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将手头上的现金都取出来了。围着粮库转一圈,大把的票子就到手了,这不是做生意,这是玩儿呢。来到粮库,主任特地带着我到储粮塔产看一番,我这才闹明白,这次出售的的确是陈化粮。这批粮食在库里放了六年多了,都黑了,一半是耗子屎,另一半是耗子药。
主任说:"这批粮食不能再放下去了,连耗子都不吃了。万一把别的囤也染上,咱们就没法交代了。"
我咧着嘴说:"颜色都便了,谁能要啊。"
主任低垂着眼皮,才手机里找出个号码,然后直接发到我手机上了。他说:"直接找这个牛老板,跟他联系。"
与主任分了手,我就给所谓的牛老板打了电话。牛老板嗓门大,为人爽快,他在电话里大声说:"送过来吧。"
放下电话,我不得不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此等陈化粮即使卖入地下都是污染源,大老板要它干什么?难道是做饲料吗?不对呀,耗子不吃,猪就能吃啦?除非是傻猪。好奇害死猫,本来我派手下送过去就行了,但我非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需要陈化粮,到底干什么用,于是亲自押着车去了。
一般来说,粮食出库的手续异常烦琐,除非是陈化粮,这也是主任喜欢把新粮食陈化出售的原因。出库时,化验员竟然在单据上盖了个****粮的戳。我惊得叫了起来:"这批粮食,****?"
化验员瞥了我一眼:"主任来电话了,****。"
我心道,你愿意说成几级都可以,关键是能不能卖出去,谁愿意花****粮的价钱买这等破玩意儿?当然,主任发了话我是什么都不能说了。虽然在粮库工作的时日不长,但我知道粮库的水比较深,天知道他们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离开粮库,我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万一这东西卖不出去,主任要是责怪我办事不利该怎么办?实在不成我就请主任吃顿海鲜,大不了再给他送身西服。主任还是比较仁慈的,他儿子那么折腾他,他都能忍得住,绝对是个好老头。
司机和我已经混得厮熟了。这小子听说要见牛老板,居然非常兴奋,似乎是去见什么名人。我问了问才弄明白,牛老板在附近还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司机的一个亲戚就在他手下做事呢,司机对他有点感恩戴德的意思。据说牛老板的爸爸以前是公社的头儿,虽然无数面红旗都倒下去了,他却成了不倒翁。他们家有兄弟四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大老板最有出息了,是镇上的头头。老二则是控制着这一带的大部分地产项目,司机说附近所有建筑项目就是他们家的。我们要见的牛老板行三,是当地最大的粮商,而他们家老四则控制了方圆二十里内的猪肉交易。
我们在一家食品加工厂里见了面,牛老板寒暄了几句,连货都懒得看,便命令工人们赶紧卸车。我暗暗叫苦,一卸车,狐狸的尾巴就全露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果不其然,工人们一打开车厢门就开骂了。
有人叫道:"都黑了,一捏就散了。"有人说:"真他妈恶心,臭死了!比臭****都臭。嘿,你们看,这里有稻草,有石头,这是什么玩意啊。"还有人嚷嚷着:"耗子屎,全是耗子屎。"
我是越听越紧张,牛老板一旦发作起来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果不其然,这家伙真急眼了,他指着工人们骂道:"让你们卸车就他妈卸车,哪那么多废话?再废话就把你们的屁眼都堵上。"
工人的嘴进化成了****,人立刻便老实了。不一会儿,五车陈化粮全部搬进了仓库。陈化粮搬走了,空气都清新了,我不得不大喘了几口气。牛老板在货单上签了字,挥着手说:"兄弟,今天有事,不能请你喝酒,改日好好聊。"
我百感交集呀,粮库部门与当地政府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这牛老板为我们主任两肋插刀,豪气干云,这么好的爆发户到哪儿找去?但我依然想不明白,牛老板要这批陈化粮能干什么用呢?
回粮库的路上,我大发感慨,声称咱们粮库真是个牛叉单位,咱们主任有两把刷子,什么破烂都能卖出金子价。
司机哼哼着说:"牛老板和咱主任是老朋友了,帮忙消化点儿陈化粮也是应该的,要不然咱们在帐上怎么找齐呀。"
此时困绕我很久的问题豁然明朗了,如果陈化粮都能按****粮的标准打发出去,什么样的帐抹不平啊?我苦着脸说:"如果把陈化粮算成****粮的价钱,那牛老板不就赔了吗?这得是什么交情啊?"
司机笑着说:"可他去年送来的几千吨****粮都算成一级了,他不赔钱。"
粮库钱没腰,看你捞不捞。这句话寓意深刻,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体会。粮库的买卖中向打马虎眼的确是容易,粮食这东西不是金子,放上两年自然就变成陈化粮了,在其中耍点儿猫腻并不艰难。何况两年也可陈化,六年也就陈化,这里面的道道还真不少。事实上我依然同情牛老板,即使堤内损失堤外补了,他能赚回来,但毒药般的陈化粮也只能埋掉,又费力又费时,总是麻烦。
司机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问:"您是不是觉得陈化粮没用啊?他肯定赔本啦?嘿嘿,科长,咱中国人一直勤俭持家,什么东西都糟践不了。干脆我现在就带您看看去,吃得都香着呢。"
"谁吃?"我问。
司机哈哈一笑:"人吃啊。人这东西最皮实了,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说着司机一打方向盘,车便开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不一会儿我们就看见山了,山脚下有一大片工地。司机说:那是镇里批下来的别墅项目,属于小产权房,专门卖给城里的有钱人。
我问:"是不是牛二老板建的?"
司机说:"对了。"
如今建设工程接近尾声了,那是一水的联体别墅,色彩艳丽,豪华气派。此时工地里正热火朝天呢,机器轰鸣,吊车起落,工人如蚂蚁一般忙碌着。司机将车开到工地入口附近,看了看表说:"您等着吧。"
司机掐算的时间很准,没一会儿工地里响了锣声,应该是开饭了。工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地向门口方向跑过来。此时一辆农用车从我们的车边开了过去,车上装着几只热腾腾的大铁桶。农用车停在工地门口,几个人跳进车箱里,他们挥舞着个大勺子高声吆喝着:"快点儿,快点儿啊,吃完了赶紧干活去,别他妈偷懒。"工人们拥上来了,无数的盆,无数的碗举到勺子车上人面前。这些家伙就跟乐队指挥似的,挥起勺子,汤汤水水的自天而降,每一勺都能景准地落到碗里。
我下了车,估计农用车上的人认识我们的车,凑到农用车附近也没人管我。我仔细观察着,大桶里是炒菠菜和白菜炖豆腐,还有两缸米饭,两缸馒头。我伸身到饭缸里,用手指捏了捏,米饭竟跟豆腐渣一样,一捏就成了粉末状。那两缸馒头更是可笑,是黄黑色的,比窝头的模样还难看呢。我向工地里看了一眼,工人们或坐或蹲,或几个人围在一起。虽然吃得艰难,但他们依然在吃。远远的就能看见,馒头是一掰就掉渣,米饭可以直接倒进嘴里。这些家伙吃得满嘴冒白泡,就剩翻白眼了。车上的指挥还嚷嚷呢:"快点啊,别耽误了进度。"
我悄无声息地钻回车里,胃里一个劲冒酸水。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得胃癌了?司机是个包打听,嘿嘿笑道:"米饭是白的吧?嘿嘿,那是加了漂白粉了,这东西反正吃着没味儿可也吃不死,民工,皮实。"
我咧着嘴说:"几十吨陈化粮都给他们吃啦?"
司机说:"附近还有十几个工地,都是牛二老板的,牛三老板负责供应饮食。这个事别人连把柄都抓不到,从咱们库里出来的是****粮啊。嘿嘿,别的工地我不清楚,反正这一带的工地都吃这个。"
我忽然想起来了,前年帮民工们要工资时。有一次民工曾吃坏了肚子,还是我们出的医药费呢。医生说他们是吃了不该吃的粮食。我当时听得迷糊,如今想来,那必然是陈化粮了,也就是说民工首领用我们的钱,给大家买来陈化粮吃。这王八蛋的老婆被砸死了,真是活该。
因果报应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和白门帮民工们要回了工资,他们便把我和白门给甩了,这不是白眼狼吗?我跑到粮库工作,用陈化粮填充他们的肚子,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事实他们也真不佩吃什么好粮食。此时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所有的工地都在给民工吃陈化粮,民工的房子能盖得结实吗?怪不得一地震就塌了呢,不塌倒新鲜了。开发商以陈化粮糊弄民工,民工用破房子糊弄富人,反正不是民工吃死,就是富人有朝一日被砸死,结果都差不多。民工和富人的关系是竹竿打狼,两头害怕。民工吃惯了陈化粮,所以见了有钱人就起疑心,见了有钱就想坑一把,好象也是正常的。即使我和白门这样的有钱人帮他们做了好事,他们也会觉得我们是别有居心。或许玉京说得对,穷人的进化程度有可能超过有钱人。而富人则很有可能成为富贵傻子,将来真被穷人统治了也不一定呢。
俗话说,吃人饭不拉人屎。这话说给吃人饭的人还算中肯,如果一部分底层人吃的不是人饭,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拉出人屎来呢?让他们以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绝对是勉为其难了。富人们没有看到自己在人间的恶行,便自成一统地讲什么人道,什么人权,什么环保,居然号称动物也是人类的朋友。其实动物不一定真把他们当朋友,一旦动物们发起狂来,所谓的优雅人类,必成鱼肉。
车颠簸着,我想着想着就睡了,这些念头总是累人的。
回到粮库,储粮塔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据说提升机的电机烧了,工人们正嘻嘻哈哈地抢修呢。维修队的工人都是些正式职工,他们没什么职权,但一般是不会把领导都放在眼里的。这些家伙一边修机器,一边骂人,内容基本上都与主任的母亲有关。
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越听越不是滋味,正准备离开却见主任慌慌张张地跑了来。他站到工人们面前,大声嚷嚷道:"兄弟们,你们都修了一上午了,能不能快点啊?外面都排了三百多辆车了。"
有个工人嚷嚷着:"******粮食有石头,跟拳头那么大,把电机烧了,质检的干什么去啦?谁负责呀?"
还有人说:"搞化验的都瞎眼啦?是不是应该找局里领导说说呀,换手吧。"
这些家伙敢对主任进行明目张胆的威胁,我正准备替领导出头。主任竟举着双手说:"兄弟们,这个月每人多发二百的奖金,成了吧?"
维修工们顿时喜笑颜开了,不少人谄媚地说:"头儿,听您的,放心,机器马上就好了。"
后来司机解释说,维修队这帮家伙是粮库中最难见到实惠的一群,一旦干起活来便想方设法地磨洋工。由于这些人是什么话都敢放的大老粗,所以哪任领导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连主任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碰上这等事,往往要给他们分一些油水。我在公司里混了很多年,公司都里是老板说了算的,一旦碰上这样的工人,饭碗也就保不住了。司机说:"嘿嘿,能进粮库的人都是关系套关系来的,主任不愿意得罪他们,也得罪不完呀。何况他们的确没什么油水,身上里干净,一旦惹急了,咬上谁一口都够戗。"我心道: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是主任的人,手下这个司机却是个碎嘴子,你等着,等我全明白也就该收拾你了。没想到司机以为又看出我的心思了:"新主任只能安排自己的人,却不能把别人全开掉。别人都变成了仇人,他也就离死也就不远了。您知道咱粮库有多少个副主任吗?九个,嘿嘿,比政治局常委还多呢。"
中国是个古老的社会,古老的社会总会有许多古老的规矩。如坟墓一样,风水之地就那么多,新坟只得压在旧坟上,如此往复,最终便堆成了一座坟山。
到粮库工作以来我的确挣了不少钱,我知道我的钱来自主任的恩赐,必须要吐出一些。据说主任夫人,也就是我那个阿姨信佛,而且非常虔诚。于是我在黄金专柜请回一座四两多的小金佛,借着吃饭的机会,送给她老人家了。
主任知道我是个心思灵巧的人,一个劲夸地我是可塑之材。后来我告诉他,玉京得了绝症了,我要抽时间照顾照顾朋友。主任大为感动,一来玉京是他的远房侄子,二来我的为人也让他不得不钦佩。主任说:交朋友一定要交你这样的。放心,你可以随便请假,我心里有谱。我说玉京这人从小就怪,他说别人不能选择死亡,却能选择如何生活。他恰恰相反,他要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死去。主任叹息道:"这孩子三岁时得过一场病,估计是影响大脑发育了。"
喝酒时谈论生死问题,必然容易喝多。阿姨见我们俩出现了舌头缩短的迹象,便抱着小金佛回家了。我拉着主任的手,向他请教如何能在粮库混得长久些,主任说:"你见到的,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别学这些,要学就学水面之下的。"
我没明白,水面下面能有什么呢?
主任说:"露出来的冰山迟早要融化,水下的部分却能维持很长时间,你要好好学习。"
我不得不钦佩老人的见识,这种经典语言,可以直接写到大学的教材里了。看来,我在粮库里的确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后来主任真喝多了,谈起了许多往事,感慨不已。据说这家伙以前在国营建筑公司工作,还是央企呢,他是某大领导的秘书。我白思不解,既然他以前是修路的,何以又进了粮食局呢?主任笑道:"修路的活儿太累了,在外地一住就是半年。我前后干了十几年,还是秘书。当时我有个亲戚在粮食局当头,我想调回来,但我们领导不肯放人。他说,你必须要为公司做出特殊贡献,我才能放你回北京呢。当时我们正修贵州的高速公路,我就跟领导说,我的主意值两个亿,你能放我了吗?领导听了我的主意,果然把我放了。"
我心道,这事应该有十年了,当时的两个亿比现在值钱多了。主任原来是个人才呀,一个主意就能值两个亿?咱国家要是多几个这样的人,早就进军中等发达国家了。
主任的主意非常巧妙,实施起来还特方便,节省下来的费用完全材料费和人工费。他向领导提议说:把高速路的路面缩窄30公分。反正监理公司跟咱们是一伙的,不会查得那么细的。大领导不仅同意了,还进行了周密部署。不久这条路就堂堂正正地交付使用了,谁也没看出问题来。如此一来,建筑公司的效益突飞猛进,一举扭转了多年亏损的局面。大领导不能食言,只得忍痛放主任去了粮食局,临走时还高呼人才难得呢。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去年网上曾暴出一条新闻,贵州的一条高速公路居然比设计要求窄了30公分,所以事故频出。十年来,这条路事故发生率比其他高速公路高出了三倍。网上还说有关部门正在展开调查,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更让人心寒的是当年我和警察去抓小宛,走的就是那条路。有几次,警察差点把车开到沟里去。
主任早就知道这事被暴光了,他笑着说:"嘿嘿,头年这个事终于让人家查出来了,虽然我那个大领导已经退休了,还是给抓了。他想咬我,可我又没证据,实际上我没有从中拿走一分钱,不过是急着回北京。有人找我问过,我来了个死不承认。嘿嘿,那么大岁数的人还想拖别人下水,为老不尊。结果那孙子给判了十年,活该。"说着主任哈哈笑着又喝了一大杯。
我松了口气,主任福星高照,我也就塌实了。
主任走了,我独自在饭店的大厅里坐了一会儿,主要是为了醒醒酒。
忽然附近有人叫道:"横波,你是横波吧?"我寻着声音望过去,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推着一辆轮椅车从饭店里走了出来。她惊讶看着我,脸上全是光。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是我的班主任,都十几年了,这女人恋上居然就没有什么变化。我尴尬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终于看明白了,轮椅里坐着一个怪物,那家伙歪嘴斜眼,手像抽筋了一样,手指头都缩到一处了。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干笑着道:"老师,您好。"
班主任神态自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小子,十几年没消息了,还好吗?"
我说:"一般。这位是?"
班主任向轮椅上看了一眼,惊奇地说:"你怎么不认识啦?这是我老公,我照顾得好,他醒过来了。"那怪物听到了老公两个字,立刻玩了命点头,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在认可自己的身份。班主任说:"他有些意识了,不过要想恢复正常恐怕还得需要一些年,也许......。这样吧,你给我留个电话,有机会咱们好好聊聊。"
我说:"您给我打过来吧,我存在手机里,明天就跟您联系。"
班主任打来电话,然后挥了挥手,推着轮椅走了。
我立刻把她的号码删掉了,并加入了黑名单。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根本不打算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