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离开逍遥庄,茫然奔驰,孤星冷月,也不知走了多久,便见前面又有灯光。赶了过去,乃是一个四合大院,院门上书“落英庄”。宋玉心中一动,记得幼时曾随父亲到这里来过,庄主名叫彭有望,也算是本地的头面人物,以前常去宋家庄的。记得他院前这片大大的田地,似也是父亲助他买的。他家的佃户不少,但这庄里却只有一个老家人,夜深人静,依稀仍是以前那般冷清的落英庄。
宋玉微一迟疑,上前敲门叫道:“彭大伯!彭大伯!”过得一会,听得里面有人边走边唠叨道:“都三更半夜了,是谁在这里叫唤?”吱地一声开了门,露出一个满脸皱纹的头颅来,宋玉依稀认得他便是这落英庄的老家人彭迈。正要相认,却听他抢先道:“你是来投宿的吧?我们家里已来了两位客人,现在还在喝酒呢。你看,楼上的灯还亮着,只怕没有地方住了的。”
宋玉道:“彭老伯,我。。我是宋玉呀。”那老者怔了一怔,细瞧了良久,方道:“你。。你便是那宋员外的大公子?”宋玉凄然道:“正是晚辈。”
老头将宋玉领进院子,叹了口气道:“公子你。。你如何一人深夜到此?我去告知老爷。”说罢朝楼上走去。宋玉望了望楼上的灯光人影,只听酒杯轻响,笑语频然。院内花草菲菲,宅中阁楼昂昂,景物依旧,人已两世矣,不觉黯然伤神。正哀叹间,那彭迈领着一个六十来岁的长衫老者走来,却是庄主彭有望。那彭庄主见了宋玉,远远便道:“来的可真是宋贤侄么?”
宋玉颤声道:“正是小侄,深夜打扰伯伯了。”旁边老家人道:“公子小小年纪,这黑灯瞎火的,委实不易。”彭庄主走过来抚了抚宋玉的头,叹气道:“唉,想不到令尊一世英名,竟遭这般无妄之灾。我有心要去看看的,只因那杀手太过厉害,又神龙不见首尾,许多朋友都是有去无回。”宋玉悲怆道:“不知还有什么人遇害?叔叔可知那杀手是谁?”
彭庄主沉重道:“公子不知道么?兴武镖局的总镖头徐敬业与手下的赵镖头、李镖头,还有那秋水山庄的黄庄主和他师弟马一鞭,以及太湖王铁腿一干人,他们到宋家庄不过半个时辰,便都陈尸庄内。昨日各家出动数十人才敢进去将尸身抬回……嗯,我若是有能耐知道那杀手是谁,只怕等不了你来见我,大伯我便也要魂归西天了。”
这时老家人彭迈已将宋玉的行囊提了下来,牵着马朝马厩里走去。彭庄主直直地望着那马,良久方道:“一匹宝马。”忽见楼上窗口探出一张脸道:“彭老兄,不妨叫宋公子上楼来叙叙吧,让我们兄弟俩人也认识认识。”
彭庄主迟疑了一会,对宋玉道:“公子,楼上这两位客人要见见你呢。”遂领着宋玉来到楼上,只见两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坐在桌边,两人模样相似,面色黝黑,两眼精光四射,着一身暗灰色褂子,十分粗蛮,不似读书之人。左边一人朝宋玉道:“我们乃湖州崔氏兄弟,我是老大崔平,他是老二崔明。”
宋玉道:“见过两位长辈。”右边那崔老二却甚是吃惊地盯着宋玉,待宋玉来到桌旁,开口道:“你是宋员外的公子么?果真姓宋么?”宋玉怔了一会,道:“晚辈宋玉。”话未落音,那崔老二忽然挥掌朝他胸前打来,快如闪电,可是落到宋玉身上,却轻微若无,适好碰在宋玉胸前的乌金锁上。崔老二道:“果然是宋公子,果然不懂武功,却是象煞了他。”
彭庄主道:“老弟说的谁?”崔老二摇头道:“却不知那厮的名姓,只知武林中人叫他玉面小煞,看似与他一般无二,竟是一流高手。我是在南面一家客店里见他出过手,端是了得,竟将青城派几个高手打得落花流水。”彭庄主咋舌道:“这般年纪竟有这等身手么?那青城派何等声威,便是武林成名人物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的,何况。。何况。。”言语间犹有不信之意。
那崔老二道:“彭老兄,你不在江湖上混,怎知我们武林中许多奇闻异事?哈哈,老兄虽然。。虽然也懂得少许武功,只怕还从来没见过那等真正的绝活儿。嘿嘿,哈哈。”似有轻视之意,末了又朝宋玉道:“宋公子,令尊可是留了什么物件与你?譬喻一本书啦,一个金匣子啦什么的?”宋玉不知其意,只是哀伤道:“晚辈已快一年未见到父亲了,并不曾留得什么给我。”
崔老二干笑两声,两眼直直地凝视他,半晌方道:“来来来,喝酒吃菜!哈哈哈。”宋玉摇摇头道:“晚辈从不饮酒,恕不奉陪了。”彭庄主挥手道:“既如此,你先去睡吧。彭迈,带宋公子去楼下杂役房里将就睡一晚。”
宋玉提着行囊跟着那老家人来到杂役房里。原来竟是跟马厩隔壁,里面堆满了柴火草料,几块木板架成的床上,一张薄薄的被褥,又烂又脏。宋玉怔怔地立在那里,暗暗叫苦:“这如何睡得?”那彭迈在后面叹了口气道:“宋公子,你且将就些吧,唉,世态炎凉,你爹爹可是个好人哪,他若在世,你又岂有今日?如今人情薄如纸啊!”说罢摇头不已,颇有哀怨之色。
宋玉不觉泪下,他自幼娇贵,家境富裕,虽近年从学比较清淡些,却终不至如此鄙陋,想父母在世时,这彭庄主何等亲热巴结,如今父母亲人尸骨未寒,他便如此冷薄无情,当真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心中悲凉,也不脱衣服,便就着那破被半坐半躺,远处更鼓声声,已是丑时末了,宋玉暗暗忖道:“我好歹挨过了今晚,一到天亮便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叫宋公子。宋玉起来开了门,却见那崔家兄弟悄悄挤了进来。那崔老二道:“好小子,你说你父亲并不曾留下什么东西给你,你那胸前藏着的是甚么东西?你道我们不知道么?快快将那金匣子交了出来,我们也好替你关照些个,免得别人再来为难于你。”
那崔老大却柔声道:“宋公子,我兄弟却是一番好意,你家满门遭害,却是什么原故?乃是你家有一件别人非得到手不可的物什。哼哼,那杀手在你家掘地三尺,找的便是你那胸中之物。你一个小孩儿家,又不懂得丝毫武功,带着这东西岂不是提着脑袋走路么?你拿出来让我们瞧瞧,若是那物件,便由我们兄弟替你保管,若不是呢,便由你带着也无妨,你说如何?”
宋玉不由伸手护着乌金锁,心想这两人定是不怀好意,这金锁乃是梦琴姐姐的传家之宝,她对自己一片深情,岂可辜负了她?自己答应她要珍惜这金锁如同珍惜生命一样,怎可食言让这两个狗贼得了去?当下道:“我这胸中之物乃是一个朋友送的,与我宋家全然无关,只怕是两位多心了。”
崔老大道:“你且拿出来看看。”宋玉摇头不迭,心想梦琴姐姐再三叮嘱自己,不可将此锁外露的,便是看也不能让他们看,遂断然道:“两位请回吧,我这东西决非宋家之物,信不信由你们,我却是不会拿出来的,你们何必枉费心机?”
崔氏兄弟见他如此神态,越发心疑。老二道:“你拿是不拿?”宋玉只是摇头,那崔老二逼近一步道:“小孩儿不知好歹,你可知我们是谁?”宋玉道:“你们若再不走,我便要叫彭庄主了。”崔老二狞笑道:“我有心怜悯,谁知你偏生找死!”忽然发掌打来,这一掌击出无声却快如闪电,宋玉只觉胸前一紧,便立时不省人事。
崔老大道:“兄弟这一掌出手太重,这孩儿不懂武功,要结果了他,也只须用上二分功力足够了。象你这等功力,便是武功高强之人也定要一命呜呼了。掌门师傅说我们这罗煞摧心掌,练到十成火侯便可以横行天下了。”崔老二道:“兄长有所不知,先前我试他武功时,隐隐觉得他有内功底子,故此我用了四分功力,不期然弄错了。”
忽听门外有人接着他的话道:“你这一错便将人家一颗好端端的嫩心苗儿击成了碎片儿。哼哼,常言道:‘打狗看主人’,我将你们兄弟当客人看待,你们却干出这等卑鄙之事,当真欺我无用么?”
崔老大吃惊道:“彭庄主来了?这却是对不住了,我兄弟二人只想看这小鬼儿藏着什么东西,想你老兄也不怎么看重他,故也没有惊扰你。呔,老兄且回去睡觉养神好了,这里没你的事,待会我们自会收拾干净,决不致给你惹麻烦的。”那彭庄主冷笑道:“哼哼,崔家兄弟当真目光如炬,竟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原来你们到我家来,便是要窥探宋家的宝物么?是武林秘籍还是飞天至仙丹?只怕那物件到手,便要杀了我彭某灭口吧?嘿嘿。”
崔老二忽然面泛杀气,冷冷笑道:“我兄弟二人正因心存仁厚,不想让你牵了进来,知道你武功平平,又无争霸越魁之心,便也将你看做一个肉食朋友,酒囊饭袋。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死活,今晚爷们便成全你!”说着右手疾挥,无声无息,那罗煞摧心掌已告施出。
彭庄主出右手相迎,左手却朝崔老大打去,嘴里道:“你这罗煞摧心掌若在十年前,或许还可与老夫一争雌雄。哼哼,今日此地便是你们的丧生之处!”只交手一招,崔氏兄弟面色大变,各各倒退数步,大惊道:“勃摩衍那功!你。。你是何人?”
彭庄主阴森森道:“老夫便是二十年前风靡江湖的梅花帮帮主般若万。只因来了个恨煞天,这厮阴险毒辣,武功骇人,也有一帮门徒,夺了老子的帮主之位,逼得老子隐姓埋名数十年。哼哼,老夫隐居此地,收得那孤独无靠的彭迈老儿做家人,这许多年来百般讨好那姓宋的,莫非心思竟不如你们么?你们想要的东西老子竟不想?哼哼!嘿嘿!”说着步步逼近,青色的脸上充满杀气。崔氏兄弟惊骇之余,退到杂草房的后窗旁,相互一顾,心意相通,忽然各出一掌,将身旁的柴草铺天盖地朝般若万打来,待般若万阻得一阻,两人腾身从后窗飞出,那两扇紧闭的窗门被撞得粉碎。般若万大喝一声道:“哪里走!”也飞身穿出。
不料宋玉并未被那罗煞摧心掌击毙,只因他服了逍遥庄慕容琼的飞天至仙丹,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护体神功,昏迷得少许便即清醒过来。般若万与崔氏兄弟的对话却被他听了个十之八九,心下骇然,想这彭庄主原来竟是梅花帮的前帮主,他这般若万的名字不知是真是假?倒是与那彭有望三字相似同音,只是那“般若”二字乃是佛经中的智慧的意思。这人心计如此深恶,莫非我家果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窥伺不成?眼见他们打将出去,心想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倘若般若万杀了崔氏兄弟来,我还有命么?当下翻身起来,朝后院望了望,夜色中只见人影飞旋,劲风飕飕,那般若万与崔家兄弟打得难分难解,忽见崔老大抽空朝后院围墙打出一掌,那道厚厚的土砖围墙竟给打缺一个大洞来,崔老大叫道:“老二快走,这厮要杀人灭口,速回泰山禀告掌门!”
般若万道:“想逃么?嘿嘿,老子既亮出了身份,又岂能容你们逃脱?哼哼,总算也识得了你们的真面目。******,我道这湖州哪来的罗煞摧心掌功夫,又哪来的这一对崔氏宝贝?原来竟是泰山派的两个狗贼!”掌势如飙,直朝崔氏兄弟逼去。
这边宋玉提了行囊,轻轻奔将出来,又将院门打开,牵了马来,将行囊放上去,打马奔出。这一连串的行事,竟甚是轻快,似比以前大有不同。这时后面惨叫连声,想那崔家兄弟只怕已经呜呼哀哉了。
奔驰了一会,见那藤箱在马上摇晃碍事,心想我此刻还要这许多书本有何用处?沉甸甸的,不如丢了它。遂从箱内翻出那木棉袈裟,将箱子并书本诸物丢弃在路旁。忽听后面远远传来马嘶声,疑心是那般若万追了来,不由打马加鞭,但觉耳边呼呼风响,便如腾云驾雾一般,细听身后已无声息,不觉天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