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快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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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坏坏的故事七:人类灵魂工程师(1)

你还记得那个叫简平的男生吗?

记得,逃课去照顾伪女权妈妈的那位。不过他还年轻,他的未来肯定会有玫瑰花,不会只有盐。

玫瑰花有什么好?花茎那么长,那么长的花茎上还布满了刺。而且还离题……你知道,他家离我家其实不远,事实上,从我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他住的那幢楼。有时我去大卖场买东西还会碰到他,他就会向我打招呼。

然后呢?

然后昨天,他求我替他妈妈去开家长会了。

古怪的经历……

我去了。课桌椅很紧密,我觉得自己像是关在夹板里一样。那个班主任很有意思,她用一叠本子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发出尖细的声音。会一直开到晚上九点,然后我去了简平家。他在等我。“胡老师有没有告我的状?”“是的。”“我知道她会说出的每一句话,哪怕我不在现场。她会咒骂我,骂我的迟到。让我下课后罚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故意让我感到害臊。她会骂我废物,去死。对不对?”“说实话,她是很厉害,我要是你,也会感到害怕的。”然后呢?

然后我和他一起吃着猪肉脯,我喝着啤酒他喝着可乐,他向我谈起他在学校的生活,尤其是那位胡老师。他只要一说起她手就会在空中挥舞,我就劝他,冷静,冷静。最后我听完了他想说的话。他给我解释了班级里的生存法则:上课尤其是上胡老师课时要表现得非常集中注意力,眼睛只能盯着老师看,要是她把你叫起来回答问题,你永远得说得出标准答案,你要努力不说错,如果你说了一个自己的观点而不是教科书或参考书上的,那么你会遭到大家集体的嘲笑。下课后就有人说你是白痴,或者是笨蛋,他们会敲着你的桌子告诉你。这时胡老师也会冲着你宽容地微笑。要是你回答不上来,眼睛还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试图寻找帮助,或者额头上流下汗水一脸蠢相,胡老师就会把哀怨的目光投向其他学生,那眼神就好像她的车子坏了,她只是在热风里无助地希望能发现一片树荫一样。然后,就会有学生站起来,走到你面前,用标准普通话说出标准答案,给你一个白眼,再在你的课桌上贴一张打了叉的即时贴。一天课程结束后,是一个小时的“照镜子”时间。最后,班长会统计每个人得到的大叉数,最多的那位就会被交给“照镜子”委员会处理。这往往是一些差生们。很难得到同学们的谅解。有时某位差生的同桌还会义愤填膺地要求胡老师替他们赶走那匹“害群之马”。每天“照镜子”时间结束后,“大叉”们得帮助清扫教室、弄干净桌椅。好像他们本来就该像牛一样,只做些低头的活儿。

你说的让我都感到害怕了,我可从来算不上优秀生。

我打算去采访采访这位胡老师,但愿我不像那些学生。“不要犯太多的错误”。

高一学生简平像一颗出了膛的子弹一样哧地射进学校。和坏坏第一次见到他时没两样,仍旧胖乎乎的(他都快奔一百四十斤了),仍旧背着书包。按理他没法那么迅速,但他希望自己能更快点儿。他努力爬上三楼最后几级楼梯,尽力踮起脚尖,消除脚步声。已经六点零三分了。他希望自己能像子弹旁的热空气一样,无影无踪地穿过敞开的教室门,陡地在自己靠门第三排的座位上成形。但是此时胡老师已经在讲台后向他转过身来。

从外表上看,如果胡老师早婚早育,当简平的妈妈正合适。不过她始终守身如玉。在这所正处于高速发展中的重点中学,胡老师积累了多年卓有成效的教学经验,带出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每次都是从高一带到高三。她独来独往,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学生呆在一起。眼下她担任高一一班班主任。她喜欢把班上的四十个学生称为自己活泼可爱的小奴隶。现在她站了起来,向迟到的小奴隶走去。小奴隶往后退了一步,书包被挤到了墙上。她走得很慢,她正在考虑,罚什么比较合适,已经有一大堆备选呼之欲出。手帕。笔。日记本。当然还有钱。手帕,家里已经有一大堆漂亮手帕了,再做一条床单换洗绰绰有余。年轻的孩子喜欢动脑筋,还是让他猜吧。

老师还在想着他会交些什么上来,他就卸下了书包。这才过去了一秒钟!手帕。笔。日记本。还有十元钱。它们早已准备好。胡老师立即生气了,搁在地上的书包被愤怒地倒提了起来,课本和文具们成了狼狈的伞兵,还没找到降落伞就已经啪嗒啪嗒摔到了简陋的水门汀上。那块新手帕飘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小方右边白球鞋上。它有漂亮的图案,绿色的草地上一树粉红的桃花,桃花那么多,把树干都压弯了,然而它其实没什么重量,此外它也很柔软。但是小方的脚趾仍然意识到了它的存在。她忍不住低下了头。胡老师的目光立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雪白的球鞋就是用来被踩的。那只白球鞋上立刻多出了灰色的波纹图案。手帕被碾到了地上,成了块脏兮兮的小方布,可还没破。它的旁边,是那张崭新的十元钱。

胡老师拣起了那张纸。“同学们,人民币作为我国的法定货币,是我国主权的象征,与我们的市场生活密切相关,爱护人民币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所以”,她将那张纸“啪”地压进了教科书里。

这十元钱属于简平小金库的一部分,春节时爷爷来看他,给了他一千元钱。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下好了,一学期的罚款有着落了。他幻想过,要是能一分不用,就可以用来买一台小数码相机,不过这笔钱现在已经花掉了一些。同学们的钱随时都可能成为存进胡老师存折里的一小笔,这是被同学们一致公认的。她会把存折藏在哪里呢?去过胡老师家的班干部们说,她的床单被罩都是用手帕缝成的,花花绿绿,清新可爱。应该还剩下一大沓手帕吧,它们收在柜子里,也许存折就在那底下。唉,今天自己为什么要把已经放进书包里的东西再一一拿出来检查一遍呢,就因为多此一举,少了几分钟,造成了目前的状况。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胡老师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了简平一眼,就让简平收拾起书包坐回了自己座位。随后她讲了讲未来,高考,她说高一的学生不会想到这些,教高一的老师也不想这些,但是她很明白,她和他们属于一个集体,所以现在他们吃苦,为的是将来能够享受。最后她说,时间就是金钱,而金钱永不会过时。

他们开始了晨读,他们把喉咙攒到了一起共同重复着杜甫的千古哀情悲秋绝唱《秋兴》,他们知道隔壁班的同学们现在很可能还各自呆在自己的家里没有出门。有的家新,有的家旧,但总比这教室舒服。这教室很新,刚开学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拥进来,女生们首先挑选自己喜欢的同桌,大家都喜欢靠窗的位置,没人喜欢靠墙的角落。但是胡老师走了进来,她说她有一种全新的排座位方法,谁犯错误,谁就受到羞辱。在这崭新的教室里,荣辱观按照胡老师的科学方法建立了起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座位。每一排,每周一早上都平行移向自己左手那一排。矮个子的在前边,高个子的在后边。但是身高的规律经常被打破,因为高个子和矮个子都会犯错误。错误不分大小,只要犯了错误,高个子就要坐到第一排,矮个子就要坐到最后一排。可以说,教室里一眼望去,整整齐齐的局面少之又少。这样,高个子会觉得丢脸,矮个子会看不见黑板,这就是惩罚,胡老师告诉她的四十个学生们。此外,门旁垃圾桶边摆放了一套桌椅,这是一个暂时的座位,属于每一次考试的最后一名差生,午饭后,垃圾桶里将会倒满剩饭剩菜。校方给每一个桌屉都安装了一把黄澄澄的小铜锁,但是胡老师说,这个幸福的小集体不需要锁,孩子们没有肮脏的秘密。

尽管如此,简平还是把桌屉当成自己的小房间一样,他喜欢把双手藏进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这只可能在午休的一小时内。最近他迷上了打鼓(几个月前是折纸),他攥紧两支铅笔练习着腕部力量。可是很快,有人向胡老师报告了这一发现。铅笔乖乖回到了铅笔盒里。

胡老师很热爱自己的学生,她把他们完全看成是她的个人财产。有一夜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活泼好动的小财产们突然全部拔脚狂奔起来,转眼一个不见。第二天一早她就颁布了最新指示:同学们每天要比其他班早到校一个小时,六点,准时开始晨读(她自己当然也会做到分秒不差);下午放学后继续上自习课(至于具体放学时间,每天等候通知)。无数个早晨、黄昏、夜晚,她托着腮无声地看着悄没声看书的学生们。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分钟是否自由。学校可不就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

她认为教育他们是她惟一的生存理由。有时她会忍不住像个幸福的家庭主妇一样叹一口气,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也很像一个家庭主妇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里忙外地张罗一样。但其实,已经四十出头的胡老师仍跟自己的妈妈住在一起。家里是她妈的地盘,她插不上手。

胡老师没有伴侣,没有儿女,没有朋友。她的职业就是她的爱好(班主任真是一个魅力无穷的职业)。她骄傲地想到:学生们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没有什么能像年年、月月、日日控制四十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少年那样,有如此多的乐趣。

比如胡老师很清楚,每个星期六星期天下午,小奴隶们都会为了看电视,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斗智斗勇。所以中午吃过饭后,她就通知班长和学习委员,让他们分头告诉班上每个学生:胡老师临时通知大家去一下学校,上上晚自习。小奴隶们立刻关掉电视,背上书包就走。胡老师可不是随时滥用这个权利。有时一出感人韩剧还差几分钟就演完,她自己也得关掉电视走人。规则既然制定了,就不能有任何人违反。

胡老师的时间慢慢变成了一根线段。在她用各种方式把孩子们的时间变成线段以后,时间,用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间立即成倍增长了。她得坐在那里,那没有空调冬天冻死夏天热死的教室里,成为大家的榜样。所有的家长都由衷感叹,并且不得不承认:十个他们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胡老师管用。她必须去教室。去教室去教室。周末下午,有其他老师在马路上遇到胡老师时,她几乎总是正在去教室的路上。

孩子们的表现不错,虽然很难让胡老师心满意足,但他们确实成就了她的辉煌履历:胡某某,女,1968年出生,某某大学某某届毕业生,现任某某中学语文教师,某某市优秀教师,市三八红旗手,先进个人。(不由得人们不肃然起敬。)

胡老师曾经有过一次短暂婚史,她那么相信那男人,她还以为他们会成为幸福家庭的榜样!然而那男人违背了她的意愿,受了一个婊子的影响,很快弃她而去。胡老师对自己那臆想出来的对男人的爱情羞愤不已。女人压根就不该正眼看男人。她把仅有的几件化妆品,那个阶段新添的几件漂亮衣裳,统统扔进了垃圾桶。形式上美的东西只会使人的本质变丑陋,可惜那些高中女生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们如此爱慕虚荣,在千篇一律的校服上大动干戈,不是少扣几粒扣子就是干脆敞着,要不别点奇怪的徽章打条扎眼的布条子,这真让胡老师心烦。令人讨厌的虚荣心!那些父母为什么不试着阻止?!不过,最终那些花花绿绿,都会经历好一番愤怒的撕扯,毫无抵抗之力地进入垃圾桶。女生们哭得嘴唇哆哆嗦嗦,但没人敢到嚎啕大哭的地步。好了,好了,去做习题吧。胡老师缓和的口气不免让女生自惭形秽,不免又啜泣上几声。

有些学生对自己的班主任胡老师有逆反心理,但是他们的父母不以为然。胡老师我这孩子就交给您了。胡老师您随便打随便骂,就当是您自己的孩子。胡老师饱经这种信任。不负众望。她的严丝合缝的保护罩,再罩四十个孩子也绰绰有余。罩子的材料是那种单向玻璃,外面看得见里面,里面看不见外面。每天轻轻抓住罩子上的那只小把手,向下扣牢或者向上提起,算是一点小小乐趣。当然,更多时候,胡老师不得不随意打开那些书包,自信地把手伸进包里或课桌里,不用害怕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用费心记牢东西原来的位置。总能找到违禁物:手机。十字绣。漫画书。PSP。

走走:她接待你了?

坏坏:嗯,我说我是去采访她的。她习惯不停地看表,那就是块电子表,黑色的。不看表的时候她就喝水,用一只玻璃杯。她说话很直接,也喜欢直盯盯地看人。她看着我问我,你想问什么?你采访这个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她盯着我的名片看了很久。

走走:你名片上印的是什么?

坏坏:专栏作家啊。

走走:嗯,有点小离题。

坏坏:我记得她的办公桌靠窗,有一小会儿我们俩没说什么,我就盯着那玻璃窗看了,太干净了,闪闪发亮的地步。她告诉我,都是她的好孩子们主动清洁的。

走走:问问那些好孩子。(她像个行家一样说话)

学生A(变声期还没结束?!声音就像小公鸡一样,有点尖细):胡老师真心诚意爱我们,虽然我们现在才高一,她就已经挖空心思努力告诉我们一点,我们要为高考做准备。

坏坏:你以后想从事什么?

学生A:律师不错,但得当专门帮名人打离婚官司的。要不就当公务员,很稳定。

坏坏:胡老师是怎么教育你们的?

学生A:你们再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下去了!如果你们考不上大学,别人会怎么议论?如果你们在这社会上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让你们的父母怎么在亲戚们面前抬头做人?

学生B(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喜欢说我们不开窍。

学生A:社会现实就是这样的,就是很冷酷无情的,我们一旦走上社会,就是进入原始丛林,优胜劣汰,不可避免的“大逃杀”。可怜的人就是会被淘汰。我要去做功课了。(他坐回自己座位,摆出一副只争朝夕的架势,把脑袋深深低到书上面,还用两根食指塞住了耳朵。)

学生C(一只脚一直在抖):马屁精!是谁啊,总在那里求我“你报我做好事我报你做贡献吧”?

学生A(立刻回过头来):哼你等着吧!

学生D(眼睛不时往地上瞟去):我最怕她突然站到我旁边,向我提问,而那问题恰恰是我回答不上来的。她会一直盯着我看,也没有学生敢提醒我。那时间真是漫长,学生E(开始咬手指甲):一秒钟像一分钟,一分钟像一个钟头。

学生D:然后她会掏出一本小册子,给我打个不及格的分数。

学生F(面孔油光光,额头上长满了红红的青春痘):我们是学生,学生就应该努力学习,天天向上。但就是有些人调皮捣蛋,记者老师,您不用去理睬他们,有些学生就是没有任何理想,胡老师说过,我们没法消灭差生,他们是班级荣誉的叛徒,他们更是他们自己的叛徒。

学生C:什么理想,你这个笨蛋,你有什么理想?你的理想只不过是每次考第一!

学生G(脸色一片苍白的女孩儿):考第一还是很难的,要记住很多东西,要不就会挨批的。

学生H(一脸的自豪):我很喜欢胡老师,她个子不高,但是很威严,有时又很慈祥,没有胡老师,就不会有我们的好成绩。胡老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做老师的人,都是有使命感的人,是要为我们祖国的明天打造最聪明最听话的栋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