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民以为食天,所以国家粮库大多是储备性质的,没有重大灾荒就等于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事实大家都清楚,但我们这些从业人员却绝对不能怠慢,而且还要拿鸡毛当令箭,有事没事的就应该折腾折腾,不折腾是不足以证明价值,不折腾不足以引起上面领导的重视。
上任之初,我决定必须要点几把火,不整顿一下粮库的保卫工作,这些保安是不会把我当成豆包的。粮库的保卫工作含有两层含义,第一是要确保不能丢了粮食,第二是消除火灾隐患,火是所有粮库的天敌。粮食这东西不怎么值钱而且体积庞大,强盗不会傻到跑到粮库偷粮食。所以杜绝火灾隐患,是保卫工作的重中之重。我属于新官上任,又曾经干过保卫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清查消防工具和消防设施。这一清茶居然发现消防工具丢了一半,设施也大多没有到位。
于是我在手下人面前装假疯魔地拍了桌子,还发了顿脾气,然后喝令手下人,三天之内必须把所有的工具全给我找回来,否则严办。由于我是主任新近请来的红人,大家心有余悸。不出几天,不仅消防工具从天而降了,连被堵塞了好几年的消防通道居然也清理出来了。
如果红人走红运,即使吃了剪子也能拉出来。没过几天,粮食局机关的同志闲来无事,忽然派出大员抽查所属单位的消防工作。结果大部分单位都挨了批评,惟独在我们粮库是一点破绽都没有发现。局里领导惊喜之余,当下给予严重表扬。我们主任乐得眉毛都耷拉下来了,两只手都拍不到一块儿。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在粮库里名声大燥,同事们都说新来的副科长是个能人,人家没准在局里有人脉,事先就知道要抽查。
不久,粮食收购工作正式开始了,粮库进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
对于收购粮食我完全是个外行,但至少还能看得懂电子泵。有一回我正在门前巡视,发现一辆满载的解放大卡车开上了电子泵,显示屏上出现了12吨的字样。记录员边在电脑中的表格里敲上:一级粮12吨。我心念一动,虽然称上的显示是12吨,但这卡车的自重还有三吨多呢,难道记录员把卡车也算成粮食啦?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保卫科的副科长,这事属于我的统辖范畴。我死死瞪着记录员的脸,等他做解释。但这小子就跟没看见我一样,忙活着在扩音器里招呼下一辆车了。
我初来乍到,不好与同事随便翻脸。于是找到天天在路口接我上班的司机,问他记录员是不是主任的亲戚?司机说:"不是,他就是一普通职工。"
我闹不清其中的玄虚了,一个普通职工怎么就敢虚报入库数量?而且一次就是几吨,这一天得虚报多少吨啊?我将这个事牢牢记在心里,小子你等着,一旦入库的数量对不上,上头查下来就拿你是问。
收购季节的第一天顺利结束,科长将大家召集起来。人们兴致勃勃地进来了,科长连门都没有关,而是大大咧咧地拿出了一堆信封,每人给了一个。大家抿着嘴全不说话,模样倒是挺开心。最后就剩下我了,我也不能说话,实际上我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明白科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科长专门从抽屉里拿出个更厚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捏了捏,肯定是现金,至少有一千块。我小声说:"这是什么钱?"
科长说:"你刚来,不清楚。这是走道的钱,科里的人都有份。"
走道的钱?我清楚,这是一句江湖黑话,意思某人卖个面子帮忙了事,另一方出费用表示感谢。我真是被闹糊涂了,粮库也要走道的钱?我苦笑着说:"走道的钱是什么钱?"
科长哈哈一笑:"老弟,你是咱大猫(扑克牌中的大王,在单位里指领导)的亲戚。我跟着咱主任也干好几年了,你我都不是外人。告诉你吧,大车进门要交50,小车30,给保卫科的,这是规矩。"我半晌未语,突进一天里就能进来好几百辆车,难道都是交了钱的?科长估计我脑子还没转过来呢,继续解释道:"谁也不是傻子,能把车开进来的都是大粮商,都是有根儿的,没根儿的只能在外面排队。人家交了走道钱,这就是给大家伙面子。当然了,谁的钱也不好挣啊,咱们得在泵上帮人家找回来,互通有无。"
我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入库的粮食数量对不上,不就坏了吗?"
科长又笑了:"你呀,慢慢琢磨吧。"
此后几日,我是天天拿钱,日日逍遥,这等神仙日子以前我是想都不敢想啊。逐渐的我也看出了其中不少窍门,大粮商根基雄厚,在他们手里流动的粮食数量巨大,所以他们能直接把车开到库里来卸货。卖粮食的普通农民只能在粮库门外的收购房排队等着交粮食。另外农民卖粮食,一百斤能称到九十斤就不错了,那十斤号称是损耗或者水分。农民一旦发了牢骚,称粮食的人便怒道:"你卖不卖?"农民思索再三,也只得卖了。但是农民送来的粮库数量有限,不大可能弥补粮商造成的亏空,难道主任另有高招吗?
在粮库工作,收入可观,而且还没什么压力,美极了。一般来说做生意还有赔钱的时候,但这里却是旱涝保收,其乐融融。我决定干脆把弟弟也弄进来,兄弟俩都在凉库上班,一来有个照应,二来省得他把我妈吃成了皮包骨。为此我准备到主任家里拜访,求他给我弟弟安排个差事。于是我跑到赛特,狠着心弄了一套皮尔·卡丹的西服。主任也的确没把我当成外人,打去电话他立刻答应了,把详细地址发到我手机上了。
原来主任家在怀柔,从市区里去太远了,我只得向朋友借了辆车。由于不熟悉道路,找到那个小区时天已经黑了。小区的门卫一水儿的身材高大,制服鲜明。他们先给主任家里打了电话,核实了我的身份后才放车进去。
这是一片高档别墅区,每座别墅之间的间隔有数十米,其间全茂密的林木。远远望去,林木中掩映着一座座红顶青砖的小洋楼。我是又羡慕又是嫉妒,咱也在社会上跌打滚爬十几年了,我从来不敢设想有朝一日自己能住在这样的别墅里。我们的主任仅仅是个副处级的干部,这么家伙怎么住上别墅呢?看样子如果我要是粮库混几年,没准也有戏了?
近些年,报考公务员成了毕业生最热门的职业,一个职位往往就引起上百人的争先哄抢。我在商界浪迹了几年,见识过大老板们呼风唤雨的本事和气魄。我曾认为小青年一想做公务员,无非窝囊废心理在作怪。如今看到了主任的家底,我彻底顿悟了,公务员风险小压力轻,油水也不少。从现在开始我就得教育我儿子,将来一定要做个公务员。
在小区里拐了几个弯,终于找到了主任家的别墅。那是座三层楼,大门开着,估计是等着我呢。
我停好车,推门进去,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客货两用车,两个年轻人正往车厢里搬家具呢。我热情地说:"搬家呢?我来搭把手。"
年轻人笑着说:"进去吧,他们正等着你呢。"
我遗憾地搓了搓手,径直向客厅走去。主任的家至少有五百多平米,客厅是挑空的,空间巨大,即使五个人同时上吊,吊成一串也碰不到地面。乍一进去,我还真有点儿蒙了,这不像住宅倒像会堂。我一时都没有发现主任的身影,却看到客厅门的两侧各立着一个年轻人,对面沙发里还坐着一位。奇怪呀,沙发与茶几之间的地上怎么还趴着两位呢。我啊了一声,此时门口的一个年轻人照我肩膀上推了一把:"趴着去。"我终于看清楚了,趴着的那两位是主任和主任夫人。我认为有必要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此时门口另一个家伙把手从背后抽了出来,一把明晃晃的砍刀照亮了整个客厅。沙发里的年轻人冷笑道:"还用人请你呀?"我倒了吸一口凉风,脑子突然蹦出一大群英雄形象来。此时主任拼命地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赶紧趴下。在主任的感召下,我脑海中的英雄们立码就死绝了,只得老老实实趴在主任身边。
外面搬东西的年轻人也进来了,他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什么字画啊,瓷器呀,甚至连桌子上那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都没有放过。他们又搬了几个来回,估计外面那辆车已经满了。沙发上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脚尖点在主任后脑勺上:"家里才放了七万多块现金,防着谁呢?"
主任眨巴着眼睛说:"不少了,谁家里有七万多现金呀?你们车上的东西还值二十多万呢。"
年轻人哼哼着说:"我们走了,你赶紧报警,赶紧打电话。"
主任和主任夫人对望了一眼,同时把脸埋在地上了。
年轻人很有品位,发现我带来的西服不错,顺手也拎走了。出门前他扭脸冲着我说:"以后多送点东西,多来几趟,省得我空跑。"
外面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估计几个抢劫犯逃之夭夭了。严格的说人家不能算逃跑,人家是从从容容,大摇大摆地出去的。发动机一响我立刻跳了起来,抓起桌子上的电话就要拨119。主任忽然焕发了青春,一个箭步跳过来,按住电话机。"别打,不能报警。"
我叫道:"主任,这帮家伙把您家都抢了,简直是无法无天,胆大包天,罪不可赦,千万不能跟他们犯好心眼啊,下回再来了怎么办?"
主任嘴里呵呵了几声,眉毛耷拉在眼眶上。"不能打,不能报警。我们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吧。"
我似乎想明白了,报纸上曾经报道过有些人家即使被人偷了也不敢报警,他们是担心政府追问钱财的来路。估计主任家也属于这种情况,一个小小粮库主任哪来的这么多钱?而且还住着大别墅!我试探着问:"主任,不打就不打了,万一他们再来怎么办?要不,搬家?"
"哇"的一声,主任夫人哭了,抱着头脸跑到楼上去了。
我假装难过地说:"主任您看看,万一他们杀个回马枪,弄不好会把阿姨吓出毛病了。"
主任浑身颓然,他倒在沙发里,手指头使劲敲打着额头:"来就来吧,请不请他都得来,谁让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呢?"
"谁!谁?"我凭空蹿起来半尺多高,谁?谁是他儿子?难道刚才的抢劫犯是他儿子?儿子为什么抢老子?难道是神经病?神经病为什么不送疯人院?一连串问号让我的脑子有点乱。
主任把我来到他身旁坐下,无限痛苦地说:"横波啊,反正你也不是外人,也赶上了。沙发里那个小王八蛋就是你兄弟。"说完这话,主任也开始后悔了。小王八蛋是我横波的兄弟,那我必然是个大王八蛋了。小王八蛋是主任的儿子,那主任就是一个活王八了。好在我没心思琢磨名分的问题,这个事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儿子抢老子?还让父母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还居然用脚尖敲打老子的后脑勺?这是什么人啊?又过了一会儿主任艰难地说道:"哎,家门不幸,孽子啊!我和你阿姨都希望能低调过日子,不要太张扬了。你看,我上班不过是开一辆破桑塔纳。你是明白人,我们这样的家庭让人家盯上了不好。但那个小王八蛋死活就是不理解,今天嚷嚷着要开公司,明天想着要当个大老板,其实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儿,纯粹是帮国家提高就业率呢。公司是开了一家黄一家,最近我和你阿姨不愿意再给他输血了,这样赔下去李嘉诚也受不了啊。"
我说:"是啊,挣钱不容易,赔钱可特容易。"
主任摇着头说:"我们就是这么想的,你好好过日子就完了。可这个小王八蛋他居然跟我们耍混,他敢跟我们急眼。这不,没事就叫上几个小哥们儿,把家里东西弄出去典当,然后就叫一帮人吆五喝六,花天酒地。头一次他是偷着把东西弄出去的,第二次干脆就明着来了,这次居然把我们俩都按在这儿了。最近我们根本就不敢在家里放钱,放个几万,让他拿走就完了。"
"啊!啊!"我的嘴是半天都没有合上。主任的儿子不仅是个白眼狼,而且还捏住了主任的七寸,逼着当老子的有苦说不出,我们主任的内心世界得多痛苦啊!后来我一整晚都在安慰我可怜的领导:您千万别生气,浪子回头金不换,一旦孩子回归传统了就是好样的。现在不是提倡儒学吗?干脆您给他报个国学班,学点传统文化。主任怒道:"我学过,都是单位出钱让我学的。进了班我就看明白了,学那东西的人是一个赛着一个坏。什么国学,那是国将不国的学问。"
两个小时之后主任总算是不生气了,他喃喃地说:"我脾气好,不和他一般见识,但你阿姨是有点受不了,都气出糖尿病了。今天的事真不好意思,你给我送东西,可让那个小王八蛋给拿走了。没事,我心领了。我家里的事,你千万要装不知道。"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个小包,递给我。"拿着。最近咱们粮库是忙,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你是有本事的人,多尽尽心,我记着你呢。你弟弟的事你跟他们说一声就成了。"主任递给我的东西是个路易·威登的小钱包,我急忙推辞。主任却死活塞到我的口袋里了:"拿着,家里的事千万别跟外人说。"
从主任家里出来,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儿子,心脏骤然就停跳了。我在车里缓了好一会儿,心跳才恢复正常。小郎应该是个好孩子,绝对不会成为王八蛋的,他要是敢胡来,我就抽他。
车开出小区,我忽然意识到这事庆幸得很。幸亏我和主任是一条线上的,如果别人碰上了这种事还真麻烦了,主任保证得把这个倒霉鬼做掉。
路上我给弟弟打了电话,让他在家门口等着我,有事。
弟弟当然不会在家门口等着我,而是在小饭馆里等着呢,这小子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身边聚集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看样子都是不上班的废物。进了门我便问服务员:"他们结帐了吗?"
弟弟嬉皮笑脸地说:"等着你结呢。"
我挥着手说:"全给我走人,我跟我弟弟有话说。"
众人骚着脸走了。弟弟叫道:"都是我朋友,你给人家留点面子。"
我哼哼着说:"什么朋友啊?一群白吃饭的废物!我凭什么让他们白吃啊?告诉你,我给你安排好了,到我们粮库上班去,亏不了你的。"
弟弟翻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农民,去粮库干什么?"
我说:"你懂个六猴,我也不是农民,卖粮食的才是农民,买粮食的都是国家干部。我们粮库的待遇不错,你怎么着也得混个班上,你们一家三口难道还真想吃咱妈一辈子?这么大了还啃老,你寒碜不寒碜?"
弟弟不仅眼睛没有落下来,连嘴都歪了。"啃老怎么了?我啃老,至少我能在咱妈身边陪着她呢。我要是出去上了班,咱妈就成空巢老人了,苦闷的滋味,你明白吗?你知道北京一年有多少个空巢老人自杀吗?有好几百呢,万一咱妈自杀了,你管得了吗?你想让我上班,你就是盼着咱妈早死几年!"
我怒道:"你那意思是咱妈求着你啃她呢?"
弟弟大声道:"对了,不信你问她自己去,她就喜欢我在家里陪着她。我还弄了个女朋友,将来我们俩再给她生一孙子,咱妈就心满意足了。"
"说出天去你就是不想上班,对吧?"我牙缝里开始冒凉气了,真想把这小子倒着拎出来,照着脑袋上踹几脚。
弟弟说:"不上班,有低保,有咱妈,多好啊?你在外面打拼了十几年,现在你有什么呀?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劝你也别折腾了,折腾也是白折腾。你这人不在废物之上,也不在废物之下,你就是一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