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路线相当清楚,从人民广场开始,或者更远的外滩,坏坏从淮海路打车,在高架上就看到了一些大同小异的标语牌,用水彩笔手绘的一张亚洲男人的脸以不同角度反复出现。下车后他穿过马路,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群。温暖的天气,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照相机、手机。小孩坐在他们父亲的肩膀上,左看右看。他们来自高校,公司,或从工地来,也有外国长相的,他们以小集体的形式列队,用一排排年轻的面孔,吸引着两旁人行道上的观众。
一个头发花白的五十多岁男人扎了个低低的马尾,每次他站到攥着横幅的队伍前就意味着,该停下唱国歌了。很有可能他是处女座男人,在走到下一个路口之前他都这样整理他的队伍。不过他肯定无法瞥见这个队伍的最末尾,那里就像已经荒芜的田地,野草东一棵西一棵。
横幅很长,攥着它的至少有二十个年轻人。坏坏居然看到走走站在正中央。她穿了件白T恤,没戴胸罩保护自己,白底黑字的横幅挡住了她穿黑色打底裤的两条腿。跟在她背后的人可以看见她略显肥大的屁股。她的头发扎得高高的,但是歪着,显示出某种随意性,事实上她是在集合前最后一分钟才奔跑着用手抓好的。她到1路集合点时发现,大家都到了。
虽然她赶得心急火燎,但事实上,领头那个老男人一直忙着和其他什么人联系,队伍在原地耽搁了一刻钟才出发。她今天特地穿了最简单的白T恤,不化妆,没有首饰,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学生。这和周围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雌性动物相比,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得完全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坏坏滑到她的侧边,间隔了一小块人群,突然想起生活在别处这几个字。他第一次在日光之下仔细观察她,确认她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一样苗条。脸上的肤色白得纯净,头颈以下却是不太均匀的淡褐色,似乎光线忘记了她还有张乡下姑娘式的清秀的脸。他在人群中缓慢地滑行,被高架硕大的阴影过滤了热气的微风让他想起了她在床上的一个小动作:她也喜欢这样,时不时地在他耳边吹冷气。
她告诉他,她喜欢躺在床上读萨特的小说。人得有信仰,对吗?她问他。对,他同意地点点头。萨特有信仰,但他用信仰试着换取更多东西,这就变成了政治,而且这个游戏他玩得不好。嗯,这次他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他没看过那些小说,我想你是对的,他说,看着她躺下。人不能没有政治立场,可也不能为了立场而立场。对,他说,俯下身子,单人床的宽度让他没法舒舒服服地揽她入怀滚上几滚,她脸上有种勾人的神情,看着看着他就硬了。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开怀。他立刻就不行了。走走,你是个天生的坏蛋。他要是生气了她就更有理由大笑了。但她支持他写作,写出你真正的作品,她说。不像他昔日的同学朋友还有父母那样,认为他三十五了仍然不务正业,不买房子不买车。你的生命你做主,就算浪费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打结的金黄色头发在他的手指下向两边岔开,她的大黑眼睛开始眯缝,他亲吻了她的嘴唇,伸出舌头试探她,碰到了一排牙齿,然后,它们向上升起了,淡而无味的吻将激情升温了。
人群放慢了脚步,一座人行天桥在光亮里出现了。振兴中华抵制啪嗒货。加入加入。声音从挤在两边栏杆旁的人们身边擦过。加入什么?让啪嗒加入常任理事国?他们是不是喊错了?是让我们下去加入他们吧。哦。鞋子闹哄哄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喊声,沿着阶梯下到地面。远处响起鞭炮声,有个新娘子刚刚钻进花车。
人们笔直向前,红灯停,绿灯行,警车不吭声地停在高架桥下路口的阴影里。总的来看引导群众在延安中路四车道上行走是明智的,与之平行的左侧南京西路右侧淮海路,每几步就有一家商业店铺,打着啪嗒旗号的不少见。路面状况也很好,大部队不用为钻孔的风钻绕道。人流缓缓而过,从另一方向开来的公交车,好脾气地满足大家的需要,喇叭声嘟嘟,响个没完没了。被阻塞的出租车里的乘客们看着大家,记价器的红数字像往日一样往上蹦达。
人群中逆向而来的“实利”员工一脸严肃地抬着纸箱:整齐躺在里面一元五一支的“星星雨”被稀里糊涂地从睡梦中拽起,塞到人们手上。人行道上终于有一家小烟纸店开门做起了买卖,干渴的人们拥向窗口抢购着水,就像已经在泳池里表演了一个上午的海豚终于靠到了岸边。
就这么走啊走啊,更像饥不择食地搜寻而不像一个著名导演挑选他的角色,队伍中的一支停下了,一个啪嗒拉面馆,离高架桥不远,在延安中路和南京西路交汇的拐角处,门前恰好有一片开阔地带。往日这时候馆子已经开了门,今天阳光如此充沛,铁门仍然紧锁着。坏坏敢打赌老板是中国人,顶多去啪嗒挣过钱。不过为了让大家高兴,屋顶上的大型广告牌大方地允许鸡蛋和番茄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花脸。
两个半小时后,通往古北新区的仙霞路上的另一家啪嗒拉面馆,落地大玻璃门全碎了,砖头把它们变成了一把米,很快,几把大笤帚像鸡一样围了上去。人们围成一圈喊着口号。一个衣服太肥的瘦男人站在最边上,嘴里嘟哝着什么,坏坏经过时他抬起头看了坏坏一眼,很快掉过头去,继续盯着那个大窟窿。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善良普通的,单把某一个挑出来看看,甚至也许是懦弱的,因为一个想法在黑暗中向他们招了招手,就像夜路上出现的一道光一样,他们就向往地跟着过去,这样做算不算盲目?如果那个想法本身是正确的,那是否只有将他们聚在一起这一种方式?在路上行走并喊口号,是否只是一个形式上的选择?其他方式会不会同样有效?不管怎样,那个想法现在包住了他们,并为他们的身体镀上一道金边,他们认为他们正在闪耀,这使他们以外的人同样产生了冲动,比如我,我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分享这道金边?看着窟窿坏坏皱起了眉头,他想自己在这里出现究竟是要干什么呢?他喝了一小口水。他想走走此时会在队伍的哪一段。她的头发现在肯定乱糟糟了,不知道她算不算一个容易激动的家伙?他叹了口气回到队伍里,感觉到第一层汗水已经完全占领了他的皮肤。
在通往领馆的万山路上,坚忍的走走用坚韧的嘴皮子磨着头排笑呵呵的藏青蓝,她知道身后大包小包的人群正等着缺口的到来,打火机在啪嗒元首头像上已经坐立不安,但是一只只透明硬塑罩子弹眼落睛地瞪着她,罩子后的橄榄绿胳膊一个拐着另一个,隔着层衣服都能看出骨头硬挺的质感,眼神一律向前瞄准。她用手撑住柔软的腰,送出悦耳的声音,您是中国人对吗,警察?您会让我们进去的,要不就让他们出来吧,他们不需要您。藏青蓝有趣地看着她,只剩下一层微笑的壳子了,她用因为隐型眼镜而发蓝的眼白盯着他恼怒地想,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里面什么也没穿。很快她的脸上凝聚起新的甜美的微笑。但是微笑瞬间就消失了,人们很快激动了,不仅仅是言辞。她身后的人们蜂拥而上,她被挤过了藏青蓝,直接紧紧顶到了罩子上。
这次挤压只发生在这支拥在路口的队伍身上。队伍两侧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一旁的高楼窗口也伸出不少脑袋,每隔一段时间从那里飘下一些只打印了一面的A4纸,一些隐藏得很好的啪嗒企业被五号宋体字揭发了出来。罩子后的人群用更大的气力对峙着。挤压与踩踏产生了叫喊,藏青蓝们开始请求:大家安静。队伍停下了波动。
这次小小的冲击类似一种摇晃,走走发现在她不远处新出现了一些她认识的面孔:她家楼下年轻的小夫妇(谁正为他们襁褓里的女儿唱摇篮曲?);她常去的小书店的老板(她不知道他姓什么);酒吧里见过的一个好看的长发女孩(会弹钢琴,据说最近开始学跳爵士舞)。之前她没看见过他们,他们和她呆在一起但他们在篮子的底层,摇晃使她不用转身就看见了他们,此外在她的两只脚上留下了不同程度的乌青块。
在一个玻璃门紧锁的商场前坏坏停下了,那里已经围上了一群人,他挤进去看了看,一辆啪嗒车四脚朝天,正挨着不少鞋底。这样的行为很快就会被停止了,他想。这个想法非常默契地迅速得到了实现:客车、敞篷车、甚至还有一辆小面包车,一共五辆,装满了人,一声不吭地从古北路拐向领馆,在商场的地下车库前依次停下了。车型都很普通,军绿色也是让人眼睛舒服的颜色,没有一辆打了雪亮的前灯(灯光只在夜里令人目眩,现在是下午四点)。同志们辛苦了,有人喊。救救我,救救我,新来的这一拨显然听见了啪嗒车的呻吟,他们以有序的小跑步方式赶到了它的身边,为它围起一道栅栏(富有同情心的表现)。原先的人群乱糟糟地向身后的花坛退去。我们没干什么,这玩意,它要不在马路上跑,也就是一堆废铜烂铁。说这话的是个胖乎乎的男人,有几滴他的口水溅到了坏坏的右脸颊上,这真让人不舒服,于是坏坏加快了后退的脚步。他的脚后跟碰到了什么,一个长花坛底座。在那上面已经有了不少人。
毕竟已经滑行了十几公里(这个距离对城市人而言算是个苦差事),因此坏坏脱下溜冰鞋,和人们一起,在花坛上站出各种懒散的姿态。他看见地上的人群一直排向远方,他看不见的地方,有着难以目测的数量。总有成千上万了吧,这数量只是我看不见,其实它是可统计的,肯定有那么一拨人,他们和我一样,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他们在队伍的各个段落里跑来跑去,他们的身体接在一个巨大的网络上,大脑用来储存信息:在高架阴影深处、在阳光下面、在巨大的美女广告牌下、在隧道里、在广场上……他们的眼睛能观察行走的双脚,眼光轻易地迅速地从脚背攀爬到脖子,他们有强大的识别能力,测出那些双脚上的身体在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时都做了些什么,但我不在那里面。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面,她正举起她的右胳膊喊着,头微微上扬(她好像没有看着什么),头发正好有几缕被风吹起了,她的周围全是人。回头,回头你就能看见我。坏坏开始集中自己的意念,他想象这意念有一副翅膀,一直扇动着飞到她的耳朵里。
如果意念的确可以转化为某种声波,那么这一道,它在离开坏坏的大脑后立刻发现,在它面前是厚重的大量的富有节奏和力度的其他声波,虽然它需要到达的目的地离它的出发点实际距离不过两米。
走走没能感受到这一道的存在,她的耳边充满了响亮的口号,在她前面的一个男孩正用另一种频率的声音谦虚地请求着,我们对啪嗒国没有敌意。她其实已经认识到不能再做什么,绑着塑料护罩的绿衣服们越来越多了。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就会恢复安静,现在如此热闹,但这热闹的每个瞬间,都在不可避免地趋于安静。这幢房子,现在染上了那么多颜色,以后它会平静地看着清洗液在那些颜色上缓慢地来回地揉搓,它们将发出轻微的吱吱呻吟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瓦解被扔进一团水里,然后怎么样呢?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悬在两棵树间的横幅会消失,在树与树间的,是空空的一个空间。这两年会留下什么?什么都不会有。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那么多有趣的时光……那又怎样?如果人的脑子里真装得下那么多过去的记忆,那么那具大脑现在已经因为超重而停滞不动了。
我其实是在家教特别严格的教授家庭长大的,在他们眼里我是乖女孩,高中毕业后我就离开他们到了上海,他们觉得以后我在上海找个工作会更好,但我同时又是反叛的,我一到上海就找了一份咖啡馆服务生的工作,那里有很多老外,不过我没见到过啪嗒人。你想在那里找个外国男朋友?不我没这么想过,这种事要碰巧,比如我们今天碰巧遇到。走走回头看了看,一对男孩女孩,肩挨着肩,男孩身子侧着,女孩在微笑,她居然能在这么吵的环境下说她自己的故事!接下来的故事就是那样了:他会照顾她,发生冲撞时用自己的胳膊挡一挡,带她从人群中离开,向她建议一起去什么地方坐一下,然后就以一个吻开始(但愿他们俩没有人需要先结束些什么),不过,就算在另一个时代,比如“五四”,戴着大礼帽穿着大夹袍的男人同样可以随时拉起一只女孩的手,在革命的队伍里直接挑一个走总比在街上跟人搭讪强,这样看来我们现在也没那么多进步,也许还没那会儿那么张扬。不管什么时候,对年轻女孩来说生活只是爱的背景板,她知不知道她在这里其实是要承受某种残酷性?她认为她在这里干什么?当然她是爱国的,她可以在以后谈起这次游行,也许她揣在兜里的手机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啪嗒货,她搁在家里显眼位置上的照片也是用货真价实的啪嗒相机拍出来的,她还可以谈谈啪嗒文学,小说不错,电影也很好,她当然知道名字里一堆木头还写了一本有关森林书的人是谁。
制服越来越多了,显然制服们不欢迎他们继续前进,他们在路口手拉手,他们中有男人有女人。人群来到这里后就只能往回走,要是这样走上几次准会头晕,就像小松鼠踩着它的小水车。
人群被不同的注意力分散成了一段一段。要是我们像冰格里的某一块冰一样被整块地双脚离地地拿起,我会不会就此断绝了与他人的联系?走走这么想着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她还是这样,她其实并不那么出众,但她就是显得比其他女孩们更有魅力一些,就像现在,别人都在交头接耳或者呆呆站着,她却像是站在一棵树下吹风,这才是她为什么使我迷恋的原因吧,对,我是被她吸引,不是她的外表。坏坏看着她,但另一方面他的心里却在怀疑着,他如此轻易地看到的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