她会怎样呢?是的,我不爱你。你对所有人不持重地微笑时,我不爱你。你花大量时间写无用的小说时,我不爱你。你吃饭挑食得厉害时,我不爱你。你很顽固,总以为自己是对的时,我不爱你。你不是我的女儿,所以我不爱你。你无法超越那曾经存在的,但你,就是我这十几年的人生。
有一个深夜,他在床上,突然想到她,想到她其实聪明又美丽,想到他其实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是以她为荣的,他就忍不住爬了起来。他走到她的房间门口,看到房门底下仍然透着温暖的灯光,就敲了敲门。
再后来他进了她的房间,差点被她绊了一跤。再再后来,一切又恢复如前。
他一直记得看到的她的样子。脸上的那种表情。他想象她昏迷前拼命抓胸口的姿势。他想象自己要是吃了一瓶药下去会有什么感觉,或是不会有什么感觉。他想,也许他该认命地接受自己失去的,这样才不会继续失去。他可以从明天起,做一个好爸爸,一个很好、很快乐、生活充满希望的爸爸。黑夜里,他凝视着天花板的方向。
我爱你,我是你爸爸。
坏坏:我想陪你回家,去看看你爸爸。
走走:我爸爸教会我一件事,生命就该向迎面而来的一切开放,因为一切最终都将拥有意义,一切最终都将失去意义。不去选择、不去决定、不去改变,世界会变得简单清晰。
坏坏:你采取被动方式,为什么希望我出去寻找?
走走:因为被动不费力。见过远方的人,可以向那些没见过的人讲述。我想抚摸这世界,拥抱这世界,现在,你就是我的手。
她把脑袋枕在了坏坏的胸口上。摸摸我的头发吧,她说道,我想睡了。
她那一头金黄色长发,白天看起来像阳光下的稻谷小瀑布,现在摸在手里,乱蓬蓬的。坏坏在那样干涩的手感里突然焦虑地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未来会和谁在一起呢?还是做个专栏作家?要不要孩子呢?日子一天天过去,连点气味也没有,像在溜冰鞋底下滑过的地面一样。不过,也不是所有日子都让人毫无印象,他想起每年那段黄梅天,黏腻的温度和湿度让人心烦意乱,那段时间,他总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美剧,等着这二十多天过去。今年的眼看又要开始了……这一次的寻找之旅,又会如何?在黑暗里,坏坏闭上双眼,一会又睁开,这就像个迷你小寓言,自己的未来也许正是如此:不相连贯,满怀希望却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