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快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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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坏坏的故事八:循环(1)

“坏坏,你今天也不打算出门了?”走走走到坏坏身边,摇了摇他。

“嗯。我坐在这里上网,一样可以看到很多‘尖锐’。也许一会儿我会出去走走,去公园,公园不尖锐,但是更漂亮,不是吗?”

“是。”

“在我出门去‘寻找’的时候,树在那里,花在那里,它们让人感到阴凉,让人心情愉快。”

“嗯,它们就像我的‘不寻’,是一种相对静止。”

“昨天晚上,我去了林荫大道散步,有个年轻男人拉了一车的盗版书在卖。他的三轮车停在美发店门前,他自己就着灯光在看一本书。我觉得他能比我更好地理解那些字词。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广场,广场被夏天热烈的阳光完全覆盖住。可是广场上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的用丝巾和大墨镜把头发和整张脸包住,连眼睛都不露出来。男的都用帽子把自己的脸遮在阴影下,同样,没有一双眼睛裸露在外。就连不远处的书报亭,也被白纸一圈圈包起。我抬起头看蓝天,发现远处巨大的电视塔也被包成了一个可爱的大线团。

“我走近一个女孩,对她说,‘已经是夏天了,把你身上的风衣脱掉吧,你该像我一样,穿件T恤,让肌肤自然裸露,来感受一下这风吧,热,但是是风啊。’她平视着前方,沉默无语。孩子们也一样,被包得密不透风。我笑着对他们说,‘来吧,别怕晒黑,来和阳光做游戏!’但是,包得密密扎扎的女人们一把抱过她们自己的孩子。这时我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低低的嗡鸣声。空气中突然布满了一种奇怪的小虫子。它们围着我飞舞,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它们落到了我的头上身上,甚至嘴里。它们扑打起翅膀,空气立刻变得稀薄,它们用坚硬的大大的颚不停砸我、来回碾压,我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血人。

“‘暴露是危险的’,那个起先不理我的女孩说道,‘来吧,像我们一样,把自己包成一个木乃伊。’而天上,更多的小虫子在盘旋,完全遮住了太阳。真冷。我是被冻醒的。

“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有些东西,应该藏起来。想象一下,现在在你的手里,有一张足够大的白纸,它的厚度是0.1mm,你在那张纸上写下一些可怕的、应该藏起来的秘密,然后你开始折叠它,把它折叠51次。你知道它会有多厚?它会一直往上长,往上长,高度接近1.1亿公里!”

“2的51次方然后乘以一张纸的厚度。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是1.5亿公里,如果那张纸比0.1mm再厚那么一点,就可以一直抵达太阳。”

“是的。也许为了被看见,就应该藏起来。”

“所以,为了寻找,也许就应该不寻……”

不是待在床上,就是吃饭,不是在电脑前,就是在睡觉。

坏坏不断地打着字。他觉得那些黑色的字,每一笔每一画都来自于他,他吃的他闻的他看的他想的。在他的大脑里,它们还杂乱无章,但在经过那道窄门之后,它们就自动排成了队伍。

偶尔,走走会吻他一下,想让他停下来看看她。

后来她开始不停地睡觉,像进入冬眠的小动物,即使早晨起来刚喝了一大杯咖啡,也还是徒劳,不一会儿又会进入沉沉的昏睡状态。

每一天,坏坏都以为自己今天将什么也写不出,但是他错了,一页又一页白色的Word文档被缀成黑色,一个词接一个词,排列成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他坐在电脑前面,看着光标闪烁,好像在问他要什么。他就打一个字给它。然后它在前头继续等他,继续要。它的态度如此平等,好像什么字都可以,没有哪个字比另一个字更重要。时间变成了一种完美的、不慌不忙的给予和接受。

终于到了那个下午。人们需要从家中走出,上下台阶,穿过一些马路,乘坐各自的交通工具,抵达一个院子,然后是一个大厅,摆成长方形的几十把椅子。(也许有一份报纸上会有一两行字预告这个下午,并提到坏坏这个名字。)人们交头接耳,打招呼寒暄,因为已经相识多年。走走没能陪坏坏一起去。他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在场的人用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他。他表现得有些腼腆。

不长不短的沉默,双眼垂下又抬起,叹气,身体前倾或是靠后,双手交叉或者玩弄一支笔,点上烟叼着或弹一下烟灰或蹂灭在烟缸里。然后就是一个个词语冒出。每一个词似乎都是一个词,但又不像一个词。坏坏听不太懂它们。打起精神来,专心倾听,他对自己说。

“故事不存在,结构不存在。”

“看似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无中生有好过有中生无。”

“结尾是开放的,没有生根,四处走动,自说自话。”

“为什么不让一切自己说话,而不是作者在说?”

“没有考虑到读者。”

……

坏坏仔细地听着各种声音,听着并表示同意,同意因此重复着点头。他坐在椅子上点着头,想起了走走。他想象她躺在床上,风静悄悄地拂过她的脸颊,她的金发中开始生出黑发,看起来乱蓬蓬的。人们开始提问了,都是些很常见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方式?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坏坏有问必答,但喝茶的那一瞬间他想,为什么自己不回去,回到走走身旁,摇醒她,问她有没有做梦,梦见了什么。但是那口水下去,他的嘴已经张开,他一直说到再无问题为止。这中间,走走也许醒过一次,她也许还会看一眼手表,发现自己醒得太早了,于是翻个身,继续闭上眼睛,也许她不是为了睡觉,只是为了打发掉时间,打发掉她自己的多余的时间。她会将自己的眼睛描画出黑色的长眼线,她会穿上漂亮的连衣裙,戴上那串项链,嘴唇上抹上淡淡的唇彩,手指甲染成能在黑夜里发光的荧光色。她躺在那里,脸上是芭比那种静止不动的安详表情,嘴角微微带着笑。

人们把准备的问题问完了。

没有人问:下一顿,我们吃什么?

下一次,我们在哪里做爱?

下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往左还是往右?

没有人问坏坏,走走呢?

坏坏还记得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亲爱的,我不能再和你一起了,我得走了……

他劝过她:离开《循环》杂志吧,抛弃这一切,跟我回我的家,你可以在那里睡懒觉,从早上睡到傍晚。我的稿费收入还可以,我们怎么样都过得下去。

但她对他说:回去吧,你已经完成了一部作品,你不再需要我了。

作家就是一个普通人,男作家也需要一个他爱的女人。坏坏反驳她。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的责任结束了。

走走消失了,没再出现。他曾整日整夜地等她。

而他还想着她。

惯性把他带到了那幢写字楼的大门前,门厅还是他见过的那样,他坐电梯来到倒数第二层,发现脚下的大理石全部被换成了地毯。整整一层楼面,没有任何人了。空旷中响起拖东西的声音,一个略微肥胖的中年女人拖着一辆装满清洁用品的小车停在了他面前。

找人吗,先生?女人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

您知道《循环》杂志吗?它的编辑部原先就在这里……

我不清楚,没听说过。女人回答,然后一直盯着他看。

怎么会呢?一直在这儿的呀,上星期我还在这里呢。最后,坏坏只好一边嘟哝,一边在女人警惕的注视下走进电梯离开。

现在想来,那段时期真的很美好,要是那小说永远也写不完就好了。

电梯门合上之前,坏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耳语:

走吧,别人会在其他地方等你。

本书作者Zouzou与Huaihuai的一段□□情(此处省略两字)

Zouzou今年三十二岁,一本文学杂志的编辑,尝试过几年的写作、投稿(这段历程比较令人丧气),她老觉得自己饱受挫折,所以对她的作者们,她也喜欢给予挫折(她可是个够挑剔的编辑)。她把自己定义为一个迟到者。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冲动,在她看来充满文字光彩,但她一九七八年才出生。她的青春依稀轻染摇滚,大麻香气就在身边漂浮,但早她五年毕业的卫慧已经写出《上海宝贝》。什么都迟了一步,她和她那一家。

她的父亲是无线电厂的一个小工人,母亲是个失意的中专生。母亲对自己处境的不满,决定了她的童年教育充满棍棒。她得永无止境地成天背词典,从A到Z。因为没钱送礼,她进入的是一所普通小学,“得考进重点中学”,母亲成天灌输她。她这一路书念下来,总算不负所望。但母亲仍然觉得她“混得差”。

她个子矮小,体形不算丰满。因为颧骨的缘故,脸部轮廓显得清晰。五官尚可,比例也恰到好处。发丝纤细柔软。大学毕业那年,朋友在寝室为她拍过一张照片,她看起来一副受惊的模样,倒也有几分动人。她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她从来没告诉过父母。眼下她的生活算得上平静,有个堪称不错的丈夫,是她二十八岁那年,在培训中心上外语课时认识的。她在那里断断续续读了一年多,那人是她惟一看上的。这个说法多少把过程过于简化了。她一直很喜欢他的外表,他看起来是那么单纯,眼神可爱。她始终坐在最后一排,靠着墙,手里转着一支笔,并不多看他。

孤零零、不安、沉默柔和、安静、与世无争,她认为这些形容词为她度身定做。事实上,没人主动靠近她,而她也不是没想过招惹别人。下课后多留一会,他走过来。进入她的世界。介绍碟,不久就形影不离。几个月后享受男女之事。很快搬进他的公寓同居。他们之间的交谈非常家常、不乏情意。她仍旧喜欢他。只是有一点,他们的母语不同,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没法和他谈起更多,没法生气勃勃畅所欲言。几乎没吵过架,就算有,也因为她的意见无法准确表达而不了了之。只能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因此生活宁静安稳。

她记得,在两人初识之时,她还努力使用词典,表达一些深层次的想法,而且总是认真修改语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躲入沉默?但沉默也是他用来表现强势的方式,最长一次是三天,两人持续着这种沉默。算不上恐怖也算不上烦人,反正最后,总有简短对话出现,和解,恢复和平共处状态。接着,她第一次出轨。

同居一年左右首度发生的出轨。她临出门前有点犹豫,好像自己要背离原本的宗教信仰似的。那是她的前男友,他们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多小时。从宾馆出来后她看了看天空,好像那种蓝色足以消融曾经发生的。因为内疚她做了意大利面,番茄酱放得太多,但是丈夫显得很开心,而且胃口极其好。她就想,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她从来没真正想过有一天,自己要离开他。她自在地在他眼前晃荡。于是乎,出现了两个她。家里的她老实地坐在电脑前,套着丈夫的毛衣,穿条牛仔裤,头发歪七歪八扎起来。夏天时则是长长的皱巴巴的衬衫,脸色因为不化妆而毫无光泽。出门的她,那个她通常穿裙子,黑色裤袜,短外套,高跟鞋。眉眼间仔细地抹上灰色与黑色,颧骨两侧是斜打的腮红,指甲经过专人护理、上色。(她为什么想要刻意吸引别人?)

那天晚上她的心情不错。丈夫在自学中文,她走进屋里,他也没抬头看她。她静悄悄地开了电脑,两人共有的这间工作室很拥挤,沿墙分别是一张单人床,一排书架,两张电脑桌。两张桌子中间的过渡是一台打印机。各自为政,各占山头。在等待MSN自动登录的时候,她试着回想了一下Huaihuai的面容,想不起来。(人的记忆真是一个谜)有些人的脸,你就是没法看得十分清楚,灵魂比较强大,外表就只能神似?粗涩,她费尽心思,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词儿。粗涩、模糊、暗沉、向内凝聚起的,没有线条只有轮廓的,大致可以联想到缺乏绿色的荒原,笼罩在暗色里,又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微光,似乎照亮了一些什么。

一种熟悉的激动。一种跃跃欲试。

Zouzou草稿箱

我忍不住先要想象一下这本书的样子。它不应该太沉,封面最好是黑色的(你知道,我最喜欢穿黑色的衣服),设计虽然传统但不乏活泼之气。封底,也许会翩翩然散落一些关键词?比如爱、表达、消散、怀疑与分离、诗、梦境,这些词语像光影一般斜斜打下(一想到将有无数手指抚摸,无数双眼审视这些词语、句子……)。内页纸张轻柔如夜雾,一一翻开,宛如在脸颊涂抹具有丝绒质感的天价晚霜。它们自有生命,我们的故事,为它们带来生命。

十二点五十七分,午夜,电脑微小地咝咝响着。我坐在这儿,回忆着我们那一次慌乱的(却让我莫名惊喜的)交谈。我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这种感觉绝无仅有,或许,对你而言,也是如此难得?(我希望如此)我想去看你。我是不是能够前去看你?我知道你刚恢复单身。(何其凑巧又是何其幸运!)真得感谢那个无聊的会议。(那些评论家都在胡诌些什么啊,他们还自以为博学而幽默呢。)那个漏洞百出的文学奖,居然都能让我们说上那么多话。这真的很难得!(这不只是单单对我而言吧?这种感觉,不该只是我自己一个人才有……)

这些文字会让他感到……兴奋?好像有点华而不实。她又把信读了一遍,是否要点击发送?这一时的冲动,或许会遭到对方排斥?冲动,妙不可言但却会很快消散……

Huaihuai收件箱

上次开会,不期而遇,交谈很愉快。不知有没有可能,再和你进一步探讨?私底下,找个空暇的时间?我知道你很忙……

很奇怪,我们只是在转眼之间,似乎就认识了彼此。出奇地熟悉……也或许,这只是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过度的敏感。有些情绪,正像一些深奥难懂的诗歌,百转千回,不知是不是该让它们清晰起来……

你谈到的很多,比如小说中的独白、零乱无序的散文式写作、澎湃激情只能用来反讽等等,我都觉得十分有趣。你曾经提到,打算写一个以心灵交流为主的小说,我想它一定充满创意,当时你问我的看法,我回答很有趣。还建议你,不妨真的找一个交流的对象,用两颗不同的心灵赋予小说更具体鲜活的形象。你想一起吗?你问。这是一个正式的邀请吗?

虽然眼下那小说或许还只是个幻影,但我已经开始想象了……

广告公司文案、知名书评作者。喜欢研究得奖作品(龚古尔、布克、诺贝尔、芥川、普利策……)。念中学时考虑过做一个图书管理员。自从见识了世界文学那无可望其项背的复杂风格,Huaihuai就一时拥有堂皇宏伟梦想(写一个能进入世界文学史的作品),一时又自卑沮丧(因为实在无法让自己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对这个大局有所贡献,或是带来改变性的影响)。年轻时的他曾写诗,在假想了一番评论家将如何评论后,他就把那本诗集深存电脑(只发给某个刚认识的姑娘看看)。他的书评风格不错,有新小说式的括号平行蒙太奇,也有美国写作学教材翻译体的字句含混(可以让人读上十遍仍然不明所以)。近来他频频应邀参加各大出版社举办的研讨会,这种会,从开场十五分钟后就开始频频走人。他把自己细瘦地钉在扶手椅上,并且聪明地不把自己所认为的一切直陈出来。任由那些大学教授滔滔不绝好了,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判断由他们口中说出好了,接着他就可以在文字上大力展现自己综合、平衡、解析的天才,他太知道如何移花接木、辨别价值所在了。选择沉默。被点到名的时候,只要挑出几处书中表现不足的地方即可。这个第二职业为他发展出其他一些好处。(看不完的新书;来自全国各地的稿费;装在不同颜色小信封里的会议车马费;认识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