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正式职业是在一家日本广告公司当文案。手上的项目时多时少,客户很好打发,时尚杂志里的卷首语,被他拆开、组合后分给各个对象。词语变化无限,永远没有真相大白一日。这个工作使他对各种信息都很感兴趣。星相学,血型研究,阿拉伯香料,非洲艾滋病现状,天使与密宗,断头台与巫术起源,萨德与萨福。这些算是知识吗?维基百科就好像电玩里的千头怪,才射中一个脑袋,马上就生出新的一对。
最近他常常想到的一个问题是:人如何寻找、走进、离开另一个人的世界?每一个选择都会改变最后的结局。分析一段关系就必须在这段关系结束之后,类似CSI罪案实鉴,几根毛发、一次争吵,一个陌生的指纹。情感的推进,究竟是为了情感本身,还是为了自己?内心无动于衷而表面热情投入,最终会将对方的情感演变成什么样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Huaihuai让自己完全忘我,这个方式玩久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所有的言语,压根儿就只是对方的投射,是对方的情感镜像。接收、发现对方迷人之处、和对方一样煎熬痛苦。这好像没有什么意义可言,自己成了情感的附属品,一个拥有短暂愉快的高仿赝品。他打算换个方式了。
周一至周五,九点至十八点。一早,他骑着自行车前去上班(天气好的时候,则会选择步行)。只要他在八点三十五分到四十分出门,在思南路上,就会看到一个很标准的美人。她走在人行道上,他跟踪过她一次,发现她总会走进瑞金二路和建国西路口的那幢大楼。每次经过她的时候,都在瑞金医院墙外的建德路上。那条路很长,有时候,有蒸汽从底下冒出来。这个医院的太平间,就靠近思南路。她从来不会更迟或者更早,也就是说,如果他想看到她,只要准时在那个时间段骑车出门就好了。
至于晚上六点后的下班之路,则乏善可陈。锁好车,登上两层木楼梯,就可以进入自己的房间。无论从房间的哪边窗户望出去,看得见的都是小区本身。小区里有个花园。“刚刚走过人生的中途”的Huaihuai,最近令一个女编辑油然而生欲望的Huaihuai,和一只黑猫一起,住在这间老洋房里。屋里的空气清新,因为他总是开着最远的那扇窗。屋子既谈不上干净也谈不上凌乱。小区固然幽静,楼道里却始终有人走动。
开上电视,做一道红烧鱼,一瓶酒,在电脑边用餐时,他无精打采地打开邮箱。
看到了。几秒钟的不知所措。然后又完全松弛了下来。
黑猫走过来,他轻轻抚摸它的脊背,想象了一下那是Zouzou。
那天深夜,他打开邮箱,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对方显然很迫切,自己能给她什么?两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自己得腾出时间。不过这也许是了解另一个人心路历程的好机会,为什么不呢?他要把整个过程放缓,缓慢地,遣词造句,躲在暗处,看对方曲折起伏,不时,用一些明确的、直接的句子,让她在暗处,和那些修饰情感的词语不期而遇。这样,一切会变得充满戏剧性,充满生命。
一封信,一个开头而已。自己的手指,将如何在键盘上移动?
Zouzou收件箱
嗯,确实如此。你一开始,似乎还有点沉默寡言,后来我们一讨论起小说,你的反应就开始热烈起来,你谈到拉什迪,“那无人能及的天赋”,不过“安吉拉·卡特的才气也不在话下”,你似乎格外欣赏某种行文的活泼?你谈起它们的表情,令我相当意外。兴致勃勃,真的非常可爱。我们也讨论了所谓的对话体,你提到“灵魂对话”(这时有人插进来说了几句,甚至扯到了星座的神秘之类),我相信灵魂的力量,相信小说的想象空间需要由人物的内心世界来呈现,甚至人物的内心将偏离作者的内心(一种诗意的古怪的失控),这个观点是否足够吸引你?
就一段,就这一段。
“嗯,确实如此”,指的是什么?可能是“交谈很愉快”,也可能是“出奇地熟悉”,这简单的五个字,心思却难以辨明。她以严苛的编辑眼光一一审查,试图找出话外之意。“吸引”,但是主语是“观点”,应该是一种鼓励见面的默许?最后她决定依循自己内心予以回应。
即便如此,仍然很难定下心来。平白无奇的文字一一在眼前浮现,又一一自眼前退去。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写下,一段爱情、一次经历、男人、女人、身体?令人失语,看过便忘。她突然决定去看看他,让他领略一下自己的冲动?关于冲动,那是黑白的、年代久远的小照一张,天气应该恶劣一些,脸最好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苍白到半透明,那时候的小心脏,布满细碎纹理,还没开动保护罩。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起身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
今天她穿了一件宽大的白毛衣,衣服是新的,所以比她本人更引人注目。她抱起双肩,这样就好像她整个儿藏在了衣服里。得把脑袋微微偏向一侧,这样会多几分天真可爱。
但她确实感到了自己趋于衰老,她的额头,饱满的,因为抬头纹的缘故,只能藏在一排刘海下面。她试着微微张开嘴,牙齿尚算平整,这样的形象,能让他在一见之下明确他自己的心意吗?她只是个常见的女人,某个古板的乏味的女编辑。
但她回想了一下,发现她也同样无法勾勒出Huaihuai的外表,这说明什么,他也不是个很引人注目的人,不是吗?他们会打成平手,他们都是站在门外的两个人,站在阴影之下,认不出彼此,也不被他人注意到。但她记得他很高,也不高出许多,只是高到需要驼背而已。她还记得他的衣着风格,有一种不新鲜的凋零(她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更好地形容),衬衫毛衣外套牛仔裤休闲鞋,大体而言,确实和其他男人没什么区别,但他是无法看清楚的,有一种紧密的质感,把他整个人压得低低的(她不想怀疑自己的观察能力,她自以为有本事看得十分仔细)。也许是因为他的皮肤?黄、黑,色泽也不匀称,色泽使得五官不分明,而不匀称又使他缺乏一种安详的气度。他那张脸,就算时时带笑,也让人有箭在弦上之感。她突然庆幸自己是女人,粉底液和粉饼能让人散发完美光泽,不明底细。
我对你的观点非常感兴趣(其实是你整个人),我很高兴你与我分享(尽快约我吧)。这样回信,有点做作,怎样才能又从容又毫不含糊?自己这个平淡无奇的身体,这个拘谨没想象力的脑袋,会开始一场怎样的追逐游戏?好吧,我们就等着看吧。
Huaihuai收件箱
穿自己穿惯的鞋。穿那些身经百战的鞋。穿那些不会在雨天在光滑的地面在打蜡地板上时不时打一下滑的鞋。谁知道第一次单独约见会经过哪些路面?太过高耸的鞋跟缺乏某种化于无形的亲切感。太显眼的颜色对黯淡的外表而言实在非常危险。
不要进自己陌生的店。有人害怕透明地板,有人害怕转个不停的旋转门。(尽管它们其实都很有规律)这些古怪设计的地点让人自信全消。
以上可以当作第一次单独约见注意事项来读,而我想说的是,欢迎邀请我,但我讨厌玻璃多的地方;一尘不染的地方;严谨不自在的地方。我不是足够美丽、优雅的人,不要邀请我在过于泛白光的地方、过于干脆利落的地方讨论有关灵魂的问题。
在这黝黯的二月,Huaihuai想了想Zouzou的幻想(一个幽禁者,一个不得不接受婚姻中的沉默的女人),她所渴求的,是他所渴求的吗?他们会见面的,他想象那最开始的一股空白的张力,想象她的手指如何忙乱地移动咖啡杯、砂糖袋子、餐巾纸,她的声音会是怎样?比起那次会面时候的老成坦荡,应该露出某种异状……
Zouzou博客
他请我去了他的家。老洋房(具体的,非艺术的,不光鲜亮丽的,不会有铿锵作响金属声音的。恰是我的颜色),地板走来有声,房间有南窗,应该很明亮,只是天色本身是灰色的。不高大也不透明的房间,他让我坐在黑色的沙发上,我把自己安置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然后,他将水杯摆到了我面前。绿色的茶叶。杯子上有几处来历可疑的指纹。
他做了晚餐给我吃,他看起来很亲切,可是厨房工作于我,实在平乏无味。在他忙忙碌碌之际,我随意和他说着话。有关他的“心灵小说”,我讲起一个设想:他在墓地走动,看见一个名字,那名字原本已被他遗忘(年代久远的初恋,比如),现在却被他重新拾起。但他说这设想没多大意思,他不想为“影子一般”的对象构思对话。好吧,但我告诉他,在我看来,心灵小说,最不需要的,就是他写书评时那种热情洋溢的流畅、明确的所指。总得对自己也是一个谜题的,无法准确判断的,才可能构成内心的思虑周折?他的表情,我判断不出是在内心嘲笑我,还是认同(类似这种表情也出现在我们讨论是否要多做一道排骨汤的时候),最后我难免暗生疑虑,我的话,是否对他并无丝毫意义。幸好他已过了年轻,不至于武断。有一种感觉,他并不可能真正让我与他太过接近。我点起一根烟,这是保持微笑、沉默、点点头、显得漫不经心的好方法。
和我一起写吧。他突然说。(我蛮高兴的)接下来他详细地解释了他的想法。这是两个人的一次心灵历险,“写本身就是一次历险,安排得太妥帖的旅行就不是旅行了”,每当小说中的人物往前走一步,就会有其他力量把他们拽回原地(猜疑、妒忌、想象,他们越渴望对方,就越渴望回到自己的小屋,心灵的安全所在)。有一段时间,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但一旦到了那个临界点,他们就开始东张西望,探寻其他可能。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渴望他,并不渴望回到自己家里。我很高兴我们能拥有这样的时光,把菜端进屋子,关上那扇需要上上油的有点生硬的房门,然后,在他小小的屋子里,面对彼此,共处一室的暧昧。
一个女人,为什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只属于一个男人呢?总可以推到爱情上去。爱情真的是十分美好的事物,就像那一晚,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的感觉一样。不过那一晚,四个多小时,我没有勇气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是环视那屋子里的每一个细小的事物,它们进入我的视网膜,却难以进入我的内心。很奇怪,看着那些,让我想起他过去的女人们,那些从前。女人们有没有幻想过和他的未来?她们自以为理所当然,期盼成为他的最爱。她们一心想在他的回忆里占上最大一个角落,殊不知,那是一个斯蒂芬·金笔下的“红玫瑰庄园”,会不断自我改建、超级巨大、影像重复有如迷宫、并会随时自动改变结构。但至少,还是能获取一个所在(这对我是否已经足够?)
来说一下我们的晚餐吧。大约七点多吃上的,吃的是盐水虾、清蒸鳊鱼、蛏子、羊肉丸子汤。一起听了音乐。去路上散了散步。日常生活里单纯的一面。看来琐碎自有快乐,不该任意轻视。没有享受艺术、哲学这类高深探讨。也没能随心所欲。(眼下这好像是我惟一的目标,我何时变得如此耽欲?)
此后的十来天,两人再没有什么联系。要描述那段生活,几个名词足够了。吃喝、走路、读书、音乐,以及偶尔泛上的写作计划。但是在第十五天的下午,她发现,他的博客更新了。(更新这件事,可能非常重要,也可能毫无暗示。但如果真的毫无暗示,那只可能是因为自己看得还不够仔细……)
Huaihuai博客
我一直在犹豫,自己究竟是否该尝试,用小说来表现心灵;是否要配上一个女人,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这几天,脑中满满充斥着含混不清的意象,睡莲、黑猫、白鸟、自行车、台灯,可是重要的某个意象(它一出现我就会知道的),却一直没有清晰地显出轮廓(大概被那只黑猫抓住吃了?)。妈的,我这些天都在干些什么。看了本莫名其妙得了奖的书。而我的故事,要用清淡的线条去打底,用阴影显示它的坚实。得发生一些事情,折磨出细致的悲伤来。我需要一个模特儿,可是我的这个小女人,几乎拨不出时间和我独处。我得先下笔写个开头出来,童话怎么样?相比现实生活,童话就好像泡了三四遍的茶,淡薄清新。童话也很容易上色,可以用上大量的彩绘玻璃,多么灿烂,充满生命的美好。最后,一把火,来自我的,全部烧个干净。男女之间,始终没有童话。没有童话,就是这个故事的寓意。啊,我真的需要灵感!那第一句句子!我打算问她要一张照片,电子版的,做成我的桌面,电脑开着时,她的眼睛就好像隐藏起的摄像头,帮我捕捉些什么。我到底想捕捉到什么呢?肯定不是阳光里的那些飞尘。烦。心烦。
一个带着某种需要某种关切的读者,能在不足五百字里读出一生的暗示。句子在毫无意义的时候,往往就是意味深长的。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做着牛肉焗饭。厨房里没有暖气,阿姨已经回去过年。她不能老让丈夫吃“麦当劳”和“必胜客”。她已经很久不写东西,(当然,那些东西也没一篇发表过),虽然过去,她经常想象自己的作品如何被人分享。才气,她根本不自信。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她只想写一个开头,一个能讨好他的开头。这个开头,不是为她而写。他想要看到什么?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作者?可以低下头去,随随便便就敲打出和自己无关的世界?她想回到电脑前。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催促着她,那其实只是一秒与一秒之间的,微乎其微的片刻。她突然想到,如果她的开头能赢了他的心,她就可以,要求一些什么了。
开头一:
现在,我打算给你讲个童话,一个游荡者的童话。他就在我们的周围。就像凌晨时的雾气,环绕在我们小小的房间外面。徘徊,试图打开每扇窗子,想进来。我想放他进来,我亲爱的。你没有那么警觉,你熟睡,身上的所有汗毛都乖乖地伏倒。像小孩一样的无辜,活该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房间狭小,如此安全。但是我感受到了来自游荡者的威胁。我要出去,给他讲个童话,一个沉睡者的童话。你的童话。
开头二:
童话记录的其实是现实生活,我们的,它写于我们一见钟情的那一天。
这是写在一处咖啡馆女厕所墙上的一句话。光这几句话已能为你构思出一个隐隐的故事,或许还不能算是故事。可是,我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你会对这几句话感兴趣,会把我们置身于那墙面上,那凝视,冷淡的让步的,毫无目标的……
开头三:
有个女人,一心想当作家,为了得到灵感,嫁给一个作家。作家告诉她,她得为灵感付出代价。每次做爱,他都会从她身体里拿走些什么。她同意了。他们每年做一次爱。十年以后,她的身体充满了奇怪的缺陷,少了一只耳朵,乳房的一边完全平了下去,反正就是那一类显而易见的缺陷。她确实写出十本书,这些书现在还在图书馆里呢。故事最后,她杀了他,如果按照另一种版本的说法,是他自己爱上了她,在她怀里自杀了。总之,她的所有缺陷都完好地长了回去,她写得不亦乐乎,只是再没有过男人。
她在他们第一次做爱时告诉他这个故事,用意似乎十分明显……
开头四:
一开始,他们只想要一间房间。一个封闭的空间似乎令人无限向往。那个空间将是宁静的,她可以睡个没有丈夫的好觉。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