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雄帝国刚刚经历了战乱,百姓还未从烽火硝烟留下的伤痕中恢复过来,便又步入了新的一年。
二月,甬帝桐格在昏迷中迎来了他七十二岁的生辰。
这一年的圣寿节少了往昔的热闹。穹隆银城披着厚厚的雪衣,所有的大型市集庙会均被取消。圣寿日当天,百官齐聚贤泽寺为甬帝桐格祈福。晚间,甬后与新帝桐青悒在宫中设宴款待官员,一应贺寿礼节从简。
三月,新帝桐青悒登基,改年号列危结,成为象雄第十七代甬帝。史载,新帝登基之日天显异象,日月同辉,东方天际一片火红。
新帝登基后正式颁下诏书,册封亭葛氏后人亭葛枭为下穹王,统领下穹六部三十族。中穹六部四十五族统一划入上穹区域,取消中穹王之位,各城郡守由甬帝直属管辖。
四月,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人们对采花节的期待为象雄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穹隆银城郊外,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得烂漫缤纷。成片成片的花儿织成一张巨大的彩锦铺呈在山坡上。云朵飘浮在珠玛神山顶上不时变幻着形态,天空蓝得仿佛一块透明的水晶。
白狮伽蓝懒懒地咪着眼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浑身雪白的皮毛远远看起来像一大团蓬松的棉花。桑珠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花朵自山坡上走来,“哗啦”将所有的花束塞入伽蓝怀中。
伽蓝倏地睁开吊目,一脸茫然地瞅着笑眯眯的桑珠。
一声轻微的咕噜声自伽蓝怀里冒出来。半晌,桑珏的头颅终于从花束中挣扎而出,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的绿衣人儿:“姐……”
“起来,咱们做花环!”桑珠伸手一把将埋在花束里的桑珏拉起来,好笑地看着她一头花瓣,满脸不情愿的样子:“成天都在睡,再这么下去,都快变成猪啰!”
“难得现在整天清闲,怎么也得把我十余年的觉给补回来吧!”桑珏依然靠在伽蓝软软的肚皮上,笑得没心没肺。
“懒猪!”桑珠咪了咪眼,一把揪住她的脸,笑道:“你还真挺能适应过‘大小姐’的日子啊!”
桑珏也不动,闭着眼,任凭桑珠的手揪在脸上不痛不痒的:“是啊,现在才知道原来做‘大小姐’比做‘大将军’好,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不用起早贪黑、不用看人脸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好……”
桑珠笑着笑着,突然安静下来。
桑珏奇怪地睁开眼,看到桑珠一脸若有所思地瞅着她。
“珏儿……”桑珠揪住她脸颊的手忽然变成了轻轻地抚摸,眼神温柔带着心疼。
桑珏脸上的那没心没肺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丝不自然,在桑珠双眼的注视下有些心虚地瞥开脸坐了起来:“你不是要做花环么,看咱们谁做得快!”她刻意提高声音,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抢先抓起花束:“输的人今天要替赢的人洗脚哦!”
“好啊,我等着你替我洗第十次脚呢!”桑珠收敛住心底的那一丝感伤,重绽笑容。她很清楚,虽然桑珏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好像很享受现在平静的生活,但那并不是真实的。桑珏神色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丝丝落莫和茫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蓝天白云下,两个女孩子笑闹着抢着花束,像两个顽童一般。伽蓝无奈地瞅了两人一眼,缓缓起身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 走远了几步继续咪眼晒太阳。
桑珏抬眼看向伽蓝,忽然瞥见远处的山坡上缓缓走来一行人马。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迅速拉起了面纱。伽蓝亦昂起了头看向远方。
桑珠顺着桑珏的视线看过去,瞄了一眼后,淡淡说道:“天气暖和了,来帝都的客商又多了起来了。”说罢,她从桑珏手中抢过一朵蓝色的花儿笑道:“我快做好啰!”
“好啊,你耍赖!”桑珏回过神来,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花环,把手指拜得“噼啪”作响,佯装恶狠狠的说道:“嘿嘿,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桑珠动作灵敏地闪开了她的“抓痒手”,终于把最后一朵花串联在一起:“你今天又要给我洗脚了,哈哈哈!”她晃着手中的花环,边跑边笑得合不拢嘴。
“你耍赖,不算,不算……”桑珏跳起来去追桑珠,两个人又闹做了一团。
马蹄声临近,桑珏下意识地凝定心神,警惕地看向那一队缓缓自山坡下走过的人马。
一列二十人左右的商队,马背上驼着大大小的货箱。每个人衣衫都风尘仆仆的,深色的头巾遮掩着口鼻,只露出一双双冷冽的眼睛。
桑珏眼神微凛,眼前这队看似普通的客商身上隐隐透着一些不寻常的沉凝气息。她将目光扫向那些客商握缰的手,眼底倏地掠过一丝敏锐光芒。那不是普通人的手!
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抚向腰间的右手却握了个空。空荡荡的腰侧,“霜月”已不再随身而带。怔忡的一瞬,一道异于他人的明媚目光自商队中射向她。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透明媚,仿佛浸着阳光一般。
桑珏一怔,这双眸子似曾相识。
桑珠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些异族客商,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寻常。待那队人马走过之后,她将花环套在伽蓝的脖子上对桑珏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也回家吧!”
“嗯!”桑珏点点头,将目光自那队远去的人马身上收回。
夕阳将穹隆银城郊外的原野染成了金红色,袅袅炊烟自远处的村舍升起,孩童嬉闹的身影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如此景色犹如一幅温暖宁静的画卷。
这样的美好和宁静能持续多久?
褪去了所有光环的镇国公府少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门庭外不再有重重侍卫把守。空荡荡的门扉在旁人看来是无比的冷清,然这一切对于桑氏一家却是求之不易的安宁。
桑珏与桑珠携手走至门外,老管家福伯便迎了出来,脸上难掩一丝焦急之色:“两位小姐可回来了,夫人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今儿个这么早就开饭了?”桑珠奇怪地看了眼晚霞未尽的天空:“洛大哥今天早回来了么?”自从桑珏还归女儿身、桑吉告老归家后,镇国公府每日只等着洛卡莫回家便开晚饭。
“表少爷还没回来!”福伯边关门边说道:“两个时辰前,宫里突然派人来将老爷接进宫了,到现在也没消息,夫人正担心着呢!”
“宫里?”桑珏微惊,神色间多了一丝不安,忙加快脚步走向前厅。
桑珏与桑珠还未走入前厅,便见洛云端着茶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坐在椅子上发呆。
“夫人!”
福伯先一步踏入厅内,正欲通报两位小姐回来了,便见洛云惊怔起身开口问道:“老爷回来了?”
“娘!”桑珏与桑珠双双步入厅内。
“你们回来了……”洛云愣了愣,失神的一瞬将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
“啊!”桑珠忙上前搀扶,却惊觉母亲手心的冰凉:“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相较于桑珠的惊慌,桑珏显得镇定得多。她重新替洛云倒了杯热茶,然后扶洛云坐下,轻声开口道:“有什么事您慢慢说,别急!”
洛云呷了口热茶,缓了缓,终于定下神来开口道:“今日午后你们俩刚出门,宫里就来了一辆马车。内侍总管布隆亲自传来太上皇口谕,急召你爹入宫。”
“太上皇?”桑珠惊讶出声。
“嗯!”洛云点点头,却是看向一脸镇定的桑珏清清楚楚地说道:“太上皇从昏迷中醒来了,第一时间便急召你爹和你义父进宫!”
听到义父桐柏也被传召入宫,桑珏的脸色不禁凝重起来。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十年前那场扑朔迷离的灭族惨案如今终于要揭开全部的面纱了……
似看穿桑珏心中所想,洛云眼神一黯,沉沉叹了口气:“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人起善心,吉神随之;人起恶心,凶神随之。一切罪孽劫数已定,终究是躲不过啊!”
“娘,您在说什么?”桑珠一脸困惑,不知情地安慰道:“爹是老臣,太上皇急召爹进宫也是正常的,您不要多心了。好好的,说什么因果报应啊!”
洛云看了眼不知情的桑珠沉默下来,望着茶杯发呆。
桑珏轻握了下母亲的手,转而对桑珠说道:“瞧这天色,表哥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姐,你先去饭厅打点一下吧,我在这儿陪娘坐会儿!”
福伯会意地接过话茬儿,连忙说道:“老奴这就去东厨通知胖婶准备开饭了!”
“嗯!”桑珠点了点头,又安慰了洛云几句便随福伯一同退出了前厅。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洛云忽然一把握住了桑珏的手,神色间满是惶恐不安:“珏儿,娘真的好怕……若是你爹有个三长两短,我……”
“娘!”桑珏伸手反握住洛云冰凉的手,声色沉稳地说道:“您放心,爹不会有事的!”
“你爹一辈子做人正大光明、胸怀坦荡,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却唯独那一件事令他一生耿耿于怀,始终摆脱不了内心的谴责!虽然身为人臣,他那么做也是身不由已,但是……那么多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啊!”洛云眼底涌起一缕哀伤:“若老天真有报应,我希望全都落在我身上,不要伤害你爹也不要伤害你们!”
桑珏心头一紧,神色微颤道:“若是老天真的有眼,自然会分得清好坏。爹和娘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
洛云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眼底却隐藏着一丝难言的隐痛。