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快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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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坏坏的故事六:(1)

悲伤的梦里有辆三轮车

坏坏梦见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一米八左右,他坐在那里,几乎不挪动。他说他很想说话,因为没有人真的询问他什么,对那些人他也没有多少可说的。他说他并不感到难受,因为已经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很少吭声,但是,如果没有时间了,他停了停,两手互相紧紧握了握,太阳穴上青筋鼓了鼓,他说道:我不是哑巴,我也想随便说点什么。

你是谁?坏坏问他。

你肯定见到过我。我是生活里属于噩梦的一部分。我在很多地方出现过,你居然对我视若无睹。

看来男人在这梦里占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就当这是给我老婆写的一封信吧:

我亲爱的老婆,我知道你喜欢热闹,不喜欢房子空着,但我恐怕回不来了。

这么多年下来,我觉得我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喝喝酒、看看电视,困了就躺下睡大觉。想着出去玩一次就收摊一天,小吃嘛,哪天都可以卖。我喜欢看风光。风光真是美极了。我还记得那次爬到山顶上,我迎着阳光把身体伸展开,我看着太阳,它圆圆的,如果你想象自己的身体足够高,就能把脑袋靠在那上面了。这么一想,就觉得太阳是默默属于我的,属于你的。

你还记得那天的情况吗?那天是星期六,我和你,上午十一点左右,到离家不远的交叉路口摆摊,我只带上了所有的必需品:烤炉。液化气罐。鸡柳。香肠。鱿鱼。里脊肉。锅碗瓢盆。一把普通水果刀……我其他东西都还留在家里。这样你就可以想象我只是出去喝酒玩了,在夜里,你睡着的时候,我会偷偷摸回家,在你床边坐一会儿。这样很好玩,大家都以为我死了,我再也用不着让人相信我是个活人,活人为了让自己活着,得做许许多多事情。

幸亏我没多少朋友,我的老娘也已经去世,要是有她在,你的麻烦还要多呢。她会天天去跟你哭的,会说你怎么没拦下我,会说你也爱犯傻,爱较真。其实她不知道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而你,你记得的。

我只是对不起你。唉,你就当你老公在外面玩着吧,就像上次一样,好几天,一直都不在家。不过家里最好还是老样子:你每天晚上记得帮我炸花生米下酒?

此人稍稍变换了一下坐姿:他把脸往边上的墙侧了侧,好像打算把墙看穿一样。坏坏很想把他的这个姿势牢牢记住……

上一次我老婆来看我,她问我这里感觉怎么样。这问题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我只是点了点头。她笑了笑。要是来一句小说里的陈词滥调,我会形容那是苍白的微笑。就和我呆了快五个月的这里一样,空洞、茫然,要是不专注在某些事上,就会恍惚起来。她又说,我瘦了很多,“你现在变得很瘦很瘦,比以前瘦了一圈,面色很苍白,在里面要注意锻炼身体。”我点了点头。就像小时候我妈最喜欢叮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还有意义吗,谁知道呢?

去到那里,我第一个想见的是我的老娘。她要是活到现在,今年应该六十三了。离婚以后,她的脾气变得很不好,但是,她还是很爱我。她是脾气不好,但她不做损人的事儿,也不贪小。离婚前,她每天五点就起床,跟我爸一起进城里菜市场卖菜。大概十点钟卖完回家。回家后她也不闲着,帮我爸照顾菜地,给我们做饭,下午干点轻松的活儿,编点小柳条包,挣点外快。

是离婚那事儿,把她给弄废了。

她这个人犟,就爱费神做些没什么结果的事。即便那件事大家都说是小事。和爸在外面的野女人打架,结果自己被摁倒,腿上咬掉一块肉,花九百四十一元医疗费。没人觉得那事是迫切需要得到解决的。八年了,她一天到晚挂着一副疲倦厌恶的表情,因为别人就是拿这副表情对待她的。没人真的理她。她让我打那些上访材料(这事值得上访么?!)她坐在椅子上,用一种焦躁热切的眼神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努力补充点点滴滴。有时我觉得她陌生: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她怎么会一直在我身边?

她后来死得太容易了。说是中暑?那个夏天的太阳是很毒,她在外面奔忙了一天,就在离家门口不远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倒下了。死原来是这么轻而易举的。据说她连哼都没哼一声,脸朝下扑倒在人行道上,手还敲在了路边花坛上。

出这事之前,我想象过自己有一天,有一个自己的小孩。我只交过一个女朋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最终把她变成了自己老婆。时候到了,孩子就有了。时候到了,我就可以跟我的小孩讲一些事情。比如告诉他,做人要有原则,凡事要讲规则。过马路的时候,就算没有车,也一定要等到绿灯亮起才过。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会被车撞。不可以乱丢垃圾,别人乱丢的垃圾,也应该随手捡起来,扔进垃圾箱。不可以作弊,就连玩沙包、打扑克的时候也要守规矩,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还要告诉他,他是祖国的花朵,是爸爸妈妈的中心,他们会把一切的爱给他。我只希望他能比我稍微活泼一点,随便给个皮球就能跟在后面跑啊叫啊笑啊。

后来发生了很多天灾,地震啊火山爆发啊。一想到他也有可能经历一些令人害怕的事儿,我就想,还是算了吧。不过这件事,我没把握,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唉,其实留后是件挺可笑的事情。能对自己负好责任,已经挺不容易了。

关于女人,我知道得不多。我老婆从来没有和我作过。刚认识,我就直截了当要求她做我的女朋友。我当时跟她这么说:我是一个大龄光棍,现在最想结交的就是美女。

后来开始摆摊卖烤串儿,是认识了挺多美女,我可以偷偷看看她们的身材。但是我其实不知所措,对她们,似乎应该耍耍小花招?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确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她们嘻嘻哈哈等东西烤熟时,你确实没注意过她们皮肤粉红,头发浓密?当她们拿着东西转过身去,你从来没有在后面注视过她们的臀部?你会不会不自觉地想多烤一会?

男人打量着坏坏,也不知道在打量些什么,仿佛下一秒钟,他就会突然从梦里走出来,突然在完全没设防的坏坏面前出现。

你能继续听我讲下去吗?

那些邻居们,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快十几年了,先是我和我妈,然后是我和我老婆,我们都不爱与人来往。我注意到,他们有那么点害怕我。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一种忧虑、更愿意息事宁人的东西。有时又是一种厌恶、不愿沾边,却又鬼鬼祟祟打量你、观察你的东西。我的身上到底有些什么呢?

我个头不小,近一米八,灵活,有力气,经常一只手就把一三轮车的家什拎到五楼。我长得就那样,甚至有点丑。我不和他们主动笑嘻嘻打招呼。我想他们就是在我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恐惧,对力量的恐惧,力量,这正是他们缺乏的,这也是他们意识到我不好惹的原因。我觉得他们都很可笑。不到傍晚我几乎不出门,出门也顶多帮老婆买点副食品。上楼下楼,我默默接受那些人和我擦身而过。他们眼神里淡淡的恐惧。对他们,难免会有一丝轻蔑。我不怕,没什么东西让我害怕。

我真的,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如此充满力量?妈的你还真以为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了?

其实我很清楚,我只是样子看起来很凶。

其实和他们一样,我也只是个下等人,孤独,心里充满想找个人好好聊聊的渴望。

你喜欢晒太阳吗?男人突然问坏坏。坏坏摇了摇头。就算在太阳地里走,他也会找那些靠边的阴凉地儿。

唉,男人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就没法有这种感觉啦。

我喜欢阳光,喜欢让自己出汗,全身都发出海水那样咸咸的味道。阳光有时会让人迷糊上那么一会儿,换个书面的说法就是会让人产生幻觉。也许就那么一小会儿,或者更长一些?你觉得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变得不重要了,它们好像被太阳晒干了水分,失去了本来的分量。你就是太阳之子,它照耀着你,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

这是你喜欢出去爬山、走远路的原因吗?男人点了点头。

我老婆不爱爬山,她认为爬上去还要爬下来,位移等于零,亏死了。所以我想出去玩玩的时候就报名参加驴友团。刚出发的时候,我喜欢看那些人,他们穿得花花绿绿,嗡嗡地说话。他们就在我身边,看起来和我很亲近。当然,我们之间确实会有一些标记,表明我们是一个群体的。他们也会和我主动说话,眯起眼睛来看我,我知道他们没把我当回事儿。但我确信,我给他们留下了非常不错的印象:一个已经不太年轻的人,有肌肉,笑起来有点孩子气的腼腆。从来不跟在姑娘身边瞎转转。从来不迟到。

然后越走越热,太热了,浑身不停地渗出细汗。你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块一挤都是水的大海绵。热到后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就都被热窒息死了,你感到你周围的空气变得黏稠厚重,慢慢形成一个气团,这气团只属于你。气团的脚下是地,头上是天。

我曾经相信,我会和其他人一样。我们好好遵守那些条条框框(鬼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制定出的),那些条条框框就会好好保护我们。我到现在还记得进小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学校发给我们每个小朋友的那张白色的A4纸。

在假期继续开展“孝敬父母月”活动,能帮着自己的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学习在家庭中当一天家,在打扫房间、买菜做饭、洗衣服、照顾老人、邻里沟通的过程中体验父母持家的辛苦,获得家庭生活的真实感受,明白孝敬父母的道理,培养生活自理的习惯。同时得到爸爸妈妈的肯定是一件非常开心和提高自信心的好事。

结果我十三岁时他们离了婚。

制订一份“压岁钱消费计划”从而倡导爱心消费,节约每一分钱,体会父母赚钱养家的不易,并学好当家理财的本领。

做保安那会,用刚发的工资买了辆新三轮,转眼城管就来查我的摊。那个冬天的傍晚,我使劲说好话,但是没起作用,城管最后还是抄了我的摊,收了货,收了车,抬上了他们的大卡车。

帮助他人为社区做贡献活动:例如帮助军烈属、残疾人等,通过为他们读一次报、买一次年货、打扫一次卫生、洗一次衣服等形式体验关心他人、帮助他人、服务他人、服务社会从而实现自身价值的真实感受(建议五六年级同学开展)。

因为有后面括号里的这句话,我啥也没干……

开展“读好书、读书好”的书香假期活动:在寒假里,我们有大量的时间来读书,在书中享受知识的乐趣,感受美好情感的熏陶,开阔视野,请同学们每人至少读两本好书,童话、中外名著、历史典籍、名人传记、科学等方面均可,一、二年级同学办读书小报一份,三至六年级同学做好平时的读书笔记,同时每人写书评一篇。

很多人一看我长相就觉得我是个半文盲。其实从小到大,我一大爱好就是看书。小时候不喜欢室外活动,就呆在家里看漫画书。尤其喜欢看文艺类的。每年过生日,爸爸送给我的礼物都是书。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他一起逛书市。刚过完的最后一个生日,我还要了一本《水浒传》呢。

争做文明小公民:不讲粗话,讲文明;不乱扔垃圾,讲卫生;不乘车抢座,讲礼让;不闯灯越线,讲规则为内容,开展争做文明好公民活动。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乖小孩。过马路的时候,就算没有车,我也一定要等到绿灯亮起才过。从不乱丢垃圾,甚至还会去捡别人乱丢的垃圾。从不作弊,就连玩沙包、打扑克的时候也很守规矩,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觉得只有人人都那样守规矩,世界才会变得阳光充沛,空气清新,而我就在其中,享受一个主人翁的待遇。要是那时你见过我,肯定会觉得我就是那朵祖国的花,脸上带着那种平静幸福的神情。

可是那些东西,美好的东西,在哪里呢?就算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得有多好,没有人看你。我该怎么向你形容这种感觉呢?你觉得自己没分量,没依靠,其实你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个近一米八的大个子,但你还是想有个什么东西来庇护你,就像人习惯了住在房子里一样。

注意安全:一、注意人身安全,不玩水、火、电。二、参加健康正当的活动,不迷信、不赌博。三、保护视力。

还有什么地方比一个监狱更安全呢?

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在那里。

这是马诺里的回答,他是二十世纪世界上最有名的登山家。不知你是否明白,这句回答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也喜欢爬山,因为我需要见到某种确定的事情。

你这样做就像是在刻舟求剑,坏坏为自己的幽默笑了笑,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同样道理,人不能两次爬上同一座山。

嗯,你说的是一个哲学命题:一切皆流,无物常住。我说的,只是大众意义上的某种确定。比如,你有女朋友吗?

坏坏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么,男人继续耐心地问,你想找到一个比较确定的女友吗?你爱她,她爱你,然后你们结婚,就像我的爸爸妈妈曾经做过的那样?只不过,也许你们会更确定些,你们会有一个小孩,你们在一起过一辈子,一辈子,没有离婚,这就是某种确定。

可是你知道,即使不离婚,也会有出轨,会有心动,没有确定。

有,男人翻了个白眼,死人就是确定。

就算像你说的,山是在变,但我还是可以确定地知道,哪里哪里,有座山。就像十三岁以前,我知道,爸爸是爸爸,妈妈是妈妈一样。对我来说,他们是确定的。他们离婚那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他们搁在了一条电梯的传送带上,脚下的地面,一直在往前移动。原来这世界是移动的。但我们照样可以在移动的地面上完成一座坚固的城堡。像这里。

来,我们说点高兴的吧。

我来跟你说说,我去过的两个大城市。

我去过上海,坐的是火车。目光一直投向前方,越过那些飞速移动的景物,直到天黑。

到底是国际大都市,气场很足,也是夏天,热。但是因为树多,比起我老家来,阳光没那么硬而直。听人说,在上海南京路摆地摊,晚上十二点以后就没人管了,不用交地租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可能是不会有,要是你是城管,你会十二点去大街上巡逻吗?但即便这是真的,又能怎样,十二点以后,还有顾客吗?

男人抓了抓头。会有的,你不知道,大城市里,人们无所不在,他们会从各个地方出来,来我这里,吃几串烤串儿。

按照地图,去的第一个景点是人民广场。真是小啊,我见过的北京天安门广场大多了,其实在这之前,我还觉得天安门广场很小呢,根本没觉出大来。后来在网吧上网查到,“天安门广场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广场,南北长八百八十米,东西宽五百米,面积达四十四万平方米,可容纳一百万人举行盛大集会……”,真有点吃惊,当然,那是“百度知道”上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