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快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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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坏坏的故事一:专栏作家坏坏,溜达着要维权(3)

在床底下,坏坏翻出了一堆《循环》杂志,封面漂亮,标题稀奇古怪,纸张挺括,色彩鲜艳夺目,但却被轻易丢弃。此外还有几十种杂志报纸,只消看看目录,坏坏就忍不住微笑了,每一份上面都有他的名字。从人类学(“上海人VS北京人”)、语言学(“管窥之地还是管窥之见”)再到装饰学(“我新买的三十四平方米小屋”),那些点评或艰深或夸张、幽默风趣。坏坏忍不住想象起自己的读者来,他们会通过这样的文字勾勒出怎样一幅作者肖像呢?

曾经有读者在坏坏的博客上留言:你是不是很自以为是?你的文字是很聪明,但是太刻薄太冷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带着嘲笑的口吻回复:人生如每一件事都尊重,就会变成傻瓜。

除了这些报纸杂志,其他的有形物质几乎一无所获。

他想到杂务1,想到前台小姑娘,再想到这屋子以外,在大街上,在商店里,那些像他一样,“逛着”的人们,有的空着手,有的背着包,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但他们不会像他一样,在同一个地方一直逛下去,逛到天黑,也许还得逛到明天?他倒也没有过多担心,总感觉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待在这房间里能干什么?!

他只能看那些报纸杂志。现在的报纸杂志,文字可真是多,新的专栏作家面孔也不少。下午晚些时候,他有些头疼,那些文字让他隐隐不安。也许因为是堆放久了的旧物,他觉得嗓子因为看不见的微尘而发痒。坏坏第一次发现,过时的文字是一座巨大的废墟,他客观地审视了自己的那些,它们在其中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散落,傻乎乎地,哪儿哪儿都有。他想起来,它们从他脑子里产生时就像巴普洛夫的狗亚得洛克的口水一样,只要发出击打电脑键盘的声音,就自动流淌下来,总是一流一页WORD文档。那些纸张在他手里沙沙作响,看得他双眼发胀。

晚餐和中午的大同小异,只不过蔬菜换成了豆制品。

那天晚上坏坏睡得很早,在黑暗里,他慢慢地做着眼保健操,他感到自己眼球后面鼓着一大团,它涌动着,一条条黑黑的,全是各种标题,各种字号、字体,出现、消失,再冒出新的一条。然后又重新组合,变成其他的标题,新的刊名,甚至也许是等待他写出来的文章。

一大早,走走就叫醒了坏坏。

她坐在床尾,用一种严肃的眼光注视着地板上的那些刊物。

“你现在想起来了,你都写了些什么?”

坏坏闭上双眼,一边用拇指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叹了口气说道:“我想回家,好吗?稿费我不想要了。”

“你想起来了,你重新阅读了它们,告诉我,你都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堆废话,我承认,它们会消亡,会被回收,再打成纸浆,只存在一段时间。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新闻,观点综述,然后是嬉笑怒骂。”

“那你为什么要写这些?”走走突然来了精神。

“谁知道,有编辑约稿,就说明有人要看吧,这钱很好挣,不多但是不辛苦。”

“你相信文曲星的存在吗?北斗七星中心的天权宫文曲星,主管文运的,据说文章千古,好的全是他一个人写的。据说,真正喜欢写东西的人,会有一晚梦见他,虽然不知道他是用古汉语还是用现代汉语,但当他在睡梦中对你讲起话来,你会听得很清楚,你会全部听懂。突然之间,你被那些词语开了窍。”

“不,我不相信,我只相信勤奋。我也不相信灵感,灵感就像戈多一样,你只要去等,就不会来。”

“那你相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

“不信。我是宅男,我不相信去潮湿的海边走走,看一些发黑的老建筑、一些圣人塑像、废墟、石柱、那些类似的环形广场或者高高低低的大街小巷,我就能写出好东西。你在所有的旅游胜地都能看到一群人,他们煞有介事观景,迎风眺望,摆出姿势拍照,然后转头就忘。”

“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你觉得在酒吧喝喝酒,在咖啡馆喝喝咖啡,顺便听听音乐,能领教‘悟’这玩意吗?我只领教过灯光和黑暗,歌声和嘈杂……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

“我觉得你一直宅在家里,几乎从来也没真正生活过,所以你的写作能力就像你在家里的时光一样,似乎停止了。所以,你需要待在这里,冥想,清空,抛弃那些混乱的陈词滥调,把自己重新放回文字中去。”

坏坏冥想的第一个小时

三千五百个常用字,就像小白鼠爪子下的转笼,只要写作者不死,文字就会永不停息地出现。离家不远的那个公园里的大理石、喷泉。楼下的车水马龙。前女友的身体(我为她盖上的那条毯子上的图案怎么看起来有点超现实)。她的轮廓。台灯光线。她走后那个堆满东西却一无所有的房间。

坏坏冥想的第二个小时

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让我想想,我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有段时间,是人民广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我常常坐在看得见喷泉的长条椅上。我总是希望,没有其他屁股坐下来。有人往垃圾箱里扔东西,有人从垃圾箱里拣东西。有人背靠着树干,不停地抖动着上半身。有人用面包屑瞄准远处的鸽子。鸽子就像是最蠢的蠢货,点着它们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搜寻。

坏坏冥想的第三个小时

我要学的是什么东西?就那黄毛小姑娘来教我?为什么我应该学习写作?我为什么要开始写作?是对虚无的恐惧吗?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稍纵即逝的虚无。我没法成为虚无本身所以我试图对抗?我得写点什么才算真正的写作呢?生活到底是美好的,还是不美好的?我是谁?我现在是谁?我还得在这里待上多长时间?……

总之思绪千变万化,一个接一个闪现,走开。就这样一小时又一小时。

那天晚上坏坏的身体自然骚动起来,他依次想了想走走,杂务1,前台小姑娘,最后还是为自己已经失去三个月的前女友烦恼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进入了深层睡眠,所有活动的念头都消失了。就在他快要从浅层睡眠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在街上随意漫步,不时看看商店的橱窗,突然马路上聒噪起来,不知什么东西从柏油马路下面、从下水道里、从墙壁里、从不知是树上还是天上冒了出来。它们越来越多。原来是一个个汉字,它们用它们的棱角冲撞着他。没完没了,眼看就要变成《后天》里狂卷而来的飓风、洪水。他开始拼命奔跑,想躲藏到一条空旷的小巷里去。然后,仿佛是一个场景转换,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办公室里,布帘从四周的墙上落下,中间是一张书桌,头顶是两根明晃晃的日光灯管,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他在书桌上坐了下来,手里于是多了一张牛皮纸:寻找尖锐派。

坏坏醒来时的感觉很不舒服,胃在抽绞,嘴发干发苦。但那五个字仍在他脑袋里嗡嗡嗡嗡。他想象把它们倒进搅拌机里,好还自己一个清净。但那些伸胳膊伸腿的字在机器里跳来跳去,最终还是漂漂亮亮的五个字。

稍晚些时候,走走走了进来。坏坏这次仔细看了看她。她个子不高,金黄色的长发像阳光一样覆盖着她的整个背部。皮肤苍白,脸部轮廓堪称漂亮。

“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指示:寻找尖锐派。”

“尖锐派?到处都是一心以为自己够尖锐够酷的家伙。”

“你不是觉得我是宅男吗?我打算出去,到处转转,看看,看看城市,看看人。”

“勇气可嘉啊,先生。现在,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曾经和你一样,也是个专栏作家。你别看我年纪比你小一截儿,十三岁我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还在香港台湾出了繁体版。从十四岁开始我就是N家报刊的专栏作家。二十五岁的某一天,我也来这里讨稿费,一个秃头男人接待了我,他不断地问我,我的头脑里还有什么?时间是什么?生死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灵感会去哪里?

“他说,留下来吧,他认为我需要积聚能量,只有懂得生活是能量的人才可能成为优秀的写作者。

“我后来明白了这点。如今我脑海里已经酝酿了好几个长篇,但是我想报答他,报答这里,我和自己打赌,我得帮到一个作者,帮他找到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故事,我才离开这里。”

她走近坏坏,把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你的稿费,现在,你走吧。你可以随时回来看我,我想分享你的寻找。”她把手放到坏坏的肩上,凝视着他。他看清她眼睛下方已经有一些细小的皱纹。

“现在,你的脑袋里充满了嘈杂声,相信我,一旦开始,它就会变得安静、驯服。”坏坏从床边站起来,紧紧地拥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