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洞房花烛
绵延的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说笑谈论着,看似闲适随意,眸中却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好奇兴味,身子不时转动瞭望着街道的尽出。
一抹红渐渐升了起来,嘹亮喜气的唢呐声也越来越响亮。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自发地散开在街道两边,伸长脖子注视着那渐渐显出全貌的火红队伍。
最前方一身穿大红蟒袍胸前系着红绸的俊逸男子骑在同样打扮得喜气洋溢的骏马上。在他的后方,则是两队边行边吹打着器乐的仪仗队伍,一乘精致华丽的八抬大轿紧随其后,而花轿后方绵延的仪仗队伍及嫁妆配送人员几乎望不到尽头。手执大红锦帕的媒婆喜气洋洋地笑着,丰满的身子荡出得意的曲线。
“这是哪家娶亲啊?这么大场派!”一个带着惊奇的声音疑惑地问道。
旁边的人看了他一眼,眼眸倏地一亮,“你是外地人吧?”
“嗯,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得意地笑开,“你也不用疑惑,你的口音与我们本地人虽没有差多少。但,你连今日洛侯爷府与户部尚书莫家的婚事都不知道啊!”
外地人恍然,“原来是侯爷府娶亲,怪不得这么隆重。”
“是啊。”那人颇为感叹地点点头,“这还只是纳妾呢!”
“纳妾?”外地人不解。
听得他不解的语气,那人开怀地笑开,平日里这些事情谁不知道,可巧今日碰上个外地人。他便得意地想炫一炫京城人尽皆知的八卦,“这可就要从两年前说起了,据说当时洛小侯爷去金陵处理家族事务时邂逅了无名山庄的当家大小姐……”
“兰忆君?!”外地人一震,忆起了记忆中在这三年里名誉四海的如月女子。
“你也知道她是吧?”那人更得意了,“那样一个如月般皎洁动人的女子,即便当初只有十三岁,但仅仅她的一双明眸便让洛小侯爷陷进去了。”
“我也有听说有一个世家公子在追求兰忆君,没有想到竟会是洛小侯爷……”
“谁说不是呢!洛小侯爷的痴心着实让人感动啊!”那人点点头,颇为感叹,“可惜啊!洛夫人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见他苦苦追了两年还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回报,自然担心起了香火问题。”
“洛小侯爷似乎……”外地人回想着方才骑马经过的青年,“放到弱冠吧?”
“可不是嘛!但听说洛夫人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好……”
“那又为什么不是娶妻而是纳妾?”
“一来嘛,想必是洛小侯爷还不肯死心吧!”那人也只是猜测,“二来,据说今日的新嫁娘只是庶出,且自幼便没了娘,在莫家地位甚低咧!你别看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多的嫁妆,怕不少都是洛府安排的咧!”
外地人了然地点点头。
迎亲队伍渐渐地远去,蜿蜒进下一条街道与下一段故事中……
洛维骑在马上,耳边传来的喜气乐声在他体内却只能升腾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烦躁。
到目前为止,他只知道自己要娶的是户部尚书莫钧的女儿,除此之外,他甚至连新嫁娘的名字也不知道。虽说,母亲让他留下来筹备婚礼,但他根本没有这个心思,便将一切都交由张管家去做,他只需点个头便行。可,无论他如何不愿意,如何消极怠工。终于,他还是躲不过。
对于新嫁娘,他没有太大的感想,只是想着既然她是娘亲选中的,那么娶了她可以让娘开心一点。而他对她唯一的期盼也只是希望她可以尽心地服侍母亲。
其他的,他都不在乎了!
洛府的府邸今日挂上了红绸,贴上了倒福字,洛府上下也早已迎了出来,无论宾主,皆都带着欢愉的笑意。
花轿稳当地停落于地上,洛维闭上眼,复又睁开,然后翻身下马,行至轿边踢轿门请出新嫁娘。披着红盖头的曼妙身影缓缓从轿内滑出,一旁随行的丫环忙上前扶住新嫁娘,协助她牵着红绸结走进洛府大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毕!送入洞房——”
两队新人在所有人的见证下都拜完了堂,而两个新嫁娘也在各自的丫环喜娘的簇拥下往后院新房走去。洛维静静地望着其中一道大红的身影,只感觉万念俱灰。至这一刻,他是真的再无一丝机会了……
“怎么,舍不得新娘子啊!”旁边有人调侃着递过酒来,“放心,新娘子不会跑掉的!来,喝酒!今天可一定得把你灌醉才行。”
洛维无意识地将酒接过,眸渐渐敛住,突得仰头豪迈饮下,举杯,“今日是在下的大喜日子,还请各位不要客气,尽情饮酒!来,我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见他突然一改平日的淡漠疏离,虽有几分诧异,却也只当是他太高兴了,并不在意,反而纷纷附和祝福起来。
前厅自是一派繁闹景象,新房中却是只有新嫁娘独自一人默然坐着,那些喜娘丫环则是全然不见踪影。
莫思情——这场盛大婚事的女主角——安静地坐在床沿上,被盖头遮挡住的视线内尽是一片喜气的红色。此情此景,她却无一丝普通的新娘子该有的羞涩与期待,不仅仅是因着这是一桩完全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决定的婚事;也不是因着传言中新郎的心有所属,而是……
她的手不由得握紧,目中溢出凄凉之色。
她,终究竟还是当了妾呵!
妾,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在她眼中,却是滴滴血泪,满眼凄惶。她的母亲,本是那般才情纵横的女子,却只因一时迷途,误作妾室,便含恨而逝。
母亲本事小家碧玉,家境虽称不上富贵,但也颇为优渥,而身为家中幼女也让她备受宠爱。本来,如此才貌双全的她自可嫁得一如意郎君,而她也确实以为自己嫁到了,甚至不惜屈身为妾。但,婚后丈夫的无情,正室的欺压却成了一场噩梦。
这场噩梦无边无际,所以母亲选择了自尽,选择了逃离,却不曾顾虑过当时只有6岁的她。
时至今日,除却这些自旁人口中听得的传言,她对母亲的印象始终只停留在那狰狞的面容与凄厉的声音里。
“从此以后,你便叫莫思情,断情绝爱!”
“莫思情,你要发誓,宁死爷不嫁人为妾。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思情不经意地打了个寒颤,手互相揉搓了两下。她的唇边不自觉地溢出苦笑,“娘,您当真如此无情么?”
没有人回答她,新房中寂静地可怖。
闭上眼,不愿看那刺目的红,那颜色再喜气也抹不掉几缕诡秘的血色。她不是故意的呵,庶出又失去了母亲的她哪里有权利挑三拣四呢?实际上,她也未曾料到洛侯府会点名迎娶她过门,即便是妾室……
忆起乍听此消息的错愕与欣喜,她其实是感激的。她真的无法在莫府再待下去了,地位低下她还无所谓,但那些表少爷愈来愈放肆的目光真的让她无法忍受。
所以,她很感激洛府,感激救她脱离了莫府的洛夫人以及那个奉父母之命迎娶她的洛小侯爷……
沉凝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思情收敛住心神,辨别着那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
门被推开复又关上,思情静坐心如止水地等待,未过多久,她便看到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男人的脚,空气中飘荡起浓醉的酒气,熏得她不由失了几分心神。直到头上的重压倏地减轻,她才清醒过来,抬头望向她所嫁予的男子。
剑眉星目,风流俊逸,虽方及弱冠,却自有一股倜傥潇洒。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眉间轻皱,薄唇紧抿,散发着明显的淡漠不悦气息。
思情心下轻叹,却是明白几分的,被迫迎娶,又能有几个男子是开心的呢?何况,他尚心有所属。
在思情打量他的时候,洛维也审视了一番他的新娘子。但见她娥眉细目,粉唇俏鼻,一张秀气的瓜子脸上轻施淡妆,流荡出无限的风情韵味。
虽非天姿国色,然相貌神情温婉秀气中透着大方从容。洛维心下初定,这样的女子,当会得母亲欢心。
“妾身见过相公。”思情起身盈盈福了下去。
声音也是极秀气和婉,必是温婉识大体的大家闺秀。洛维暗自点头,至少他可以放心了——母亲定会喜欢她的。
虽然满意于她的行止,洛维也只是从母亲的角度考虑。而他心中的烦躁,依旧无法停息,甚至更加剧了几分。所以,他并没有展颜,更没有回礼,只是默然踱至桌边,坐了下来。
他不动,思情也不愿多说,只是照旧坐了回去。
桌上一对龙凤烛静静燃烧着,阴影与烛光交相辉印,火红的新房内新郎和新娘各自独坐,不发一语。屋内,寂静地可怕。
“你……”良久,洛维终于开口,“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不仅令思情一愣,连洛维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懊恼。
这个问题,毕竟太伤人了!
正要改口,思情便已经柔声答道,“妾身名为思情。”
思情……洛维点点头,也没有太在意,他本便只是为了不让母亲看出破绽才询问的,“有几件事我必须对你说清楚。”
“相公请说。”思情已隐隐猜到了他会说些什么,但还是柔顺地接受。
“首先,想必你也听说过有关我的传言。”这个世界上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流言向来是无孔不入,更何况他从未多加遮掩过自己的行径。
果然如此。思情却只是点头,“是……有关兰小姐的事吗?”
“没错。”洛维说得冷酷而无情,“既然你听过那么当知我并非真心娶你,也不可能爱上你,所以请你不要妄动嗔念。”
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太狂妄,太无情,但快刀斩乱麻本便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与其日后多生是非,让他们两人都无奈困扰,还不如现在便说清楚。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思情并没有动怒,甚至不曾迟疑便已答应了,“好。”
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诧异,但思情其实明白,当她听得他心有所属时,她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他并不打算陷入爱情中。母亲的事,终究是对她有影响的。
这份诧异并没有停留多久,毕竟能如此爽快地解决一件事自然是最好的,“其次,即便成婚后,我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待在金陵,而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城。”
思情本便是极聪慧的女子,哪里还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但,这并不妨碍她什么,所以她还是马上答应了,“妾身自当代相公尽孝。”
即便对成亲依旧有着不悦,但思情的大方爽快还是令他心下升起几分愉悦,“再次,娘年纪大了,我不在的时候,就请你多担待一些。”
“这是思情的本分。”她隐隐知晓是洛夫人点名让她嫁入洛府的,所以对于这位于她有恩又是他的母亲现在亦是她的母亲的妇人。她,自会尽心服侍。
“最后。”洛维犹豫了下,望了望那张铺着龙凤锦被的大床,“我恐怕……暂时无法与你圆房。”
思情霎时只觉耳际升腾起一股燥热的气息,幸而房中烛光火红,并不甚分明,但她嗓音中还是透露出了几分羞涩,“呃……这个……我能理解……”
洛维自然听出了她的不自然,但他又能说什么呢?道谢显得太虚假,安慰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之间,原本便不存在温情,也没有必要培养温情。如此,即便冷漠疏离,也好过伤人的纠葛。
初时的羞涩很快便褪去,思情取下头上的金簪,蓦地便往指间刺去。
“你干什么?!”压抑着的低吼夹带愤怒,洛维捉住思情持着金簪的手,一双黑眸中带着暴风雨的征兆。
思情亦被他吓了一跳,看着他外显的怒气,颇为不解,“我只是……”
“只是怎样?!”一把夺过思情手中的金簪,将它扔到了角落。盛怒中的他并没有察觉到思情霎时僵硬住的身子与苍白的脸色,只一味发泄着怒火,“我承认我说的话很无情,但你有必要自残抗议吗……”
他的话并没有能够说完,思情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明日会有人来取锦帕上的落红。”
洛维愣住,她的意思是……
未待他反应过来,思情已乘他愣住的时候挣脱了他的钳制,往房中的角落走去。
洛维回过神来,看着那个在黑暗的角落里摸索着的身影,一股愧疚油然而生,“我……”
张口,他想道歉,却发现常年身居高位志得意满的自己竟无法启口说出那再普通不过的三个字。
过了一会儿,见她还在寻找着,纤细的身影艰难地在地上移动着,“夜深了,你先休息吧,等明日一早再叫丫环帮忙找。”
他一边说,一边回想着方才的力道及那几不可闻的轻微脆响,那根金簪,恐怕……
他正要上前阻止她,却见她的身子突然愣住了,手间缓缓地举起一枚金簪,准确来讲是已断成两截的金簪。他的身子,同样也僵住了。
“我……对不起……”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怒气并非完全是因着她的动作。准确来讲,那只是一根导火索,引出的是他积累已久的不满怨恨,而迁怒之下,他几乎是用了十成的力道掷出的那枚金簪,他是习武之人,十成力道之下……
思情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蹲着,望着那枚断成了两截的金簪。一滴温热的液体忽地滴落在手上,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落下了泪。落泪?她自嘲一笑,当年母亲用这枚金簪结束生命时她都没有哭,现在又有什么好苦的呢!
手蓦地甩开,她以手掩面。
洛维轻呼一声,看着她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金簪又扔开,划出诡异的痕迹……
“小心!”面色一变,洛维只来得及冲上前护住思情,其中一截断簪划过他护住她头的手,尖锐的簪尖带起一阵血色,为这满屋的或更添了几分诡异。
思情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手上的伤口,那血,蜿蜒着汩汩流出,“你,受伤了。”
洛维苦笑,真切觉得成亲对他来讲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心中凄惶不说,连他的身体也不肯放过,竟还流血见红,当真衬了这满室的红。
但看着面前犹带着几许泪水的思情,他马上收回了无奈苦笑,只是调侃着走向床铺,“这下好了,也不用特意割破皮肉。”
思情凝望着他将手背上的伤口凑在那雪白的锦帕上,血珠滴落,晕染开来。
“我去找大夫。”思情倏地站起身来。
“不用了,我没事。”洛维见她要出去,忙叫住了她,但见她一脸坚决,他轻叹一声,只好道,“现在外面还在宴客,叫大夫来并不妥。”
思情顿住身子,思绪渐渐回来,也清醒了几分。确实,若让人知道他们这对新婚夫妻洞房之夜闹出这种事,洛莫二府可就丢脸丢到家了。
可是……望着他的伤口,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房里是有药箱的。”洛维见稳住了她,而锦帕上也差不多了。这才起身至房中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个药箱,取出药物熟练地清洗涂抹着,一边解释,“我是练武之人,身边总是要常备些伤药。”
思情咬了咬唇,走上前去,接手他艰难的包扎工作。洛维有些讶异地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不解身为千金小姐的她怎会做这些。但看着她仍有几分黯沉的脸色及明显有过哭泣痕迹的眼睛,到口的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思情帮他包扎完毕后,也不说话,脸上也自然早已没有了那温婉秀气的笑容。她只是默然走向床铺,将身上火红的嫁衣除去,卸掉头上的钗环及脸上的淡妆,便躺到了床上。
他注意到她特意贴在里面睡着,留下了大半的床位。他却无法就这样睡下,只是静坐着。
“那枚金簪,对你很重要?”他其实是不解的,既然重要,又为何会用其做武器来刺破自己的皮肤?又为何会那么激动地将它扔掉?
床上没有声音,就在洛维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一个带着无限幽然怅惘的声音响起。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夜,深沉无光,洛维坐在烛光下,静静地凝视这一屋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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