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事后发现,自杀是件很没有诗意的事情。她本来确定自己会死,确定那会是个秘密。可是大家都看到了,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秘密不存在了。
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女孩为自己买了块很大的黑披巾。她拿着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她把它披在头上,有时她又用它把自己整个包起来。最后她把黑披巾钉在了窗户上,这样就可以避开阳光了。
他决定找女儿谈谈。
你这样做很傻,他告诉她,下次再想自杀,等我过世再试好了,到那时候,我就管不了你了。可是别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再这么做。
我不会了,她低下头,死还不适合我。
他其实很想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又想,她会厌烦,会大声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讨论这件事?于是他失了语,甚至想开口说句软点的话,试了许多次也没成功。
爸爸我会想通的,说完她示意他离开。
事情发生前的那个下午,她选了条白色的长裙,肩带也是白色细绳交织成的。裙子很长,走在灰灰的街道上,她总是担心会沾上灰。她去看她爱了很久的那个人。更早以前,她就把自己给了他,那是她的主意,用来纪念一个饮弹身亡的乐队主唱。他后来开始躲她,再后来明确提出了分手。但她不在乎。她仍然前去找他。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裙摆绊在了一个空的白酒瓶上。男人已经醉歪在了地板上。白裙子一进那屋子就完全失去了光泽。她在他身边躺下,他们拥抱彼此,触摸彼此,手指探索,大腿交错。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裙子开始褶皱。他在她上面,使她从中间往里深深凹陷进去。每进去一次,她的乳房就会像盆水被风吹过,左右晃动起来。
但就在那时,男人的朋友们走了进来。
他的动作变得如此缓慢了,好像是想让人可以用目光追随它的运动轨迹。有人开始放音乐。不断涌入。男人终于跳完他的独角舞。她用被擦过一遍嘴的麦当劳餐巾纸擦干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已经有人蹲到了她身边,开始拉扯她。不用费心解扣子的方便裙子。那个下午双腿敞开。那个下午有人欲火中烧,有人疲惫厌倦。她在一种幽暗的钝痛间歇拼命喝白酒,直到呕吐为止。我在这里他们疯狂而紧迫地使用我为什么要把性交交媾叫做做爱事实上真正的爱做不出来性交就是不断经过黑暗没关系我还活着不要理他们不要理他们这就是她在那个下午反复想到的一些句子。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男人们都躺下了。也没流血,只不过走路有点困难。这种困难,外表几乎看不出来。阴道的痛苦,根本就是隐形的。那种感觉,就像某位引发合影热的最美敲章员一样,几乎每秒一次的闪光烧灼着她。即使转开视线,那种烧灼感仍然留在了那里。
她一跛一跛,重新走回街上,想象自己已经老到一百二。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身上的白裙子,套上睡衣,再走进浴室。热水里充满了潮湿的气味,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那种气味。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流出泪来。她身上的体液好像都被放逐到了某个更深的地方前赴后继。
那年她二十岁。她想过要嫁给那个男人,创造一个孩子,爱他或者她,唱歌给他或她听,教他或她认字念书。现在这些都在虚空里遥远地看着她。
洗完澡后她感觉好多了,事实上她发现她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真的。这时她反而想哭了,想很厉害地哭叫一番,但又觉得自己那样怪怪的,几乎有点做作了。她又想朝自己笑笑,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自己遭受过欺负而喜悦?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吃药,洗胃。她恢复健康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哭泣。哭泣对她来说成了一种全新的体验(那之后她再没哭过)。
有段时间她很想去找那人。为此她一遍一遍,在大脑里排练对话。
“为什么你要如此伤害我?”
“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要来的,我说过我不爱你了。”
“什么?”
“我不爱你。”他绕开她走,“对不起。”
也许应该有点肢体语言?
“对不起”,他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不要碰我!拿开你的手!”她冷冷地说道,“你让我恶心。”然后她真的把头转向一边开始呕吐,呕吐物溅到他的鞋子上。
似乎有点不雅……
“我恨你”,她说。
他在她身旁坐下,“我曾经爱过你的。”
她转开头,不看他,“不,你没有,你从来都没有。”
“我爱过你的,但我没法一直只爱你。”他告诉她,“发生那样的事,我很难过。”
“很可怕……”
“我知道”,他说。
“我只是想要你知道这点,我知道你永远没法像我一样感受到这点。”
“好吧,你希望我怎么做呢?”他把手揽上了她的肩膀,逐渐往下往前,“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她缩起身子,躲开他的抚摸。“我觉得没可能了,你那些朋友会怎么看我,怎么看你?”
“我觉得没什么。”
“他们会觉得我很脏。”
“不是那样。”
“他们把我弄脏因为他们觉得我已经脏了。”
“不是。”
“他们觉得我已经脏了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
“我没办法只爱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从窗户上拆下来的黑色披巾蒙在她脸上,呼吸一掀一掀,制造出一种生命的迹象。
他不爱你,你自己送上门去,你就是贱。什么?于是她对自己又重复了一次。他不爱你,你自己送上门去,你就是贱。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直到那一刻,她才第一次体会到失重,体会到茫然,体会到打击。那之前她好像被那些人抽疯了,就像一个可怜的陀螺,在一根又一根棍子抽打下旋转个不停,但现在,旋转突然停止了。
她坐起来,把滑落的黑色披巾收进抽屉。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她想她已经把自己生活弄得更糟的了。现在开始,有好多事情要从头做起。
爸爸,她说,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他回答,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女儿。
妈妈,你也会原谅我的吧?
我没怪过你啊,我心疼都来不及了。
那就好。我知道我让你们失望了。我不会再做让你们伤心、让你们生气的事。我要开始好好念书了。
她没有将这段经历告诉过任何朋友,也没有告诉过父母,她觉得大家只会看不起她。即使是在日记里,大概知道父母很可能会翻看,她也只写写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之类的事。
在她一年后再次在路上偶遇到那男人的那天,她写道:今天背了很多单词。我以为自己会忘记的。没忘记。
再过了几天:今天喝了太多咖啡,害我一直睡不着。我想我肯定会睡着,而且睡得很熟。
接下来的几年,她看到他几次,他也许也看到她几次。他们彼此完全没有交谈。
一开始,她尽量避免在他家附近的地方出现,选择两人从没一起走过的路,在心里不承认对方的存在。同时又在睡梦里极度渴望回到他们初次相遇的场景,重新来过一次:在一个仓库里,她看着台上的他弹吉他,唱歌。他们注意到彼此,喝酒,交谈,离开仓库,他牵着她穿过一条条马路,穿过一个街心花园,走下去,再往前,再往前,一直走进屋里,掉进黑暗里。
大概两年以后,她能对他视而不见了,而且她也确信,他们终能成为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十年后的一天下午,她回父母家,在路上与他擦身而过。是他叫住了她,你还记得我吗?他问。她想了几秒钟,才想了起来。
短暂交谈后她走进父母家,母亲在厨房里洗东西。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她年轻时的日记仍然藏在床垫下面。床单被铺得很平整。她看过的书仍然整齐地靠墙放着。她看看自己的房间,又去看了看浴室。没有她想象出来的痕迹。那么,真的结束了?
她回到厨房,母亲看到她站在门口,就问她,怎么啦?母亲看起来老了很多。
没什么,她说。
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好的。
我盛点汤给你喝。
好的。
她没说,妈妈我曾经很难过。她也没说,妈妈总算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只说了一句:妈妈这汤太好喝了,你怎么熬的?
故事早就说完了,可走走还紧紧地抓着坏坏的手不松开。她说,坏坏,我要在你的身边睡着,那样我的梦就会变得美好。
然而那天晚上,坏坏却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