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浴2
“离开最好的办法,是荣归故里!如果你的表现让皇上失望的话,等同于告知天下人,皇上有眼无珠、用人无方。你认为,皇上会怎么处置你?”这番话正贴着她的耳朵不紧不慢地展开,从对方口中喷出来的热气酡红了她的两腮。她不敢抬头,怕一不小心接触到圣上期待的眼神;她不敢侧头,怕那两片正在说话的嘴唇会贴错了地方。她只能将僵化的姿势进行到底。
“不过你放心,我既能让你平安无事地进来,我就能让你毫发无损地出去。”
孟郎放心了!
事后,孟郎从孟宫成口中得知,原来孟宫成买通了太监,得知皇上驾临考场,不惜花费巨资请高手作画,签下孟郎名讳,以冒名再顶冒名,索性来了个假假成真,度她安然过关。孟郎简直感激涕零,她报恩不成,孟宫成却又再度甘冒大不韪,救下她的小命一条,如此大恩大德,她简直要卖身以为报了。
但似乎还不止如此,离开考场之后的七日之内,她的吃穿住行,孟宫成一律包揽。她入住的酒肆,居然就是孟宫成的产业之一呢!她享受着无微不至的服务,心中对孟宫成的感激直线上升。她唯一苦恼的,就是何年何月方能报得了孟宫成的恩德?
七天后,她背着齐全的行囊跨入翰林丹青院的大门时,她的心盛满了对孟宫成的好感,她决心,用她毕生所学的画技,助孟宫成做翰林丹青院最大的官。那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倒,她自己正面临完全超越她个人能力范围之内能够解决的麻烦!
“因为你们现在还在学习期间,所以,你们将以学员的身份入住翰林丹青院。现在,报到名字的学员上前领取你们就寝的房牌。”
“麦酉诚、沈光辉!”
孟郎看到了队列中的孟宫成,含笑向他打了个招呼。
“钟文天、李光宗!”
孟郎皱了皱眉头,有种怪怪的感觉。
“盛春、夏然!”
孟郎看着自己身后的学员含笑上前,和她前面的学员亲热地握了握手,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该死的,竟然不是单人寝室!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从她的记忆里走了出来。嗬,她的妈妈还真是有惊人的预知能力呢!居然能够预测到她的女儿将成为祝英台二,所以事先预设了同居的流程!
“孟郎、孟宫成!”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她身体的右侧伸出来,接过了房牌。她茫然抬首,迎接她的是一张温润的笑靥,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着柔柔的涟漪,一如那夜空里正待升起的皎洁的上弦月。
月色很美,弯弯的月牙儿像开放在幽蓝夜色中的菊花瓣,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桠间。
遗憾的是,沐浴在清辉中的孟郎无心欣赏。她抱着她鼓胀的行囊,仿佛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夜风柔柔地吹送,将白日里的燠热慢慢散去,但是,孟郎却还是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会晕过去。
分发房牌的时候,她以为已经是世界末日了,但是这一刻,她才知道,世界末日的真正意义!
“孟同学,你怎么还不脱衣?”
氤氲着热气的温泉里,翻腾着赤条条白生生的年轻肉体。无论哪个角度望去,孟郎都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身体的温度正以超越光的速度升高,那么灼热的高温,她居然还能屹立不倒,连她自己都禁不住要叹为神奇!
“难道这个时候,孟同学还如此看重自己的状元身份,不屑与我们共浴吗?”昏暗中,有人酸溜溜地说道。
共浴?
没错!
这是翰林丹青院立院以来最具特色的新生入学仪式——共浴!诚如院长卞栋梁所言:“不管你们出身权贵还是贫寒,不管你们是恃才傲物的狂生还是籍籍无名的小生,到了这里,脱去象征你们身份的一切,你们就只剩下一个身份——人。记住这次共浴的感受——起步时,我们都曾一无所有;然后,用你的勤奋去填充它,直到有一天,你们满载而去。”
创意太好了!
若不是危机当前,孟郎绝对会第一个高举双手、热烈鼓掌!而不是像此刻这般,恨不能像她妈妈那样,穿越时空,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小人之心!”有个学员冷冷说道。
“说谁哪?”先前那名学员立刻愤起。
不用刻意去看,孟郎也知道他。事实上,就在刚才,这名讥刺她“看重身份”的探花郎,自个儿还很清高地站在岸边,若不是有个学员推了他一把,这会儿,他可能也似她一样,在岸上“蘑菇”呢!
“谁承认便是谁!”
孟郎垂下头去,尽管很感激这位仗义执言的同窗,但是她却不敢递上感激的眼神。哦,她好怕自己的眼睛里会长针眼啊!
“沈凤飞,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总比某些人满嘴喷粪要好!”沈凤飞悠然接茬。
“你简直有辱斯文!”王子路气得大脑充血。
“与君共勉!”沈凤飞含笑作揖。
有笑声四起,冲破了紧张的氛围。
“是耶?非耶?只消下来便能澄清是非,两位何必伤了和气呢?”沈凤飞的同寝焦良嗣做起了和事佬,“来吧,孟同学,泉内水温正好,一洗消得万古愁!”
沈凤飞干脆上了岸,来拉孟郎的衣服:“孟同学,都是男子汉,别婆婆妈妈了。”
不料他的手方才碰到孟郎的衣襟,孟郎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不要!”
一时间,大家都愕然望向孟郎和同样愕然加无辜的沈凤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孟郎陡然蹲下了身子,把头埋在包袱里,恐惧令她呜咽起来。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悄声相询。
卞栋梁闻声赶来,身旁跟着适才被他唤走的孟宫成。
“怎么回事?”他严厉的目光在孟郎和沈凤飞之间游移,“沈凤飞,你把孟郎怎么了?”
“冤枉!”沈凤飞摊开了双手,“我只是想叫他下水共浴而已。”
“怎么回事?”卞栋梁的目光转移了,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
但是孟郎没有抬头,反而抽泣起来。
卞栋梁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想要将孟郎拉起来。但是,他的胳膊被扯住了,他回过头,孟宫成神色凝重,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句话。
每个人都在猜测这句话的分量,因为刹那间,一向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卞栋梁竟失去了那份淡定和从容,他的嘴巴大张着,眼睛暴凸着,声音狠狠地自喉咙里挤压了出来,仿佛一只被捏紧了脖子的公鸭:“什么?”
孟宫成严肃地点了点头。
初时的震惊尚未消散,汹涌的怒气已席卷而来:“大胆孟郎……”每个学员都竖起了耳朵,不知道顷刻之间,这位一直鸿运高照的孟郎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
但是,没有下文,孟宫成再次扯住了卞栋梁的胳膊,直视卞栋梁的双眼,缓缓地却郑重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说什么?大伙儿都期待地盯着卞栋梁的嘴唇。
孟宫成点了点头。
卞栋梁的脸瞬间雪白,双唇居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可……可……”
孟宫成却笑了:“院长要是愿意的话,可以选择忘记!”
卞栋梁的眼睛里射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转头狠狠地盯着孟郎:“你叫我太失望了!”
孟郎的双肩继续抖动着,除了哭泣,她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
“哭有什么用?有病就要配合治疗。讳疾忌医,只会更加拖累同僚。”
有病?
“院长,请问孟同学身患何疾?”
卞栋梁叹了口气:“孟郎入院前隐瞒自己皮肤有疾,本应即刻逐出翰林丹青院。念在其年幼无知,且绘画颇有天赋,又是皇上亲钦的状元,关禁闭七日,即刻执行!孟……宫成,你带他去吧!”他言毕,拂袖而去,再也懒得多看孟郎一眼。
“皮肤有疾?”沈凤飞疑惑地望着孟郎,“那有什么问题?”
“大问题是没有,但若是共浴,就会传染给我们每一个人。”孟宫成不紧不慢地回答。
“什么?”温泉内一片哗然,沈凤飞吃惊地倒退一步,一脚踩空,跌入温泉中。他扑腾了几下,从水下钻出脑袋,但周围的学员已经退避三舍,有几个甚至夸张地逃上岸来。
“我没有碰过他啊!”沈凤飞大叫起来。
“你自己当然这么说了,谁知道你有没有碰过?”王子路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
沈凤飞大怒:“王子路,你自己考不过别人,就处处诋毁、诽谤,你当我愿意接近你了?”
“你胡说什么?”岸上的王子路一张马脸涨成了猪肝色,“这和考试有什么关系?”
“你当大伙儿都是傻子么?考前你大肆吹嘘,什么中原第一画笔,哈哈,结果也不过尔尔,当真笑死人了。”
“沈凤飞,你住口!”气怒之下,王子路重新扑入温泉,掐住沈凤飞的脖子。但他身形虽高却形同竹竿,而沈凤飞个子虽矮却孔武有力,两三个回合,就被沈凤飞按倒在泉内,咕嘟咕嘟猛喝了好几口水。
“你们不要再打了。”孟郎停止了哭泣,光洁的脸蛋上犹自挂着泪珠,“是我对不起大家,给大家添麻烦了。我这就去请皇上收回成命,将我驱逐出画院……”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因为来不及消失的呜咽而微微颤抖,那颤抖犹如涟漪,一波波地扩散开来,波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带着泪珠的脸蛋上,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浮起了四个字——“梨花带雨”。
“孟同学,既然院长都没有驱逐你的意思,你根本不必离开!”沈凤飞第一个站出来打抱不平,一对蜷缩在浓眉下的眼睛并没有因为眉色墨黑而夺去了光彩,反而显得更加锐利和有神,“谁要是唧唧歪歪说三道四,我沈凤飞第一个鄙视他!”他目若寒星,扫过之处,鸦雀无声。王子路虽面有不服之色,但终究被水呛怕了,不敢出言顶撞。
“谢谢你!”孟郎望着沈凤飞,由衷地说道。一对剪水双瞳,闪着清澈透明的光芒,像一摊月亮下的水,投射在沈凤飞的脸上。
刚才还侃侃而谈气势恢宏的沈凤飞,突然有种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的拘谨,他没入了温泉中,咕哝道:“不……不客气!”
“但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我这就去和院长说。”孟郎恢复了镇定,果断地转身。
孟宫成拦住了她,孟郎抬起头,这会儿,月牙儿被轻纱似的薄雾笼罩着,她看不清楚孟宫成的表情,但是,有一种寒气还是从对面的男人处传了过来。孟宫成在生气!这个认知在孟郎脑海中成立,但是,为什么啊?
“怎么了?”她仰起头,盈盈水眸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去了也是白去!”孟宫成闷闷地回答。果然是在生气啊!为什么呢?孟郎越发不解了。
“为什么?”
“你是皇上亲钦的状元,要是因为身体有疾的原因被驱逐,不是叫天下人耻笑皇上无眼么?”孟宫成声音紧绷、涩重,犹如久置不用的弓,令人担心随时都会断裂。
“可是就算我不去,这一秘密始终都瞒不住啊!到时候……”孟郎指的是自己女儿身的秘密。
“必须瞒住。”孟宫成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能保证,皇上盛怒之下,会不会迁怒所有考生。所以,你该知道,不是你被驱逐的问题,而是我们都有被驱逐的可能!”
“这不公平!”王子路再也忍耐不住,大叫起来。
“公平?”孟宫成冷笑,“公平若是存在,我们便有选择娘胎的权利!所以,从我们一生下来,公平就已经灭绝了。我们现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会因为孟郎的隐瞒,怀疑我们所有的考生,盛怒之下,我们将跟着她一同完蛋!”
“不!”其他考生也叫了起来。
“事情没有这么糟糕啦!”沈凤飞的声音压过了众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保守这个秘密,孟同学呢,赶紧治好皮肤之疾,这一切就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只是有一个遗憾……”他皱眉不言。
“什么?”焦良嗣追问,其他考生也竖起了耳朵。
“孟同学不能享受到共浴的销魂滋味啦!”
“去!”众考生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终于缓解了下来。
“叫我孟郎就行了。”孟郎也笑了,进入翰林丹青院以来,这是第一次,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忽然发现,其实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自己足够小心,不露出女儿本相就行了。
“我早就想这样叫了。”沈凤飞又爬上岸来,向孟郎伸出了手掌,“沈凤飞。”
奇怪的是,孟郎忽然又蹲了下去,把头埋进了包袱里。
“她有传染病啊!”焦良嗣的娃娃脸上堆满了紧张。
“哼,刚刚还说什么虚惊一场,这会儿又想要扩大事端了。如果传染开来,还提什么保密不保密,只怕到时候,我们真的要群体滚蛋了。”王子路低低地发泄着。
沈凤飞缩回了手,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
孟郎在原地转了个身,才重新站起来,背对着沈凤飞:“沈大哥,我心里已经和你握过手了。”
沈凤飞的脸忽然又红了,他忽然又站不住了,一回身跃下温泉:“对了,孟郎不能下水,孟兄,你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这回他叫的是孟宫成了。
众考生又笑了起来。
孟宫成却一言不发地走了开去。
“哎,功到自然成,等等我!”孟郎追了过去。
“怪人!”沈凤飞击了一下水面,这里明明热闹得很,但是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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