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花如云的烟雨江南,背山临水的一座精致别院里,有婉转的琴声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婉转悠扬。
碧色水上,一只扁舟顺着水流缓缓而下,在靠近别院的小码头渐渐地停靠。一位留着寸许胡须的白衣男子从船篷里出来,站在船头微抬头望着粉白墙垣上探出的那一支细瘦的丁香,直到琴声渐止,唇角才露出微微的笑。
男子身旁,一个为他撑伞的青色布衫的年轻家仆看主人家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表情,方低声询问:“爷,这雨越下越大了。咱们船小,怕是不好再走了。是不是……”
“上岸。”男子说着,抬手从家仆手里接过雨伞,率先抬脚上岸。
半新不旧的鹿皮靴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一步一阶,一步一步的走近了那道黑漆大门。
江南特色的门楼样式别致,但却没有匾额,只有过年时贴的春联已经被雨水打湿,红色退减,被雨水浸透的陈旧墨迹却更加清晰:寒尽桃花嫩,春归柳色新。
院内,有稚嫩的童声隐隐传来:“外祖母,这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呀?”
院门外想要叩门的手边停在半空中,白衣男子的眼神一阵恍惚,似是回到了过往,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依然那么清晰,连其中的抑扬顿挫都不曾忘记。
“这是外祖母随心所欲胡乱弹奏的曲子,没有名字。”院内传来温婉的声音,没了记忆里的清亮,略带着两分沉哑,似是包含着无限柔情,叫人听来倍觉亲切。
※
——姑娘这首曲子清亮婉转却是闻所未闻,不知是何曲名?
——公子见笑了,这曲子是我随心而弹,并没有什么名字。
记忆里的对白在脑海里浮现,白衣男子的目光顿时温柔如水,呆呆的站在门前,手里的雨伞滑到一旁也浑然不觉。
那年,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皇子,受父皇重用,来江南调查一件要案。为了方便行事而隐瞒去身份,扮作一个游山玩水的纨绔子弟,循着琴声误闯进了姚家的茶园。
那年,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因喜欢烹茶,便跟央告了母亲带着奶娘丫鬟来自家的茶园农庄小住,每日汲取清泉水精心烹茶,亦或横琴在膝,抚琴弄曲。
那日,也是这样的烟雨迷蒙,也是这般春深似海。一望无垠的茶园旁有一座白墙灰瓦的小院,院子里一株海棠开得甚是浓密,粉色的花瓣深深浅浅的遮住了阴沉沉的天,也遮住了沥沥雨丝。而脚下的青石板上,则是一层厚厚的花瓣仿若锦铺。
那日,也有这样的琴声,虽然琴技并不怎么高明,但琴音清脆,明净无尘,宛如纯然无暇的少女之心。
自幼便生长在权谋算计之中的他,瞬间为这样的琴声倾覆了一腔的痴情。
※
“哎呀!这雨越发的大了,您怎么却把伞丢开了?”随后跟来的仆从捡起雨伞遮住他头顶的雨丝,小心的提醒着。
“哦。”男子回神,温润的目光重新回到黑漆大门上,抬手整了整发冠,又理了理衣襟,方举步向前,抬手叩门。
“谁呀?”门内有人询问。
男子不说话,依旧叩门。
“谁?”大门从里面打开,来开门的年轻小厮见门外是个陌生男子,遂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见他四五十岁模样,仪态不凡却衣衫朴素,面容清瘦而神色温润,却是从未谋面之人,因问:“请问先生从何而来,来此何事?”
“这位小哥儿,这里可是首辅姚大人之长女苏夫人姚氏的住所?”男子微笑着问。
“这位先生说的没错。不过先生既然知道我家夫人身份,便该告知自己姓甚名谁,小奴也好进去回禀。”小厮安奈着心中的狐疑,彬彬有礼的躬身作揖。
“烦请小哥儿帮我通禀一声,就说是旧年故人途经此处,特来讨一杯明前龙井。”男子依然微笑着,并不因为小厮的言行而恼火,目光平静如初。
“先生还没告知尊姓大名。”小厮固执的守在门口。
“都说了我家主人是你们夫人的故人,还不进去回禀,只管在这里叽叽歪歪作甚?”白衣男子身后的仆从却有些着急,朝着挡在门口的小厮瞪眼。
“阿责,不得无礼。”白衣男子微微侧目,低声训斥仆从。
“双福,夫人问是何人来访,何故还不进去?”一声甜软的询问从里面传来,说话间一个穿着翠色衣衫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
“正因为不知道是何人,所以才没敢随随便便让他进去呢。”小厮双福低声嘟囔着。
小丫鬟早已经悄悄地把来人打量了一遍,见这人仪容规整,举止大方,便猜度着不是什么歹人,因道:“夫人吩咐了,不管是谁,上门便是客,这雨越发的大了,怕是舟车难行,就请客人进来喝杯茶吧。”
“是。”双福应了一声,又朝着白衣男子拱手:“这位爷,您请进来吧。”
“多谢。”男子朝着小丫鬟拱了拱手,抬脚迈过门槛,自自然然的往里面走去。
小丫鬟疾步上前带路,引着客人绕过曲折的游廊在议事厅旁边的小偏厅落座:“还请先生赐教贵姓,奴婢好去回禀我家夫人。”
“清音曲通唯知己,新茶解语是故人。”白衣男子缓缓地说出这句诗词之后,微笑着对小丫鬟说道,“你只管把这句诗念给你们夫人听,她自然知道我是谁。”
“先生见谅,奴婢认字有限,您这诗词也从未听过,怕是传错了话儿。要不您写下来吧。”
“也好。”
小丫鬟转身去小轩窗跟前,取了一张素白的笺子,又随手拿了一支毛笔递过来。白衣男子道谢后,提笔舔墨,仔仔细细的写下了十四个字。
“先生请稍等,奴婢这就给我们夫人送去。”小丫鬟拿了笺子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转身走了。
当今首辅宰相姚远之的嫡长女定侯府苏夫人姚氏刚刚在院中凉亭中教四岁的外孙女里抚琴,因听说有人来访又不知来人是谁,遂先带着外孙女回了后院。不过换一件外裳的工夫,奉命出去的小丫鬟拿着一张纸笺进来,说是来的一位四五十岁的清瘦先生,说是夫人的故人来访,问他姓甚名谁又不说,只写了这句诗让转送夫人,那人还说,夫人一见便知。
姚氏听了这话也觉得奇怪,因道:“什么诗,拿来给我瞧瞧。”
小丫鬟忙双手把诗笺奉上,姚氏展开一看,顿时愣住。深藏在心底深处的声音浮现在耳边,恍如昨日……
“清音曲通唯知己,新茶解语是故人。”
“你我初次相识,如何能算是故人?”
“与卿初相识,似是故人来。”
“你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却油嘴滑舌。”
“并非油嘴滑舌,实在是心底里的实话,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
当年也是这般时节,樱花落了一地,丁香花才绽枝头。那一场绵绵细雨一连下了三日三夜,而他也正是为了躲雨才叩开了自家别院的门。
姚凤歌捏着那张素色诗笺安静的仿佛一尊蜡像,心底里却有万般情绪丝丝缕缕的萦绕上来,在心胸之中渐渐纠缠,一团团,一簇簇,一点一点的充盈了她整个心胸不留一点缝隙。
剪不断,理还乱。
倚在她腿边的四岁小女孩儿见外祖母眼圈儿泛红,因拿了自己的手帕踮起脚来,唤了一声:“外祖母。”便伸长了小胳膊要给她擦泪。
姚氏回神,忙接了外孙女粉色的手帕,轻笑道:“慈儿,你先跟乳娘回房去吧。”
“外祖母,你没事儿吧?”小姑娘担心的问。
姚氏歌低头抚了抚小女孩儿的麻花辫,低声说道:“外祖母没事,是外祖母年轻时候的一个故人来了,外祖母去见客。你乖乖的跟乳娘回去吧。”
“是。”小女孩儿有模有样地福了福身,被乳娘牵着手带了出去。
姚凤歌这才把手里的诗笺细细的折叠起来放在袖子里,吩咐来回话的丫鬟:“小玉,你去请那位先生去梧桐书斋稍坐片刻,再为他奉上一杯今年的明前龙井。”
小丫鬟楞了一下,方福身答应一声出去了。
“夫人,梧桐书斋是您素日里起居的地方,若是待外客……”身旁的大丫鬟不解的看着姚凤歌。
“无需多嘴,服侍我去换衣裳吧。”姚凤歌说着,伸手搭在丫鬟的手臂上缓缓起身。
……
姚凤歌微微皱眉看着明亮的穿衣镜映射出来的身影。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因为保养得当,她的身材依然窈窕挺拔,孔雀绿色的重缎窄裉对襟夹袄上是精致的苏绣白玉兰花儿,花枝遒劲婉转有前襟到后背,寥寥几朵玉兰花,针脚细腻精致,惟妙惟肖,而她的气质却比白玉兰更清幽宁静。
“夫人,可以了。”贴身丫鬟把压裙角的玉蝉轻轻地藏在裙褶里,缓缓地站起身来。
“走吧。”姚凤歌轻轻地叹了口气,扶着丫鬟的手出门往去了。
梧桐书斋坐落在别院正厅的席面,卧房出去往前走,过一条游廊再穿过月洞门便是。书斋是几十年前修建的老屋子,院子里却是姚凤歌搬进来之后重新栽种的梧桐树。这几棵梧桐树长得极好,不过几年的时间便没过了屋顶,如今刚好是梧桐花期,淡紫色的桐花被春雨打落,零零落落的撒了一地,沾着雨珠,散开一院花香。
来客并未进屋,而是负手站在廊檐下,举目望着头顶浓密的绿荫。听见丫鬟小声提醒“夫人小心脚下”之后,他的身影骤然一僵,然后缓缓地低头,转眸,小心翼翼的看过来。
姚凤歌不由得顿住脚步,抬手推开身旁撑伞的丫鬟,孑然一人踩着地上湿漉漉的桐花,裹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微微仰着脸,默默地凝望过来。半晌,才低声哽出声:“真的是你,王……”
白衣男子忽然举步急匆匆走到跟前,从丫鬟的手里抢过雨伞遮在姚凤歌的头顶,方缓声道:“在下云悯特来拜望夫人。十几年不见,夫人一向可好?”
“云……悯?”姚凤歌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云氏皇族恒王珉,守卫皇陵十三年而殁,皇上恩旨,追封其亲王爵。而眼前的这个人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已经改头换面,成了云悯。
“是啊,时隔多年,夫人怕是已经记不起了吧?”云悯(云珉)看着近在咫尺的姚凤歌,目光从她湿漉漉的眼眸转到她斑白的鬓间,眼眸中一如当年,是浓的化不开的情谊。
姚凤歌撇开视线,抬头看向入云的碧绿,又轻轻抬手指向天空:“听说,云先生也曾经在自己的院子里栽种了梧桐树?你看,我栽的这些梧桐比起你的那些,如何?”
“极好。”云悯侧过身和姚凤歌并肩,顺着她的手指看着那繁花累累,感慨道:“夫人这里的梧桐比我栽的那些好了许多。”
“为何?”姚凤歌又问。
“因为夫人栽种的梧桐树上有凤凰。”云悯低头,宠溺爱怜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不过乡野村妇而已,哪里有什么凤凰。”姚凤歌微微苦笑着收回目光,背过身去抚着鬓间的白发,轻叹道:“人过半百土埋胸。我们都已经老了!”
“正因为我们老了,所以我不想等了。”云悯伸手握住姚凤歌消瘦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对着自己,凝重的看着她的眼睛,“凤歌,让我们携手走完最后的路,好吗?”
“恐怕……”姚凤歌的心里闪过无数人的面孔,做首辅的父亲,做东南经略使的长兄,还有宁侯府一品护国夫人掌管药监署和国医馆的妹妹,以及如今当家作主的儿子还有已经是五品诰命的女儿……
“我不求名分,只愿留在你身边。”云悯看着姚凤歌眼里的犹豫,已经猜想到了她的心事,因道:“你可随便对外边的人解释,说我是你的账房也好,管家也罢,总之,我……”
“你不要说了!”姚凤歌猛然抬头打断了他的话,她心中的苦不比眼前这个人少一分,也正因为这样,她也明白眼前人心中的苦涩滋味,过往种种如烟如云,风吹即散,何等尊贵的他如今放低了姿态卑微到尘土里,为的也不过是余生的陪伴。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没有账房先生,也无需什么管家。”姚氏伸手握住云悯的手,沉声说道,“大不了我身上这三品的诰命不要了!儿子已经长大,女儿也已经嫁人,这尘世之间还有什么是我放不下的?我为了别人活了大半辈子,从今往后就算是我任性妄为,还能有几年?”
“说得好。”云悯揽着姚凤歌的肩膀一步一步的往屋里走着,轻叹道:“身外无羁束,心中少是非。被花留便住,逢酒醉方归。自此后,我们便过几年潇洒的日子,方对得起这烟雨繁华的滚滚红尘。”
“余生,有君相伴,此生再无憾事。”姚氏抬手挽住云悯的手臂,把脸贴在他消瘦的肩膀上。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梧桐树上的花带着重重的雨露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那甜甜的花香被暮春的风雨挟裹着,散向书斋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