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那一年,她结婚了。
她曾经向好友说起,她和新认识的那个男人第一次亲吻的细节。她是微笑着说的。说房间里充满烟和酒的气味,但他身上却没有。“我没闻到什么,连沐浴液的气味也没有。他的整张嘴,闻起来是没有什么明显气味的。没有过分清洁,也没有太多热度,就是,气息本身。”怎么会没有烟酒,也没有牙膏的气味呢?她向好友重复了两次。
其他细节呢?她好像都不记得了。就连他拿过她的辫子轻轻放在嘴里咬这样的细节,她好像也忘记了。也许是因为后来她剪了短头发?
结婚前她对布料着了迷。那些光洁的漂亮的缎面、欧根纱、雪纺纱、真丝布、真丝绸、蕾丝……它们看上去如此柔软。她想象她穿上它们,走进一座人迹罕至的大森林,裙摆拖过那些褐色的树枝、绿色的苔藓,在郁密的下垂的枝叶间拖过一道光亮。
但他否决了这个提议,认为去森林度蜜月是个感情用事的念头。那里容易迷路;肯定会有蚊子、扁虱、水蛭等害虫,可能还有毒蛇;遇到雷雨,还要小心防雷击。她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什么来。于是他抱着她,说你真是个傻姑娘,满脑子傻乎乎的浪漫念头,你得讲讲现实。她突然想起了那个会弹吉他会唱歌的男人,想起他写过的一句歌词:爱情不过是一根火柴在空气里烧尽。笨蛋,不是你写的那样,不是爱情。爱情是夏天的一场雷阵雨,是好朋友之间的一个恶作剧。是婚姻,婚姻不过是一根火柴在空气里烧尽。你这个笨蛋。
他们的婚姻没有任何与众不同。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他们上班、回家、闲坐、一个打毛衣一个喝啤酒、或者一个和朋友出去逛街一个和朋友出去喝啤酒。有时在晚上做爱。两人相处还算不错,当然,少不了拌几句嘴。在这种日子里,她突然想养一只猫。他反对,认为猫会抓伤家具。她说,我们可以教育它,这样它会听话,不去抓家具。他说跟教育没关系,猫都抓家具。那我们可以准备一根木头,让它专门抓那个。那样它也许会抓得更起劲,它会觉得我们在鼓励它乱抓。
她很想尖叫一声试试,就跟猫把木头纹理弄得拉拉碴碴的一样。当然,她从来没这么试过。试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用。
后来他们不太吵嘴了,因为每次只要谈不下去,他就会宽容地笑笑,你可能是在犯经前症候群啦。她的经前症候群后来逐渐提前到了月经前三周,只要她不想讨论一件事,或者不想为一件事吵嘴,她就会说,我可能开始经前症候群了。哦,你不是刚刚来过月经吗?你错了,月经随时都可以来。
也许是因为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开始很晚回家。也许他就是去喝喝酒问问懂这个的人?
她从来不等他回家。随便他在外面喝掉多少。晚上她一个人出门散步,带上猫粮。把它们装在塑料袋里,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只要去附近那些小区的花坛转悠几圈,就能看到不少懒洋洋或者正相反,警惕得完全不讨人爱的猫。她只抚摸小猫。它们会娇滴滴地叫,叫得她只好把它们轮流抱起来。
有天晚上,在月光下,她看一对猫儿亲热地上下叠着,看得出了神。猫发情时的叫声就像恶魔的小婴儿在哭。
那天晚上,她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黑眼睛因为近视,有点向外鼓起。眼睛下方刚开始出现第一道鱼尾纹。嘴形很美但毫无不持重之处。总之,她的脸看起来是内向和拘谨的。是因为这种表情,让他变得冷淡?
她从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流泪了。眼泪一定已经顺着眼角落进了耳朵里。床头柜上的小钟在滴答着走。章鱼会预兆输赢。人人都知道,德国有只章鱼,能预示比赛结果。那么,什么动物能预示她的幸福?
她朝他看去,看他是否可能正醒着。他闭着眼,呼吸平稳。她把手伸过去,抓住他的手。
她打算第二天早晨就告诉他,她要出去长途旅行一次,去森林。
你熟你要去的地方吗?
没关系,我会看“携程”,做足功课。
为什么你要去那儿呢?
不为什么。
那里很远吧?
我觉得我需要去。
知道了。
于是,也许就这么定了。她会选择在春暖花开时出发。带一个便携式帐篷、一些药、一把瑞士军刀、手电筒、雨衣,然后进入一片森林。
她希望在森林里看到什么呢?
实际上,第一个晚上,她会看到一个穿白衬衣和牛仔裤的年轻男人。他的帐篷就搭在不远处。他就坐在那里,坐在帐篷门口的防潮垫上,腿拱起来,双手合抱着膝盖。
他们之间会开始点什么吗?
只有沉默。她掠过几次头发,把它们整整齐齐夹到耳朵后面。有一次,她把左手抬起,放到右肩上,摸了一会儿自己的胸衣肩带。她也朝那男人大胆地扔过去一瞥,但那男人保持了不动声色。最后她被自己那长久的坐姿弄得很不舒服,于是她心里对他说了再见,缩回了自己的小空间,拉上了帐篷门的拉链。
第二天呢?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到处走走,累了就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蜿蜒的小径,两旁都是茂密的灌木丛。有时也能一下看到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阳光毫不迟疑地照耀。
她穿上了她漂亮的拖地长裙吗?
猜猜看。
这怎么能知道。
猜猜看吧,这得自己猜。
那还是让她接着往前走吧。
于是她继续向前走,森林里的树木是如此茂密,太阳因此变成了万花筒里形态不定的碎片。树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湖水从身体两边散开。枝条有时刮过她的衣服。因为长久的,一个人的步行,她的情绪有点低落下去,她突然盼望丈夫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当然了,什么也不会发生。又过去几分钟后,她为自己居然盼望起丈夫这一念头感到了自我厌恶。但是很快,她突然想起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们互相拥抱着一个不知道日后会彼此厌恶的肉体。她想起那天晚上,他没有关上卧室里的窗,所以风不时地把窗帘吹出各种轻柔的曲线,而他用力抓住她的两只手,不时还探头过来,在她脸上、脖子上吻上几下。所有这些细节,都应当在记忆里拥有它们的含义,不是吗?
后来呢?
后来下了一场雨,原本想在宜人春光下悠闲野餐的打算泡汤了。地面一下变得泥泞,走路需要倍加小心留意。因此她选择坐在一棵大树下,看看眼前的景物。比如闪烁发亮的水珠,树荫下盛开的一小丛野花,头顶上灰沉的云,以及在雨水之下变得翠绿而柔和的叶片。仿佛它们都很有趣,都能让她饶有兴趣。然而。
怎么啦,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
不,没什么不好的。
看起来不太好呢。
其实和平时一样,不好不坏,就那样。
不,没那么简单,她有心事。
为什么你希望她不开心,希望她有心事?
因为她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所以没有东西会让她幸福。
那她还有可能,感到幸福吗?
她得搞搞清楚,她希望拥有什么。家庭?孩子?舒适安全的生活?自由自在的内心?
这些都只是生活温情的一部分。
是的,幸福有时可能只是生活发生故障了。
那还需要让她继续旅程吗?
为什么不呢?
雨过天晴了。在此不妨省略掉对美景的描述,总之,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下来。她甚至打算掏出手机,即兴写下几行诗句,存在手机里。但她又觉得应该对自然景观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她想自己这个计划算是正确,不由脸上掠过一丝认同的微笑。可是这种美好的心境没能保持得更为长久,因为她注意到前面一片灌木丛树尖上,居然挂着几个避孕套。看得出来,它们被彻底使用过,发黄、倦怠。
到了晚上,令她惊讶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前一天晚上她试图勾引的那个年轻男人,再一次把他的帐篷搭在了不远处。但这次他的表现让她出乎意料。他面带微笑,拿着两听饮料向她走来。她注意到那是啤酒。她客气地接受了,并且立刻打开罐子,抿了一口。
你一个人出来露营?
是的。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有多远?
她做了个意义含糊的手势。但她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刻意装出礼貌。现在她可以细看他的面容了。那实在不是一张她喜欢的脸庞。接下来,他开始邀请她去他那顶帐篷坐坐。显然那顶要比这顶大得多。她不想去,但他坚持。最后她同意了,同时又暗自对自己不会拒绝感到失望。因为紧张,她只好不停地小口喝啤酒。啤酒喝多了,点头或者微笑,就有点控制不住了。
时光变得柔和,但她还很清醒,告诉自己,只是暂时在别人帐篷里坐坐。这时天上传来一记沉闷的轰鸣声。(那声音在此时出现显然具有某种意义……)雷声间隔传来,她事后想,也许那是一种压抑在她身体内部的可怕的声响,是要挣脱某种幽禁而发出的咆哮,只是在那个时刻,暗合了某种天象。
匹配雷声的,惟有剧烈冲撞、震荡。
雷雨过去之后,她的内心重新不安。她后悔自己出门时为什么不带上一个指南针,那样她就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迷失方向。她在别人的帐篷里干什么?她逃一样回到自己的小空间。第二天她打开帐篷门时发现,太阳已经出来了。她的帐篷显得孤零零、突出。只有她这一顶了。
就在不远的灌木丛前,她停下了脚步。那一长条灰败的天然乳胶,打败了自旅行开始以来,她脸上一直挂着的故作庄重兼欣赏喜悦的表情。
那一整天,她都没法从容。那天的路确实比较难走了一些,她甚至滑倒在苔藓上,狠狠地摔了一跤,小腿划上了路边的碎石块,开始流血。她用瑞士军刀从那件白色的真丝礼服裙上割下了一长条布片,包扎好了伤口。
现在可以让她结束旅程了吧?
是的,我想她现在的内心感觉,会比以往,更真实坚定一些。
你确定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她可以醒了。她会让自己怀上孕的。药片、橡胶袋,这些她都不需要了。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孩子。
坏坏:你说的这个故事不温暖不柔软不甜蜜,相反,我觉得是一种不抵抗的抵抗。你说,人要费多大力气才不至于做出疯狂的事呢?生活不停地把他们推向悬崖边上,你的脚跟不得不拼命朝相反的方向用力。
走走:也许我应该修正一下,我讲了一个让人可以睡着的故事?人要是可以睡着,就有可能做梦,就有可能梦见山梦见水梦见静止梦见宁静。
坏坏:人是有可能梦见山梦见水,但山上会刮巨大的山风,把人刮落谷底,水会把人卷得晕头转向,再也碰不到河岸。人在梦里,就像在一块涂满油的地上,没有任何栏杆或者扶手,抓不住任何东西,而这块地没边没沿,你总得在上面滑行,同时不停摔跟头。你还要显出你懂得,活着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