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承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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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荼蘼旧梦

?1.

文昌百汇广场最近来了一只瘸腿的米奇,笨拙地追着路人跑来跑去,手里捏着一瓶Princess香水,紫色水晶切面的心形瓶身,遇见年轻的女生就会轻轻喷一下。清新的花果香调,清甜如绵薄细雨,余味又有淡淡的木质薰香。

人群没有因为米奇一瘸一瘸而减少喜欢,反而显得更特别,一群小孩子追着她跑来跑去。

妈妈背着一只小包一扭一扭地路过。米奇挡住她,用手里的香水对着她的鼻子喷一下。

“啊、啊、啊……”妈妈香水过敏,仰起脖子,朝天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引得近旁一排汽车的报警器哇哇响个不停。

妈妈擦掉眼泪,揉一揉鼻子,正酝酿下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清绘使劲摘下厚厚的海绵头套,满头大汗地冲妈妈笑,“妈,是我,哈哈哈。”

“啊呦……”妈妈雀跃,心疼地想要掰开清绘身上的米奇外套,“热死了,谁让你来的啊?”

“我自己要来的啊,医生说安装假肢之后,要适当运动。”

“哦哦哦,看起来恢复得很好。”妈妈绕着清绘转一圈,像是真的在考量一件玩具。

“妈,你来做什么?”

“我陪阿咪……”妈妈转头寻找阿咪,“啊呦,人呢?”

很冷的天,阿咪站在不远处的天桥喝一罐冰可乐。她最近在减肥,喝可乐简直是在服毒,可又戒不掉,只得含笑饮砒霜。阿咪看见清绘,赶紧三口两口喝完,绕很远的路把手里的锡罐送给拣垃圾的老婆婆。

妈妈去文昌百汇对面的新华书店帮阿咪寻高考复习参考,阿咪陪着清绘站在深秋的广场。沁凉瑟瑟的秋意,让阿咪对清绘身上厚厚的海绵服羡慕不已,“借我穿会儿,借我穿会儿,不借我抢了啊……”

阿咪追着清绘跑。她知道清绘穿着假肢不方便,所以也只是原地跑,虚张声势,吓唬吓唬清绘,“抢到了,抢到了……”

“别闹啦,我在工作。”清绘努力想要挣脱阿咪的熊抱。

“好吧。”阿咪放开清绘,挽起清绘毛茸茸的胳膊,陪着她走来走去,给每一个路人带来馥郁。

“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原来就住在我的心底,陪伴着我呼吸……”广场的音乐跳到这首林晓蓓的《心动》,清绘的脚步变得缓慢,仿佛在听。

“你还想着他?”阿咪问。

清绘不说话,只是站着。刚刚还活蹦乱跳做着各式怪动作的米奇突然安静,安静得像一个梦,恍惚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阿咪嘴角撇着,冷冷淡淡地说:“何必为了这种人,浪费自己的美好年华?”

清绘笑笑,可是她的脸藏在厚厚的米奇后面,阿咪并看不到。

她的回答很温柔,“我们的青春,即使不浪费,也是会过去的。”

阿咪哑口无言。

清绘看着阿咪,眼睛明亮清澈,她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比自己勇敢的自己。

原来,爱与哀愁,走与停留,都只不过是我们青春的一部分,仅此而已。走过一段路,错过一些人,忘记一些事,而后我们逐步成长并懂得。

懂得珍惜、怀念,还有放下。

2.

一场夜雨,一场秋凉,天气真的冷了起来,清绘很开心有厚厚的米奇呵护。可是路过广场的人为了躲避寒风,全都变得行色匆匆,清绘追不上。

有一个人,穿半长的烟灰色牛角扣大衣,厚厚的围巾圈住了半张脸。他明明已经走过去了,又折回来,围着清绘转一圈,再转一圈。

清绘认出他来,是大鱼。她拿起香水在他鼻子前喷一下。

“前味,青苹果、黄金杏仁、柑橘;中味,粉红番石榴、大溪地皇冠花、野生晚香玉、黑巧克力;后味,雪纺香草、粉红冰霜、琥珀、木质香。”大鱼背诵公式一般,又故作惊诧状,“你是清绘?”

“你怎么知道?”清绘隐在厚厚的米奇体内奇怪。

“闻香识女人啊。”一个很标致的理由。

“呸……”清绘下意识想要踢他,可是该抬哪条腿呢?只能悻悻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啊,我写信告诉你了。”大鱼回答。

“我搬家了,没有收到你的信。”清绘喃喃,她钻在米奇的躯体内,说话有点困难,听着也有点困难。

“你怎么没有给我回信?”

“你闻一鼻子就知道后味?”清绘没有回答,故意岔开话题,“你对香水很了解噢?”

“因为我是大鼻子情圣。”大鱼吹嘘,其实是他来见清绘之前有做足功课。不过他的鼻子的确很漂亮,尤其是侧脸,很高很挺,看起来又很乖巧。

“臭屁。”清绘扬起软绵绵的拳头锤他,“快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我闻到你的脉搏,草莓味道,那是我的独家秘籍。”

“原来这样。”清绘虽然做了香水小妹,但她还是喜欢大鱼调配的小草莓。

“不行、不行,我还是对你撒不了谎。”大鱼又挠挠头,“是你妈告诉我的,呵呵……”

“叛徒。”清绘咬牙切齿。

清绘还想说什么,一个姗姗可爱的女孩子跑过来,轻俏地挽起他的手臂,“快点、快点啦,我同学一定要听你唱歌……”

大鱼被她拖得踉踉跄跄,朝旁边的KTV走去,“清绘你等我一下,五分钟,三分钟,一首歌的时间……”

大鱼走了,清绘只得惆怅得追着路人无聊地跑去,众人皆冷她独热。

走了一半,大鱼又折回来,“刚刚那个是我表妹,就是我在信里写到,想要考拉的那一个。”

“噢。”

“那你要不要一起唱?我们还没有一起唱过歌。”

“唱过啊。”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那个不算。”

“你快进去吧,我要工作的。”清绘拒绝。

“那我进去了,你一定要等我。”

小表妹在远处大声催促大鱼。

一定是因为大鱼唱得太好了, KTV将他们房间的音响切到广场的电视墙。清绘坐在长椅上歇脚,有多久没有听过他唱歌了?

他唱:为什么拯救地球是那么容易,为什么束手无策啊,我和你的爱情……

他唱:伤心都忘了吧,期待更美好吧,我们都告别了青涩……

他唱:想把你紧紧抱着,可知你是我生命中的,最舍不得……

寒风中,许多路人都驻足停留,听他唱完最后一句:没有偶然的爱情,或是迟来的爱情,我需要学会,等待的心情……

3.

大鱼的歌声停歇了片刻,电视画面又切回林晓蓓的《心动》。

清绘从长椅上颤颤地站起来,装上假肢之后,走路就像是大力士拖动卡车,起步的那一刹那是最艰难的,所以她总是宁愿跑来跑去,而舍不得歇脚。

她扶着椅背,深呼吸,一抬头,就看见广场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另一个人,也扶着椅背,正努力抬腿,想要迈出艰难的第一步。他穿着臃肿的军大衣,他头发蓬乱,他满脸胡楂,他瘦得不成人形,弱不胜衣,远远望去,像是粗心的人遗落在椅背的一件大衣。

他是许安。

他努力弯腰,再弯腰。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拿起长椅上锈迹斑斑的收音机。那细微的声音淹没在广场喧嚣的音乐:有多远的距离,以为闻不到你的气息,谁知道你背影这么长,回头就看到你……

清绘一瘸一瘸地追过去,他愣了一下,以为米奇故意装瘸来嘲笑他,很难过的样子,努力加快脚步,想要逃开,可是又力不从心。

这时候,他的一个老乡从旁边的药店跑出来,哭二师兄的那一个。他不知道清绘寄居在米奇体内,猛地推她一把,“你什么意思?”

清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许安的老乡扶起许安朝广场的另一端走去。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感觉腿部空落落的,一定是假肢摔得脱位了。

她拼命地撕扯脑袋上的米奇,想要呼喊,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消失在茫茫人海。

“你等我一下。”从KTV匆匆走出来的大鱼,看见清绘跌坐在地上,赶紧把她扶回街边的长椅坐好,然后朝着许安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一辆黑色的丰田休旅车好像埋伏在街边几百年,只等他经过。

“轰……”一声巨响,又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黑色小车原地转了一个圈,撞在路边的站台。整辆车撞得翻过来,四轮朝天。刚刚还跑跑跳跳准备冲过马路的大鱼,整个人被撞得飞起,狠狠地掼在路边的绿岛护墩。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都汩汩地流着血,很快在身下积起一汪血湖。被撞得歪在一边一棵道旁树,簌簌地落他一头一脸黄叶。

路人全都回头惊恐地看向他。他颤颤地抬起头,嘴巴一张一合,朝着许安消失的方向说:“等等她。”

说完这句,大鱼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小表妹追过来,扑过去,又怀疑着、跌跌撞撞地后退,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清绘拖着庞大的海绵服,爬过人群,假肢卡在米奇体内,她每行进一寸,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这就是所谓的寸寸心碎吧?

人群在眼前跑来跑去,警车救护车喧嚣着来了又去,那溅血的黄叶被风吹得慌乱地打转。影绰的画面,好像前生记忆,又或者像是一场的自编自导自演的DV电影,镜头摇晃昏暗,支离破碎。

林晓蓓还在秋风里没完没了地唱: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也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好让你明白,我心动的痕迹……

4.

大鱼葬在城北青居,青居,青山相偎的栖居,层翠如描,淡云微抹。如此诗意的栖居,真好,在这里,万事蛰伏,年华永远如玉。

冬日的午后,好风好日,鸟喧花静,阿咪推着清绘静静走在萧瑟的墓园。空气里漂浮着模糊的梅香,有疲倦的花瓣,因风,落在大鱼碑前。他的照片才隔几场薄雪,便已泛黄,笑容也如花香一般模糊,就要被风扯远。

“你喜欢过大鱼哥吗?”阿咪问。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说喜欢?”

“我不想骗他。”

“我也不想骗他。”阿咪说道,“我喜欢他。”

“我一直知道。”

“把信投进邮筒的那一刹那,我以为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值得后悔的一件事。现在想来,我烧毁邮筒,才是这辈子最令我后悔的事情。”阿咪泣不成声。

“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他,他的一首歌唱得我很难过,我很想他能单独为我唱一次。”

“哪一首?”

“我一直都不知道歌名,我只听过一半。”阿咪自顾自地轻声哼唱,熟悉而久远的旋律,“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清绘记得这首歌,那年的小公园,秋千边,大雪漫天。年少的爱情,来不及雕琢,便湮没。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阿咪沉浸在悲伤,不能自已。

夕阳渐渐落去,清绘抬起头,看见墓园的牌坊上,四个苍劲大字,“望云思亲”,泪如流云汹涌。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遇见唱花腔的邮递员,捎给清绘一封信:“我带在身边很久了,一直遇不到你。”

“谢谢你。”

信是大鱼寄回来的,笔画铿锵,字句缠绵。

可爱的清绘:

你好。

今天心情很难过,有一件事,很迫切地想要说于你知道。

周一,登山社的一位同学过来邀请我一同去野营地爬山,那里有澳洲最陡峭的悬崖。那段时间他一直生病,走路都踉踉跄跄,我劝他身体好一些再去,可他坚持。我笑话他,在我们中国有一位作家叫鲁迅,他痛斥过一种人,冰天雪地还要丫鬟搀扶着出去赏雪赏梅,然后咳咳咳半天,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爬山的那天,天气并不好,我们一前一后攀到崖顶,他忽然微笑地转头对我说“good-bye”。然后,我亲眼看见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锁……

所有的人都在猜测他坠崖的原因,有人以为是失足,有人以为安全绳没有锁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他失恋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见死亡,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却又无能为力。我很自责,不该带他去爬山。也许,我也不该把沉痛的心情带给你。我是真的难过。

刚刚又去看了邮箱,还是没有你的回信。这段时间澳洲没完没了地下雨,大概邮递员被耽搁了吧,真的很希望天气能早点晴朗,也害怕天气会突然晴朗。

雨季过去之后,夏天就要来了吧。翡翠欲滴的夏,阳光四溢的夏,游泳池里扑通扑通的夏,香草杯甜味的夏。我最喜欢的夏,我就要离开它,回到扬州的冬天。

因为,我想念你。

……

清绘把信抱在怀里,她没有勇气再读下去。

阿咪追着问:“那后来呢?”

那后来呢?

生活不是童话,后来,王子和公主并没有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5.

春暮夏初,张家旧邸修缮完毕,对游客开放。居委会特别发了邀请函,约了整条柳湖路的街坊故地重游。

沿一条碎石铺就的曲折小径一路探幽,便看见一面青砖细瓦的牌楼,细腻的徽派砖刻,上书“曲圃”两个篆字。古人心思是如此细腻精妙,一个“曲”字,道尽人间迂折。

清绘住的那个房间,新建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小露台,露台上搁一把斜斜的摇椅,椅子上搭着厚厚的细羊绒毯子,靠在上面,抬头便能看见碧波荡漾的瘦西湖,树影凌乱,茨藻横生,一湖的荷花开得乱糟糟。穿过湖面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湖心亭,掩映在蓊郁盎然的槐树荫,亭里有戏班子日日黄昏唱着咿呀长调。

住在这里真好,脉脉如水,云剪青山翠;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

多想搬回来,虽然知道不可能,可想念的感觉依然强烈。

清绘记起小时候,闷热的夏天,搭起竹匾,支起蚊帐,睡在天井里,有萤火虫停在蚊帐上。上半夜一家人或坐或躺,吹牛、吃西瓜、手里的蒲扇噼里啪啦赶蚊子;下半夜,妈妈会好几次悄悄起床,帮清绘和阿咪盖好毛毯。她的动作很轻,毯子的长绒滑过皮肤,痒痒的,很舒服。

有好几次,清绘看见妈妈盖好毯子之后,还不走,就那么俯身看着她和阿咪,眼神里满是疼惜与宠溺。清绘偷偷眯着眼,被妈妈珍重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那年夏天,她老是失眠,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兴奋得睡不着,现在想来,却记不得是些什么事情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然浓烈,漫天漫地,泼泼溅溅,有牵牛花早早地开在竹篱。

水果店门口的风铃还在,人群络绎而过,一长串的贝壳原地打转,它们离开海水已经很久了吧,而声音依然浸润海风般清新。

空荡的水果店已经恢复了当年的陈设,堂中央靠南墙摆放着一张朱漆描金香案,案上搁着一只绿迹斑驳的青铜鱼洗,盛浅浅小半盆清冽的湖水。

导游介绍:“鱼洗奇妙的地方是,轻摩双耳,盆中刹那间就会波浪翻滚,汹涌澎湃,然后涌出四股二尺许高的喷泉,并发出易经中念震卦六爻的音响。”

听了导游的话,阿咪跃跃欲试。她挽起袖子,将两只手掌搁在鱼洗的双耳,轻轻的摩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可是水面纹思不动。

“得,我功力不够。妈,你来。”阿咪败下阵来,转身对早已挽起袖子蠢蠢欲动的妈妈说。

妈妈将手放在耳上,仿佛武侠中的师太运功一般,屏气凝神,可是水面依然平静。

“爸,你要不要试一下?”清绘推推一直在一旁搀扶自己的爸爸。

“好吧。”爸爸扶着清绘倚在一扇屏风,朝鱼洗走过去。他先掬起一捧清水浸湿双手,然后放在双耳上,缓慢地、有节奏地由徐至疾,水面似乎起了一丝涟漪,围观的人正要鼓掌,涟漪却又一圈两圈消散,平息。

“算了,算了。”爸爸笑笑地放弃。

“清绘,你试一下吗?”阿咪叫她。

清绘扶着屏风走过来。她今天穿了一条层层叠叠一直遮住脚面的碎花长裙,裙角别一大朵玫瑰,头发也有些长了,用一支长丝巾松松挽起,风情而神秘的吉普赛女郎,让人看了就想跳舞。

清绘将手扶在双耳。她的手真的很漂亮,如雪初砌、月新磨,粗朴鱼洗盛放水仙。

四尾汉鱼成双成对,天真而安静地睡卧在清浅水底,抵首依偎,相呴相濡。这一刻的美好, 静谧得让人不忍打扰。

世事漫如流水,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动人的事情呢?

那些曾经爱过的人,错过的人,逝去的人,愿我们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