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涅槃1
如水的月色浸润着亭台楼榭,稀疏的烟雨婆娑着庭中芭蕉,多情的晚风吹拂着河边杨柳,寂寞的寒鸦装饰着曲径通幽。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一素袍妇人席地而坐,寂寞萦绕着她的眉眼。也许是太沉溺于往事了,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门口的访客。
“姑姑。”
她缓缓抬眼,看清楚来人后,身体虔诚地匍匐在地:“罪妇恭迎皇上!”
宫昊天摆了摆手:“姑姑不必拘泥。”他静默了一下,忽而笑道:“朕很怀念以前飞扬跋扈的姑姑呢!”
花容夫人笑了,依然优美的唇瓣划出憔悴的弧形。
宫昊天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另一个蒲团:“姑姑,陪朕聊聊天。”
花容夫人摇了摇头,好像看到了一个得宠的孩子,她提起素袍,也缓缓坐下。
“你说,这会儿他见到姽婳画师了么?”宫昊天侧着头,微微出神。
“以他的个性和力量,我想不出会有他办不到的事。”花容夫人又笑了,“你想,他在武功被废之后,还能练就神功。天下,更有何事能够难住他?”
“他本就不同于凡人。”宫昊天低眉浅笑,“朕居然拥有过他呢!”
花容夫人看了看他:“若不是皇上,恐怕他也没有办法复原得那么迅速!不管怎样,皇上能尽释前嫌,慨然相助……”
宫昊天忽然苦笑:“朕救他,是因为朕以为那样的他,朕总能够拥有他了。若是朕知道……”
“就算皇上知道这样的结果,恐怕还是一样会救他的。”
宫昊天笑得更苦了。
“听说翰林丹青院还保留着阿成和……姽婳画师的官衔?”
“姑姑也知道了?”
花容夫人点了点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吧!皇上……”
“朕明白。但等待就意味着希望,如果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花容夫人不语,她想起她自己的前半生,何尝不是这样固执地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属于她的男人,而忽略了近在咫尺的爱,徒然忍受了一生煎熬。她曾经以为她的儿子会步她的后尘,没想到会是皇上!
她看了看宫昊天,宫昊天年轻而俊美的脸上满是执着,那执着和她无出其右。但愿只是执着,但愿不要再有仇恨!
她沉思着,宫昊天已经站了起来:“姑姑,这宫里只有你和朕承载着那些记忆,所以,姑姑,不要再称自己为罪妇了,你该知道,若是没有你在,朕会更加寂寞。”
花容夫人垂了头,扑扇的睫毛多了点水汽:“两个人的缅怀,就像是一杯毒酒,喝的时候暂时忘情,清醒的时候却只会让寂寞更加深刻。皇上,你该明白这个的。”
宫昊天点了点头:“朕明白,但是朕若不来一趟,朕又怎么会真正明白?”他叹息了一声,循着原路径自去了。
花容夫人缓缓起身,盈盈下拜:“送皇上!”
泪珠串串滴落,湿了她的素袍。什么都没有了,她!这世间唯一深爱她的人,已经死去;曾经最亲近她依恋她的人,已经远去;而她爱了一生的人,空增了厌恶与鄙视罢了。她跌坐在地上,春风送暖的日子里,却如堕冰窟,瑟瑟发抖。回忆,令她断肠;然而不回忆,她的生命都难以为继。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茫茫的雪日,铺天盖地,将她重重围困。
“欣德,你来了。”她高声地叫了起来,然而她的声音散化在纷飞的飘雪中,不见了踪迹。
孟欣德根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一掌拍向她的儿子孟宫成。与孟欣德同时出手的,是跟随在孟欣德身边的年轻人,她眼尖,瞧见年轻人手中的银针,穿透漫天的雪花,奇准无比地射入孟宫成怀中的孟郎要害处。
她吃了一惊,孟宫成也吃了一惊。
只在这刹那之间,局势就发生了巨变,孟宫成为了保护孟郎,硬生生受了孟欣德一掌,怀中的孟郎也脱手而出。孟欣德又是轻飘飘一掌,将孟郎送向身后,她眼睛一花,正待仔细看接住孟郎的人影,耳中就突然听到儿子凄厉的呼喊声:“把她还给我!”
那声音形同垂死的野兽,听得她寒毛倒竖,她定睛看去,一片白色之上,渲染着殷红的血液,尤其触目惊心。她慢慢地走近、走近,看清了那跌落在地上的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
不,也许她是从未给过他母亲的温暖,但是,杀他,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出手,只是为着要制住他,让他从此听凭她摆布。
她的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
“把你的儿子带走。”孟欣德冷冷地自上而下鄙睨着她,“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不要再见,那样至少我还会把你认作妹妹。从此以后,你什么都不是了。”
“欣德……”她颤抖着叫,“那不是我要他做的。我赶来就是为了救你们……”
“养儿不教,父母之过也!”孟欣德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的事,皇上都告诉我了。师兄那么爱你,你若稍微珍惜一下,今日也不至于酿出此等大祸!嘿嘿,黄齿小儿,贼胆包天,居然胆敢弑君篡位!”
“我爱的人是你啊!”她凄声喊了出来,这一刻,忽然对儿子有了惺惺相惜的感情,他们都是那么疯狂的人,为了爱,天下、江山、皇权、地位,统统可以信手拈来,只为了成全一己之爱。是呵,只要能够得到心爱的人,倾城倾国又如何?弑君篡位算什么?她忽然笑了起来:“欣德,我那么爱你,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可你,为什么毫不顾惜?为什么?”
“恐怕未必!”孟欣德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抱着孟郎,孟欣德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拥住了她。
“郎乐乐,若不是你出现,他本来是会爱上我的。”她仇恨地瞪着她毕生的情敌,厉声大叫起来。
郎乐乐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你知道不会。欣德视你,犹如亲生妹妹。而你爱他,不过是因为得不到,因为得不到,你才将他想象成一堵无辜的白墙,你狂热地把你心里最向往的爱情故事,全部在他身上投影一遍。这样的爱,何其虚幻?假设你真的能和欣德在一起,欣德待你,能像巩回春那样无私和彻底吗?花容,你扪心自问,这世间,还有哪个男人,能像巩回春那样爱你?”
这些话,花容夫人一句一句都听得齐全,恍如一个霹雳,从青天里打入顶门,顿时眼前火爆,耳内雷鸣,心里又恨、又悔、又羞、又愤,往事历历在目,重新反顾,巩回春的点点滴滴变得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如此撼动她的心灵。她承认郎乐乐都说对了,孟欣德眼里心里只有郎乐乐一人,就算真的和她在一起了,他只会薄情得让她黯然神伤。而只有巩回春,才真正能将她放在心坎上,百般疼惜,万般呵护。纵然是为了她割了舌头做了太监送了性命,也毫无怨悔。
可是,从此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叫她到何处去寻找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巩回春来?
“这个畜生,设毒计将我们和皇上困在先皇陵墓之内,制造出我孟欣德弑君的假象,妄图从此自登皇位。最可恨的是,他居然诱骗我的女儿……若非念在他乃师兄唯一血脉,我非毙了他不可。”孟欣德恨恨不已,“他武功已废,从此以后,你好好教化他,再也不要图谋不轨之事,若再让我知晓……”
“欣德,别说了,我们走吧!”郎乐乐拉了拉孟欣德的手,四人飘然远去,消逝在飞雪之中。
小房间里,阳光越过窗子,洒了一地。有不知名的香气,萦绕满室。孟郎趴在郎乐乐的膝盖前,仰起了脑袋,透亮的眸光中折射出无边的心疼:“妈妈,你说爸爸废了他的武功?爸爸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她好像自己身受了那巨大的疼痛,痛得眼眶里满是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你这孩子!他差点杀了我们你知不知道?”
“但他最终是放过你们的啊!”孟郎漆黑的眼珠子带着倔强的神气,“你也说了,你们都没有办法打开石门,石门是自动打开的。他明明知道他放了你们会有什么后果,他还是放了你们。妈妈,你不是说过吗,再是罪大恶极的人,只要心存一点善念,就值得去原谅。”
“你……”郎乐乐又是气又忍不住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言善辩了?还懂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妈妈,我现在已经回忆起了一切,你总可以放心我的选择了吧?”
郎乐乐拧起了眉毛:“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知不知道?”
孟郎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无所不能,就像超人。”
“你是不是要气死妈妈才甘心?”郎乐乐真的生气了。
孟郎握住了郎乐乐的双手:“妈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的能力已经无法改变,但是他的心,却还有转机。他可以成为无恶不作的恶人,也可以做一个像爸爸那样的好男人。妈妈,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爱上一颗种子,必定会爱它的芽、它的枝、它的叶、它的花、它的果,甚至是从它脚下爬过的甲虫……爱它就是爱它的所有!不管他做过什么,还将做些什么,我只爱他,爱他的所有!”
“那么他呢,他是不是也同样地爱你呢?”郎乐乐严肃地盯着孟郎,“阿郎,有些话,妈妈真的不想说得那么明白,如果你不是那么固执……”
“妈妈可以全部说出来,看看女儿的爱会不会变。”
“他是个同性恋!”
血色从孟郎脸上褪了下去,她抿紧了嘴唇。
郎乐乐一咬牙:“他有龙阳之癖。他和那个狗屁皇上就是那种关系!”她一出口,心就开始后悔,看着孟郎惨白的脸色,不由更加恼怒自己。
“阿郎,忘了他吧!他不值得的,真的,女人的第一次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你燕大哥那么爱你,不会在意这些的。不,只要我们隐瞒得好,他根本不会知道……”
“妈妈!”孟郎打断了郎乐乐的语无伦次,她的小脸依然白惨惨的毫无血色,但是她的神情却更加倔强和固执,“我已经不是原先的我了。燕大哥再好,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我是否能够和巩成在一起,我这一生,都将永远在他的阴影下站着。妈妈,你摸摸我的心,你是不是也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你摸摸我的脉搏,你是不是也能够触摸到他的脉搏?还有我的呼吸,我的思想,我的行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着他的痕迹。我现在在流泪……”她用手指接住一滴泪珠,“妈妈,你看,那里也有他的泪水呢!”
郎乐乐惊呆了。
“妈妈,我的身体可以与他分开,但我的心,那是你、爸爸,以及我都无法左右的。她非要追随在巩成的左右,我没有办法……”她终于哭出声来,这一片哭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释放出她所有的哀恸。
“可怜的孩子!”郎乐乐张开双臂,但是怀中却突然一空。她迅速抬头,她的女儿已经到了另一个人的怀抱之中——巩成!那个天杀的坏她女儿贞洁,又窃取了她女儿芳心的臭男人。她的双眉陡然竖起……
巩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懂爱!”
郎乐乐愣了一下,转念间恼羞成怒:“你不配!”
“爱,也要分等次么?”巩成讥笑,“这样的爱,会不会太虚伪?”
郎乐乐再次愣住。
“过去的事,我都已经放下,为什么你们还要执着?”巩成不再看郎乐乐,只是温柔地凝视着怀里的孟郎,“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腐朽,我曾经以为世间尽是冷漠、残忍和虚伪,我曾经以为我活着就是作恶天下、以恶乱恶……可是孟郎闯进了我的世界,在她面前,我的恶变得那么可笑,完全无用武之地。”他摇了摇头,眼中的温柔明明已经到了极致,偏偏还是在满涨着,满涨着,“每次都是这样,在一次次地无奈、错愕、彷徨中,黑暗的生命中忽然有了亮色。在我陷落深渊的那一刻,总是孟郎抱住了我,让我一点一滴领略到生命的美好。这样一个人,教我如何放得开?叫我怎么舍得放开?所以,”他抬起头,正视郎乐乐,“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会想方设法来到她的身边;如果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纠缠着她,不离不弃。”
他说得青筋暴绽,郎乐乐听得目瞪口呆。
一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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