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那两个小姐是不是被赶马的农民卖掉了,这是她们的职业风险。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
我和白门蒙受了畜生的羞耻,心情郁闷,回到粮库便急着分手了。分手时,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粮食收购季节还有几天就结束了。为了不影响工作,最近我一直住在库里。可现在是我归心似箭,只盼着赶紧见一见儿子。
第二天上午,两个农民鬼鬼祟祟地钻进我的办公室,眼巴巴地瞪着我问:"您是横经理吗?"我说是啊。农民说:"听说您是个大好人,您能不能跟质检的人说说,把我们的粮食改成一级粮。"
我怒道:"谁说我是好人了?"
农民说:"我二叔说的,他一条胳臂。他说您肯定是个好人,看看您这面相,您能不是好人吗?您就帮帮我们吧,我们也不容易。"
我好心好意地帮了个残疾人,居然惹出了一群苍蝇来?好在我这人还有些虚荣心,不愿意只把人家打发走,只得跟他们去看粮食了。看完粮食,我被气得****都缩进肚子里了,明明是****粮,里面还有稻草呢。我怒道:"滚蛋,我不管。"
这一拨农民刚刚被我骂跑,但没过一个小时另一拨农民就进门了。他们进了门就吵吵着说,横老总是个好人,一定会伸出援助之手的。我没好气地问:"谁说我是好人了?"他们说是他们一条胳膊的二大爷说的。我又跑出去看了看,这帮农民竟然把三年前的陈粮都拉来了,这不是要害我吗?
我终于意识到化验员见我帮助老头,为什么立刻抱之以冷笑了,估计人家早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此后几天我与闻风而来的农民展开了捉迷藏,往往是躲不胜躲,后来我干脆把自己的姓改了。农民一进门我就大声嚷嚷:"找横经理吧?他爸爸要死了,回家了。"如是折腾了几天,找我的人总算是绝迹了。
有一次主任叫我去他办公室谈话,见了面就笑着说:"听说你帮了一农民?"我怒火攻心,正要诉苦。主任摆着手,示意我什么也别说:"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你是我侄子的好朋友,就等于是我半个侄子了。我是好心提醒你,做好人的代价太高,做好事之前你得自己掂量掂量。其实呢咱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是知道香臭的,可你敢吗?我敢吗?知道臭咱也得闻着,知道香你也不敢吃。那帮人呀都是登鼻子上脸的,帮了他们就等于给自己找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你还算好的的,你还没惹到更厉害的呢。头几年,库里有个化验员不买粮商的帐,死活把人家的粮食算成****粮了。你知道那粮商是什么人吗?是什么人我就不说啦。结果没出一礼拜,化验员的儿子让车撞死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抓住没有?"
主任冷笑道:"全能抓住不就没人犯罪了,何况即使抓住也不过是交通肇事,三年就出来。后来那个化验员疯了,现在还住在医院里躺着呢,医药费还得咱库里出,这不是浪费国家财政吗?我是希望提醒你,少管闲事,啊不,别管闲事。做这一行睁一只眼是不行的,最好把两只眼睛全闭上。"
我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了半天,有排泄的欲望却没有排泄的物质。主任的提醒等于是救了我儿子一命,我幸亏只帮了他们一次。如果我真帮了他们几次,然后便不帮了。那群家伙不得把我们家孩子扔到井里去?我决定这几天干脆回城里住,最好让他们永远找不着我。
当天我回到了玉京的四合院,在门口碰上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这家伙急匆匆地从门里走出来,见我要开门,立刻拉住我说:"你是玉京的朋友吗?"
我说:"是啊,我们住在一起。"
医生说:"那我跟你说说吧,赶紧劝玉京去住院,住院最少还能多活半年呢。不住的话,三个月都过不去。"
我急了:"你说什么呢?他才三十多。"
医生惊道:"原来你不知道啊,他胃癌了,我劝他住院治疗可他就不听。既然你是他的朋友,你就应该劝劝他,这是为他好啊。"
医生走了,我在门口呆立了五分钟。玉京?胃癌?
进了门,玉京正趴在桌子上写信呢,见我进来了,他笑了笑说:"又回来存钱啦?"
我仔细看了看他,这家伙面色黄瘦,额头漆黑,的确是一副病态,但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我咬着后槽牙说:"你是不是没钱了?我可以借给你两万,三万也成。"
玉京颇是诧异,仔细观察了我一会儿:"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啊,我就是快没钱了。你先给我两万吧,不一定能还得了你。"
我不得不坐下来,其实我不过是那么一说,玉京挣过四百多万呢,怎么可能缺我这点钱?但这家伙竟然张嘴了,估计是试探我呢。其实我这人,最怕别人借钱了,万一还不上就等于白扔了。现在的问题是玉京肯定是还不上了,他都胃癌了,怎么能指望他还别人的钱呢?我嘟囔着说:"也行,晚上我就给你取吧,先取多少?"
玉京拿出了几张表格,认真地计算了一会儿:"贵州有一所学校,他们的民办老师一年多没开工资了。我想帮他们先垫上,也就两万多块,学校小,总共才两个老师。"
这一下我可不答应了,调门立刻提高了八度,大瞪着眼:"我还以为你是要治病呢,你都这样了,你就少管点闲事好不好?给老师开工资轮到谁也轮不上你呀,屎壳郎爬城门,你假充什么大帽钉!"
玉京说:"你怎么知道我病了?是不是碰上什么人了?明白了,明白啦。那些医生不过是希望我把钱扔他们医院去,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心?多活三个月,少活三个月有什么区别?在医院里让人家插全身的管子,开肠破肚,切开气管,一样还是个死啊?何必死得这么轰轰烈烈呢?"
我将脸凑到他面前,尽量装得诚恳些:"就算你不想把钱扔到医院,也没有必要扔给那帮农民啊?我和白门的律师事务所就是让一帮农民拖跨了,白纸黑字的合同他们都不认帐,他们还弄帮了个女的把白门强奸了,弄得白门现在还阳痿呢。把钱便宜给他们,无非就是多培养些白眼狼,不如自己花掉。"
玉京冷冷地说:"之所以愚昧就是因为缺乏教育,不懂事理自然就没有责任心,没有道德观念。所以我一直在资助农村的教育,特别是农村的女孩子,接受了教育她们的人生就不一样了,她们会对未来会产生影响。"
我无可奈何了,指着自己道:"我也受过教育,但教育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叫无耻?教育告诉我,要超过别人,要比别人强。如果不是我爸爸让人挤兑死了,我早就成白眼狼了。"说到这儿,我忽然停住了,难道我现在就不是白眼狼吗?不是,应该不是。
玉京似乎累了,按着额头仰在椅子里。"人是可以进行自我教育的,但自我教育的前提是接受基础教育,应该给她们这个机会。本来我还想再写几首歌,然后卖出去。现在出了这个事,也没心思写了。胃癌就胃癌吧,我这人无牵无挂,死就死了。"
我一向认为所谓的视死如归仅仅是个人工概念,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人。今天算是开眼了,玉京应该是视死如归了。我点了只烟,塞到他嘴上:"他们的人生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的人生是他们自己的,你犯得着操这么多心吗?我借给你两万,三万也成,你不想去医院也无所谓。我帮你找几个姑娘,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成不成?就是死了,你也应该开了壳再死吧,对不对?"
玉京笑着坐了起来:"你真孙子,你以为我是处男啊?我是音乐人,我在娱乐圈里混了十来年,少了什么也少不了女人啊。是她们受不了我了,跑了,要不没准我早结婚了。"
我冷笑道:"我要是女的,我也受不了你,是个人都受不了你。现在的人习惯自生自灭,你非要把当成救世主,你不是有病吗?我们就是某一棵树上的某一片叶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出来的。秋风一起,我们就落了,我们也不知道会飘到什么地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玉京几乎要笑出来了:"还挺有诗意的,有些我们没法选择,有些事可以。比如作为叶子可以选择面向阳光。"
"哪儿呢?哪有阳光?"
"在你心,你自己都不知道。"玉京小心翼翼地把信和表格都收起来了,然后躺到床上,双手抱着后脑勺:"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可能死去,明天你要是让车撞死了,你就等于死在我前面了。人啊,活着就是在人生的边缘徘徊着,所以我一直认为,每一顿饭都有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顿,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我不想说什么大道理,我帮助那些农村女孩子,我舒服,行吗?你愿意借钱就借给我,不愿意借也是你的事。另外,别把我要死的事说出去,谁不得死啊?我本来没有牵挂,不愿意到最后了还落一身人情。"
玉京的话,听着就让人不舒服,他真有病。
由于被骆驼淬过一口粘痰,我决定做点好事,帮帮他。当然了,我应该也没干过什么坏事,骆驼淬我那是因为骆驼不长眼。当天晚上我取出了两万块钱,又给玉京熬了一锅稀粥,看着他喝了下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是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今后几个月玉京就是等死了,等死的滋味得多难熬啊?
其实坚持是一种高贵,玉京一直在坚持某种东西。虽然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在他面前,我不得不保持着一种仰视的姿态。当然,白门也在坚持,他坚持不懈地与阳痿做斗争,这两个人异曲同工,但会不会殊途同归呢?
我在玉京家里住着,总不能看着这人吹灯拔蜡。但如果我全心全意地照顾他,我的工作又怎么办呢?我的钱又怎么来呢?做好事的代价太高,给玉京当保姆的代价也太高。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应该租个房子,从这个院子里搬出去。那两万块钱,就当是我给玉京的房租了。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玉京竟推门进来了。我明白,坏菜了,他保证是来托孤的,保证是希望我能照顾照顾他。我不应该是坏人,我不过是有点儿自私。如果玉京是我的父亲,我一定会给他养老送终的。但我们仅仅是朋友而已,我仅仅在他家住过几个月而已,他仅仅帮我找了个工作而已。仅仅这份情意需要让我奉献出几个月的大好时光,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玉京面色难看,但神态从容,他坐到对面饶有兴趣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道:"原来咱们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我一直认为咱们不一样呢。其实我这人挺怪,我没什么朋友,想来想去,只有你我一直保持来往,有些事也只能跟你说。"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是去医院吧,没钱了你还可以卖房子呢。"我真心盼着他把房子卖掉,千万不要拖累我。
玉京笑道:"不治了,跟你聊聊天吧。"说着他把我向床里推了一把,干脆躺边了,还点了一只烟:"我一直认为生活在古代比现在好,那时人生下来坐牛车,死的时候还坐牛车。一岁时听到的道理,到死的时候照样管用。现代社会就不一样了,我们刚学会操作寻呼机,手机就来了。我们刚把短信玩儿明白,3G就横空出世了。电脑也是如此,所有的游戏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换个游戏就要从新学起。有时我也弄不明白谁是对的,上学以为自己学了很多道理,可一旦与生活短兵相接就全都作废了。嘿嘿,社会上每过几年就会出现一些新的真理,一个国家换个人就会把宪法序言改上一遍。有时我想,再过两百年这国家的宪法序言没准就成了一部墓志铭了。哈哈......。"
玉京笑得非常开心,我却越听越冷了。这家伙命在旦夕,居然还有闲心琢磨那些不着边际的事!笑过之后,玉京又严肃起来:"我懒得琢磨谁是对的,按自己的直觉活着做就可以了。幸好我要死了,将来你们的日子会很难过,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问:"你什么意思?"
玉京说:"以我的观察,中国人有两极分化的倾向。"
我哼了一声:"这话还用你说,早就分化了。"
玉京说:"我指的不是贫富分化,而贫富分化的结果。将来一部分富人会越来越优雅,他们看昆曲,听交响乐,坐名车,讲究生活品位。他们沉浸在黄金塔的顶端,注重生活细节和品质。这些人连说话都细声细语的,满脑子是保护野生动物,保护环境,甚至保护外太空,却从来不会关注街上的人。昨天我碰上了两个光膀子的三轮车车夫,那两人正聊天呢。听他们聊天跟他们要拼命一样,嗷嗷的叫。这部分人会越来越粗俗,越来越像畜生,他们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在乎,我担心他们将统治这个世界。"
我说:"危言耸听,哪有下等人统治上等人的?"
玉京笑道:"优雅的人,一旦碰上危险就自动缴械了,他们会为现在的优雅付出代价。当然,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没心思听他胡说八道了,一把揪住他:"你真是白活,你帮了那么多农村女孩子,可你还是得了胃癌,******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要学点儿坏,没准还能多活些年呢。"
玉京说:"你们靠本能和欲望活着,我靠理想活着,为什么做好人就一定要盼着有好报呢?其实盼着好报的人需要就是什么好人。生活,活的就是个希望,如果生活里充满希望,我们又何必遥望灿烂的夜空,何必期待遥远的祝福?我每天都在关心我的孩子们,我希望她们家丰收,希望她们考个好成绩,希望她们脱颖而出,希望她们能认真地思索生活。我现在有上百个孩子,我就有百个希望,我有希望,你呢?"
我张口结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有希望,我有儿子。"
玉京说:"你只有一个希望,如果多一些呢?"
我从床上跳下来了,在冰箱里拿了出一瓶水。终于弄明白了,这家伙是设了个圈套,就等着我往里钻呢,不会是陷阱吧。我提高了戒备等级,只喝水不说话。
玉京指了指房顶道:"我死了,这三间房就没主儿了,干脆给你吧。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要满足。"
我冷笑着说:"我不要,你的条件我承担不起,我不想给你当儿子,更不想继承你的光辉传统。"
玉京站起来给了我一拳,拳头打在身上,扑的一下竟陷进去了,毫无力道。他眼睛里烁烁闪着光,脸膛也红润了。"这几间房给你,你帮我继续资助那些孩子们,直到他们完成学业,怎么样?你不必再资助新的孩子了,只要把我没有完成的事完成了就可以。虽然我死了,但我是带着希望走的。现在我就你这一个朋友了,你应该满足我。"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我像你似的?资助好几十个孩子?你这三间房也太值钱了吧?我有家,我有妈,我有儿子,我不能跟你似的。"
玉京说:"我挣的那四百多万都干这事了,真没钱了。你只要完成了剩下的这几十个的就行。我仔细算过,不过十几万的开销,你有的赚。这三间房子值不少钱呢。其实连三分之一都用不了,无非耽误你一些精力,少喝几顿酒而已。另外你天天琢磨着赚别人的钱,不累呀?总得找个办法换换脑子吧?"
最后这句话终于把我打动了,这几个月我的确挣了不少钱,但心里特不塌实。我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钱的人要藏富,因为一旦让人家知道这人有了钱,就等于是人为刀徂,我为鱼肉了。想来这等事太过可怕,如果能赞助一些孩子,即使别人知道我有钱了,没准也会高抬贵手的。
当天玉京写出了一份遗嘱。大致内容是:一旦他死了,房子便赠送给我。遗嘱里并没提赞助孩子的事,估计这小子对我比较信任,不愿意给我套上一条无形的枷锁。
后来他又准备出一大堆资料,都是些农村女孩子的来信以及地址,还有一些表格。他希望我在提供赞助的同时,尽量写几句感人肺腑的话,让孩子们感受到来自远方的温暖。
我弄不明白,何以有这么多的孩子会找到他?玉京说:当初不过进行些零散的赞助,没当回事。后来在贵州的寨子里赞助了一个孩子,结果口口相传,滚雪球就滚起来了。我问他是否亲自调查过,是不是真像孩子们的信里写的那样。玉京说,四年前曾经见过其中两个孩子,差不多。其实也用不着多见,孩子们需要信任,信任了就是对她们最大的关爱。我认为玉京这种做法,漏洞太大,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当然了,现在没必要和病人一般见识,等他死了,我亲自调查,凡是说瞎话的一个子都不给。
后来我又问他,以后如果再有孩子希望我赞助该怎么办?玉京说:"随你。"
完成了交接工作,主任打来电话,号称又有一批陈化粮要出售了,希望我尽快回去一趟。我心下暗喜,借给玉京的两万块钱又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