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禁闭1
禁闭室很小,没有床也没有桌椅,黑泥地面铺着一方草席,草席上放着一床棉被,看上去灰尘满是的样子。除了进去的那扇门,四面墙上,只有右侧墙面上方,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孔,算是窗口了。但是,孟郎却不胜欢喜,无论这儿条件如何简陋,这儿,她安全了。
她欢欢喜喜地越过孟宫成,把包袱放在草席上,抖开棉被,用力拍了拍。灰尘飞扬,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孟宫成没有咳嗽,但是眼中却露出了厌恶。
“你很开心?”
“当然了!”孟郎放下了棉被,感激地睇了孟宫成一眼,“谢谢你又一次帮了我!如果不是你急中生智编了一个谎言,我恐怕……”她羞涩地笑了笑,“刚才真是惊险。”
“但你似乎乐不思蜀!”孟宫成脱口而出。
孟郎愣了一下,望了望孟宫成:“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吗?”
孟宫成哼了一声,脸色有些尴尬。
孟郎摇了摇头:“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那一刻我的感受!只要能让我脱离那个地方,即使穿越到世界尽头永远回不来,我都愿意。”
“穿越到世界尽头?”孟宫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也许,那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你也喜欢吗?”孟郎的眼睛发光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拉着你一起去穿越吧!”
孟宫成又哼了一下,只是声音的温度似乎正常了许多。
“哎,功到自然成,我觉得你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呢!”孟郎坐在被褥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悠悠地瞟了孟宫成一眼,“我怎么就想不到那样的借口呢?皮肤有疾!哈,这样他们对我避之犹恐不及了。”
“那不是我说的。”
“什么?”
“我说,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了那句话?”孟宫成的唇角又勾起了那种游戏人间的讥讽——不见看透的潇洒,倒有沉溺缧绁之恨。
“可是,若非你授意,院长怎么会……”
“授意?我的确授意了!”孟宫成冷笑,“你想知道我授的是什么意吗?”
“我当然想啦!无论你授的是什么意,我只知道,你又一次救了我!”孟郎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仿佛是一块世间最美丽的宝石。
有一丝疑惑搅乱了孟宫成的冷漠,他狼狈而恼怒地撤离了视线,狠狠地吐出了两个字:“太监!”
“啊?”孟郎没听懂。
“我说你是太监!”情绪崩盘,孟宫成扼紧孟郎的双肩,懊丧得无以复加。他在做什么?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去了哪里?怎么一遇上孟郎,他就处处被动处处不正常了呢?
“太监啊!”孟郎喃喃地重复,仿佛正在辨认这个事实。
“是太监啊!”孟宫成恶意地强调,窃喜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鬼,猥琐地探头探脑。等等,他在想什么?只是因为孟郎的失落,他就窃喜了?他什么时候沦落到那么肤浅幼稚白痴的地步了?惊愕!自责!汗颜……他沮丧地松开手……
“天才啊!”孟郎抓住了孟宫成的双手,使劲地摇了又摇,“功到自然成,你果然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啊!”这样的话她就再也不必担心声音尖细、身形瘦弱以及种种女性特征了,她还可以以此为理由拒绝任何洗澡之类存在暴露性别风险的集体活动了。
“你……在说什么?”孟宫成真的真的疑惑了,他是在和一个正常人对话吗?他严重污蔑了她,甚至包括她的父母,但她却反而感动得泪光点点。
“你就不要再这么自谦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嗯,就像妈妈说的那个做了好事还不肯留名的雷锋。但是,我们都这么熟了,你真的以为我会被你冷漠的假象所蒙蔽吗?难道就因为你不居功自傲,我就真的麻痹到泯灭了感恩之心吗?功到自然成,我要明确无疑地告诉你,不会的!我孟郎虽然不是饱读诗书的学士,但至少还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席话,孟郎说得热血沸腾、唾沫飞溅。
孟宫成抬起手,缓缓地抹去了脸上的飞沫。现在他至少确认了一件事:孟郎的确不正常!更糟糕的是,这种不正常似乎也正在传染给他,因为他的心里不但没有任何不快郁闷愤怒恨,他甚至还在继续窃喜,而且这种窃喜似乎有演变成喜悦的成分!这个认知让他犹如打了败仗的元帅,身心俱疲。
“你……”
“对不起对不起!”孟郎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他的手,殷勤地为他擦起了蒙受她唾沫恩泽的脸,她做得那么自然,好像那张脸不是孟宫成的,而是她自个儿的。
“我……”
“没事没事,很快就好了。”孟郎很细心地用指腹涂抹着孟宫成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一遍,两遍,三遍……咦,比妈妈叫她做的陶泥更滑润更细腻呢!
“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孟郎立刻热心地回应,四遍,五……啪!享受终止了。她捂着挨了一下的火辣辣的手背,恋恋不舍地用目光垂涎着孟宫成的脸。
“这是我的脸,看到了吗?”孟宫成用力指住自己的脸,他真的不想发火,但是,他也真的忍无可忍了。
孟郎点头,继续垂涎。
“你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吗?你娘那么神通广大,难道就没教过你男女有别吗?”他恶狠狠地攻击,看到孟郎脸上错愕而受伤的表情,一丝快意涌上心头。
“你这是什么话?”孟郎委屈地指控,“我娘当然教过我。但是对我而言,你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你是我的大恩人,你是一个大好人,如果我因为秉持了男女之念而放弃了助人之心,何异于野兽?”
义正词严!铿锵有力!气壮山河!孟宫成只好无力地抹脸。他被打败了,短短的时间内,他第二次有了认栽的心!
“你不觉得你用的时间太长了吗?”他不死心地反问,希望可以收复一点可怜的失地。
“人家、人家也只是想多感受一下助人为乐的滋味嘛!”孟郎可怜兮兮地瞅着他,一对剪水双瞳,闪着清澈透明的光芒。无论是谁,在这样的目光下,都会不由自主燃尽了怀疑的蔓草,都会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多疑而羞愧,甚至自惭形秽!
孟宫成悲壮地发现,自己真的有了一种叫罪恶的感受!也许,真的是他太龌龊了。
“好吧,是我误会了。”
“没关系!”孟宫成面前的小脸立刻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她非常大度地拍了拍孟宫成的肩膀,“你不必自责,因为我早就原谅你了。”
她期待而鼓励地望着孟宫成,好像正在等待孟宫成的道谢。
孟宫成想说的是“见鬼”,但是,等到那两个字出口,他才绝望地发现,他又一次陷入了孟郎式不正常的漩涡。他说了,他的嘴巴,脱离了他大脑的控制,非常真诚地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孟郎认真地回礼,似乎孟宫成说“谢谢”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孟宫成陡然退了出去,他走得那样快,若是有第三者在,一定会更加确认孟郎皮肤有疾而且会传染的事实,因为,那样的速度,不是走,不是跑,而是落荒而逃。
“有空常来坐啊!”孟郎追到门口,热情地邀约。
孟宫成的脊背,陡然之间寒了起来,这一刹那,孟郎于他,有如附骨之疽,竞属切肤之痛。
如果有人告诉你:嘘,这是个秘密,不要说出去。你千万不要当真,因为九成九,这个所谓的秘密,早就街知巷闻了。
所以,当有好事者将此事禀告给皇上时,皇上沉默了,沉默的面色透着无边无际的深奥。
好事者站不住了,满头的汗,止不住地流啊,却硬是不敢去擦一擦。心里头那个悔啊,肠子的断裂声都清晰可辨了。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儿子林贵仁的好朋友王子路的话来了:“嘘,这是个秘密,千万不要说出去。”
那时候,他恰好站在房门外边,全程听到了这个秘密,自以为得了什么宝贝,屁颠屁颠就跑来第一时间禀告皇上,不期待升官么,至少也奖励点黄金啥的。谁知道哇!
都说天威难测,他是不是领略得太迟了?
皇上终于说话了,一出口差点把他老命吓没了:“林富礼,你是在嫖朕么?”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哪!微臣就是皇上指甲缝里的一点尘灰哪,皇上轻轻一弹微臣就灰飞烟灭了,微臣哪有这个狗胆哪!皇上明鉴啊明鉴!”林富礼匍匐在地上,啪啪啪啪,节奏明快,显然这磕头功夫是训练有素的了。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起来!起来!爱卿所言非虚,只是禀告得晚了点。孟爱卿是朕钦点的状元郎,朕怎会不知他身体有异?朕早就遣巩御医过去诊治了,这会儿孟爱卿的皮肤之疾,估计都快治好了。”
巩御医?巩回春!
林富礼的脑海里跳出了一副阴森奸诈凶恶的嘴脸,仿佛别人永远都欠了他上万两黄金。只要落到他的手上,不被榨干净最后一枚铜板,休想跑出他的掌心!皇上那么多的御医不遣,偏偏就遣了宫中最臭名昭著的巩回春。天威果然难测啊!
啪啪啪啪!明快响亮的磕头声再次响起。
“又怎么了?爱卿!”
“皇上英明!皇上万岁!”林富礼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儿子哎,大仇报了啊!你的仇人只怕正在以泪洗面呢!
孟郎的确正在哭泣,透明的泪珠成串地滚出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沾湿了浓密的睫毛,黑色的瞳孔浸润在水汽中,分外清澈透明。她努力地用雪白的小手捣住了嘴巴,但是,呜咽还是溢了出来。
“你哭什么?”孟宫成瞪着孟郎,那种无力的感觉又在泛滥了。
湿漉漉的睫毛不安地煽动着,状如小鹿般纯洁的眸子受惊地望了孟宫成一眼。孟郎再一次试图用手掩盖她的哭声,但是效果适得其反,啜泣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
孟宫成额角的青筋连续跳动了两下,他必须牙关紧咬,才能遏制住急冲上喉头的怒喝声。他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气:“能不能麻烦你暂停一下,行行好告诉我原因?”
“我……我……舍不得大叔嘛!”
“谁?他!”黑线直接劈下,孟宫成嘴角抽搐,眼眶爆裂,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反而是被指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
“你瞪那么大干嘛?”孟郎抓起孟宫成的衣袖,信手抹了抹眼泪鼻涕,“我和大叔有感情了嘛!他要走,我……我……”她嘴角一撇,眼看又要泪如雨下。
有感情?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算上今天也不过是第三面而已,何况每次问诊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炷香。
“你再哭他立刻滚蛋!从此你休想再见他。”噼噼啪啪的字眼,犹如爆竹,这样的语速,极限了啊!孟宫成仰天长叹,只要一和孟郎接近,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谁说我要哭了?”孟郎醒了醒鼻子,很顺手地又揩在孟宫成的另一只衣袖上,“你的意思是我还能见到大叔?”
“他是宫里的御医,只要你成为宫廷画师,你想不见都难!”
“对哦!”孟郎顿时喜笑颜开,蹦过去抓住巩回春的左手,亲热地摇了摇,“大叔,以后换我来找你玩吧!”
孟宫成嗤笑,等待着巩回春嫌恶地摔开孟郎的手。
巩回春的手动了,放在了孟郎的头发上。怎么?比他想象的更暴力吗?不是摔开,而是揪头发扯开吗?他眨了眨眼睛,兴致盎然。
巩回春的手来回地摩擦,等等,这样的分量,应该是抚摸吧!可是,抚摸?天要下红雨了还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孟宫成的眼眶再次濒临爆裂的危险。
“哎,就算你的眼珠子很大很黑,你也不用这样炫耀吧!”孟郎在孟宫成的眼前挥了挥手。
错觉!一定是错觉!孟宫成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才重新睁开——巩回春居然还在微笑,尽管唇角的弧线因为长久不用显得有些僵硬,但是,那的确是微笑没错!
这个世界真的不正常了吗?这个孤僻到绝种,变态到匪夷所思的太监哑巴巩回春竟然也有这样的表情!孟宫成忽然感到头痛欲裂。
“对了,大叔,”孟郎从自己的床头翻出了一张图画,“我想了很久,才想出了这份礼物。生日快乐!”
生日?又是一记重锤,砸得孟宫成眼冒金星、两耳轰鸣。连生日都互通有无了吗?可是,他认识这个巩回春二十年了吧,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孤僻的老太监也会有生日这类灭绝了的东西。
巩回春干涸的眼睛里冒出了亮晶晶的液体,他哆嗦着双手展开图纸。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